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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槐庄血泪(一)

作品名称:烽火燕赵      作者:周会涛      发布时间:2015-08-02 21:52:32      字数:14327

  堂阳县是华北南部的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县。据说公元前196年,汉高祖再次对开国将领145人论功封侯,其中就将孙赤封为堂阳侯,在此设堂阳县,至今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虽说历史说堂阳县的区域归属几经演变,但是堂阳始终作为作为一个县政区域延续下来,至二十世纪初,也有两千一百年的历史。
  堂阳县地处华北平原南部,中华文明发源地的腹地,也许这正是这承载了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的皇天后土和根脉文化,造就了这里厚重的地理和人文环境。这里没有江南的奇山秀水,也不似西北的粗犷豪放,这里的人们性格深处没有南方人的风情万种,更不似东北人骨子里透出的尖酸泼辣。有的只有坦坦荡荡的北方汉子裸露的胸膛般的黄土地,承载着这里年复一年的春种秋收,延续着亘古不变的平平淡淡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延续着北方人特有的淳朴和儒家文化的道德观念,一辈一辈,繁衍生息,仿佛在不急不缓地为一个民族的厚重历史努力书写着一个个笨拙但却方正的文字。
  
  槐庄是堂阳县西南边界的一个大村镇,村庄的东口,挺立着一棵老槐树。这棵树树身很粗,两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这棵树树皮已绽裂得面目全非,微微透露出了青黑色,接近地表的地方还破开一个足以藏进一个小孩的树洞。树冠遮天蔽日,遒劲的枝桠从不同方向刺向天空,宛如一头凶猛无比的巨兽。这棵树的树龄到底有多长,村里人谁都说不清。反正据最懂得世故的夏五爷讲打他小的时候,就经常听他爷爷谈起过老槐树的故事。至于槐庄的得名是否与这棵树有关,就不得而知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村里人都把它奉为神树,正是因为有了这棵树,说正是有它镇着,槐庄人的祖祖辈辈日子才过得安稳。不出大灾大难不说,连寿命都比别的村庄的人要长许多。
  这里属于四县交界地带,因此,过去也曾隶属于其他县所管辖过。据说清朝的时候,这里就属于临县南宫县;据说当年这一带发过大水,大水过后,乾隆爷亲自到此视察修堤筑坝事宜。当时,南宫县的一位姓白的在朝为官,官至尚书;据说这位白尚书是战国时秦国大将白起的后代。他为了给乡里办点好事,事先亲自授命当地官员,在乾隆爷视察期间,一定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尽管当地官员对他的安排百思不得其解,怎奈碍于他的官职和才学,也只得照办。
  当乾隆爷率队乘龙舟驶来的时候,见当地村民乘坐在无数条装满土的船,船在沼泽中心地带一字排开,村民们正热火朝天,向沼泽地里填土。乾隆爷很是吃惊,随即派人打问他们在做什么,差异上前一问,回报说他们正在沼泽中部修堤。乾隆爷马上制止曰:“莫修堤!”等他到了行宫之后,召见当地官员,问为什么要在沼泽中部修堤。当地官员只说是白尚书考察后安排的,乾隆爷也就不再深究了,因为他深信白尚书的干练,自己在水利上又是个外行,说话不妥会贻笑大方。逗留期间又见自己的行宫建筑方式与北方其他地方不大一样,屋顶是檩木直接搭建椽子构成的,没有中间的大梁。乾隆爷便笑谈曰当地建筑真有趣,很会省事,连大梁都免去了。怎知当他走后,当地官员就在白尚书事先授意下,向上级主管报告说乾隆爷视察期间曾亲口授意,从今以后非但免除南宫人修堤劳役,还从此不再交粮(“免梁”)。上级主管虽说知道其中有猫腻,可他们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挑皇帝的“口误”,更何况朝里还有一位深得皇帝信任的白尚书呢。而乾隆爷之后更不会想到,自己去过的一个小地方,当地人还会利用自己的“金口玉言”轻而易举地获取了如此大的实惠。看来,白尚书对杨家将里双王呼延丕贤的故事肯定烂熟于心并能运用到实践之中,真乃高明。据说,至今,南宫还修建有白尚书的庙宇,以此牢记白尚书给当地百姓争取的好处。槐庄的人们也跟着揩了一段时间的油,怎奈划归堂阳境内后,这种优惠便也自然而然地终结了。但这对于祖祖辈辈都勤劳无比的槐庄人来说,并未带来多大影响,因为在他们眼里,种粮纳税,这是祖上的规矩,天经地义。风调雨顺的年景自不必说,赶上贱年,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更何况,他们村还出了个对佃农百般体恤的周福通周大善人呢。
  
  周福通今年五十来岁,是槐庄最大的一户财主。祖上曾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据家谱记载已经出过八个举人,最大的官至六品。清代到民国,社会动荡,军阀混战,政权走马灯似的调换,周家见宦海沉浮不定,便急流勇退,到周福通父亲这一辈,便辞去了官差,回到乡里置办了几百亩良田,守着一份大家业,安安稳稳地过起田舍翁的生活。到了周福通这一带,周家已初现败象,他的膝下已经没有了儿子,只有水娟、水灵两个丫头。官面上也只有二弟周福明在洋学堂毕业后,靠变卖家产才在民国堂阳县政府的警察局里谋得了一个副局长的差事。周福明膝下也只有一个儿子水文,跟在他的麾下混,也算是唯一可以延续周家香火的男丁了。
  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周家已失去了往日的风光,但是方圆几十里乃至整个堂阳县,他家依旧可以算是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家境殷实,深宅大院自不必讲,单就上百亩的良田,村里人大半都是他的佃户。不过这周福通虽说是家大业大,却一向奉行祖上的孔孟遗风,绝不为富不仁,更没有靠弟弟的势力欺压乡里。相反,对乡里总是客客气气,能帮忙的尽力而为;对自家的佃农则更是恩惠有加,租税收得低不说,遇到佃户家有什么难事或者旱涝年景,可以缓交甚至免交租税。至于逢年过节给佃户家赠给一些米面、猪肉什么的更如家常便饭。周家虽家境殷实,可一家人却生活得很简朴,全家人虽不似村里其他人家的粗茶淡饭,却也与酒山肉海搭不上杠,老妻周氏更是吃斋念佛。家里除了雇了一位叫周顺的官家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下人。大女儿水娟房里的傻姑,还是从前周氏从集市上领会的无人认领的呆丫头,多年以来,水娟一直把她当亲人看待。家里除了二女儿水灵在保定洋学堂读书花费巨大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大的花销。至于这莫大家业是否害怕盗贼之类的,也无需担心。因为周家从不显富,家底有多深谁也不知道,可谁要想从他家拿出哪怕是一百块大洋来,也绝非可能之事。再者槐庄纯正的民风,还有他家在县城警察局当官的弟弟,外加他家那条小牛似的大狼狗,这些足以保着周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堂阳境内有名的会道门白衣会的倒是找过几回麻烦,但是周福通绝对是个息事宁人的智者,他给予他们的,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要求,每年的供奉也达成了一种默契,白衣会也无话可说,双方相安无事。
  
  当然,林子大了什么人都有。槐庄这么大一个村庄,也难免出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贼性不改的无赖,他们之所以对周家侧目而过,不敢轻易造次的原因,绝非周福通的仁义,也不是他远在几十里地以外县城里的警察局长的弟弟,他们更怵头的则是周家最忠实的长工夏文海的独生儿子夏一雄。夏姓和周姓是槐庄的最大的两个家族,据说过去几辈人都不太和睦,一直延续至今。但是,周福通和夏文海家绝对是个例。自大夏文海他爷爷那辈子起,就给周福通家做长工,主家宽厚仁慈,仆家老实巴交,两家相处得很是和谐。尽管夏文海口口声声尊称周福通为东家,但是周福通夫妇却从心里不把夏文海当做他家的奴仆,而是由衷的称他为夏大哥,称他的女人为大嫂。尽管夏文海曾多次提出这种称呼的不妥,怎奈日子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他们的下一辈夏一雄和水娟、水灵两姊妹,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们自小一起玩耍,一起到田地里捉蛐蛐,一起在村子里的私塾先生那里读书。从小到大,一雄可谓是水娟和水灵的保护神,只要有谁欺负她们,他便会挺身而出,尽管很多次他都因此被大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但他总是毫不后悔。
  等他们逐渐长大,一雄便由于家境的原因退了学,由夏文海把他送到东孟村跟一位义和团开设的武官里学习武艺。这孟斗寇可是堂阳有名的武术把式,他家的武艺是祖传的,据说他爷爷在清代闹义和团的时候,曾是这一带义和团的首领,亲自率众火烧过洋人的教堂,还带领一部分团众去北京抗击过八国联军,一口气杀过好几名西洋鬼子。事败回乡后,遭当地政府逮捕。还有一个传说,处决他以后,官府为了以绝后患,便把他的尸体一分为二,头颅葬在堂阳最南段的邢家瑶,尸身葬在了堂阳最北面的淀上。可令官府万没想到的是,他们非但没有达到从肉体和精神上消灭他的目的,反而以后在邢家瑶和淀上也都有了义和团。孟斗寇就是继承了先辈的尚武精神,开设武馆农闲时间教十里八乡的后生们练武,为的是保境安民,强身健体。至于费用,每人每月只象征性收取三十斤粮食。
  一雄便是他武馆里最得意的门生了。他虽说入馆较晚,但人长得精爽,体格又强健,脑瓜子又灵,教过去的招式很快就能心领神会,而且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准确到位深得师傅赏识。就拿扎马步来说吧,开始的时候,没有基础,常常遭到师兄们的白眼,他就利用别人休息的时候继续练。练得大汗淋漓、头昏眼花也不肯休息。腿练肿了,腰杆却越来越直,身体越扎越稳,入门不到两个月,便敢跟师兄们比量看谁扎马步扎得时间长了。练铁砂掌,手指往沙子里硬挫,手掌往大树上硬砍,别人也就量力而行,适可而止,可他却把手指挫得血肉模糊,手侧皮开肉绽。师兄们彻底服了他们这个不要命的这个小师弟,师傅对他更是另眼看待。他把压箱底的本事和盘端出,倾囊相教,直到把个一雄出落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刀枪棍棒拿得起,放得下,十几个棒小伙子难以近身。尤其是练就的一手飞刀绝活,非但指哪打哪,更可以一手数发,百发百中。
  一雄之所以那样卖命地学习武艺,是因为他心里装着水娟,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娶她。这除了缘自他们青梅竹马的发小情谊和天生丽质之外,再有就是水娟身上与脚下这片土地浑然天成的一种朴质大方的气质。他清楚地意识到,凭自己家长工的地位和家境,要想娶到水娟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靠读书鱼跃龙门的梦想更是荒诞,他只有好好习学武艺,将来吃粮当兵,或许还能创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而即使这种愿望不能实现,他最起码也能用自己学到的武艺保护水娟一辈子。
  
  他们从私塾出来后,心高气傲的水灵在开明的父亲的支持下去保定上了洋学堂,而水娟却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她对自己的未来没有过高的奢望,在她开来,一个女孩子,能够留在父母身边,留在生她养她的这篇土地上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便是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她的一雄哥,长年累月的深宅大院里的幽禁生活使她厌恶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一雄哥那种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躯带着充满自然嘎气的笑脸,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在她日趋成熟的青春懵懂中生根发芽了。她想,只要一辈子能过有一雄哥陪伴,让她受多大的苦她也心甘情愿。是的,爱情就是这样,就像冀南黄土地上漫天遍野的野草,无需播种,无需刻意栽培,便蓬蓬勃勃、无拘无束但却盲盲目目不合时宜地疯长起来了。一雄父子去他家田里劳作,她就借口送水也去田里;一雄习武回村,她就缠着他教她几招功夫把式。总之,只要一雄出现的地方,处处可以看到水娟的身影。
  在冀南平原,流行这样一句谚语:四月芒前,五月芒后。意思是如果农历四月芒种,麦子芒种前就熟了;如果农历五月芒种,小麦要过了芒种才成熟。今年节令晚,又及时浇了灌浆水,因此,虽然刚刚过了芒种,麦子的秸秆和籽粒还略显湿绿。可毕竟季节不饶人,炽热的太阳把他体内无穷无尽的黄色撒欢似的泼洒在田野无边无际的麦田里,黄色便一天比一天浓厚,仿佛要把这片神奇的黄土地浸泡在更加黄色的宇宙里。此时,在西北哇周福通的麦田里,他家的几位佃农正在用铁锹铲平前些日子浇地留下的垄沟,他们在为即将开镰的麦收平整道路。
  夏五爷一边干活,一边扯着他那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公鸭嗓滔滔不绝地胡侃神聊。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因此精于世故,见识颇多,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谁家有了过不去的难事也大都向他请教。他身材瘦削,穿着打扮永远都是最简约的。光头,赤着上身,上面覆盖着一层灰土堆积的污垢,使人永远看不出他皮肤的本来颜色。虽然有时干活休息的时候常见他用黑手在上面捻出一条条细细的黑渍泥。下身的不知穿过多少年的粗布裤子,黑多白少,不仔细辨认,很难让人相信他的本色是白色的。裤子在腰间随意打个折,一条同裤子相同颜色的破布条缠在腰间,在裸露的肚脐下方打一个粗大的节。除非在冬季,否则他脚上的布鞋总是塔拉着的,露着结着厚厚一层黑皴的脚后跟。
  一雄一直寸不离身地跟在他身边干活,这是他长期养成的习惯。他从小到大就爱听五爷讲形形色色是故事,仿佛在那个其貌不扬的脑袋瓜子里珍藏了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鬼怪的、历史的、民间的、杨家将的、水浒的……通过这些故事,一雄增长了许许多多的历史知识和乡土人情,懂得了基本的人情世故和朴素的道德观。而这一切,绝非他在私塾课本里所学得到的。
  “这东汉王朝就是从河北起家的,刘秀与王郎的第一仗,就是在堂阳开始打的。他既不让士卒驾云梯,也不让士卒攻城门,而是让士卒晚上点燃火把,围城奔跑,并高声呐喊:‘汉堂阳,快归降。’城内叛军见城外火把连天,不知多少人马,便打开城门归降。刘秀堂阳首战告捷,随后,又攻占许多州郡,军威大振。堂阳县西神首村一带,就是当年刘秀驻军,操练人马,点将派兵的地方,至今还有一座光武台呢!”五爷用脖子上的黑毛巾胡乱擦了一把满脸的汗水,接着给一雄讲着,讲得满嘴丫子泛着白沫沫:“堂阳北面的护驾村,就是刘秀开国名将云台二十八将中的之一的耿纯的老家。据说他率族人两千多人投奔刘秀以后,为表衷心,更为族人死心塌地给刘秀卖命,他竟然派人把老家族人的房屋一把火全烧了。后来,他就跟随刘秀南征北战,东挡西杀,立下汗马功劳。护驾原来叫付家庄,耿纯去世后,刘秀念其多年护驾有功,才把村名改为护驾。东汉王朝的功勋,其实并不比任何朝代差,耿纯论历史功劳绝不比评书里的任何一位将相小,只是跟他主子刘秀一样,为人低调,才没有留下过多的记载和传说。”
  “想不到咱堂阳县还出那么大英雄啊!”一雄羡慕道,眼里充满了一直渴望。
  “当然,替父从军的女英雄花木兰,就是咱堂阳人。清代的时候,堂阳境内还有木兰祠呢!那木兰替父从军,屡立战功,等战争结束,却放弃天子给予的高官厚禄,情愿回到自家楼阁,孝敬父母,做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儿,堪称我堂阳女子之楷模啊!”夏五爷接着讲:“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你一定知道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吧?其实,为燕太子出谋划策并举荐荆轲的,就是咱堂阳西迁村的田光。起初的时候,太子丹对他不放心,嘱咐他千万保密。田光觉得,一个让人怀疑的人,根本不配做一个国士和侠客。为让太子丹放心,他竟然当着荆轲的面用匕首自刎。”一雄听得睁大了眼睛,一时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其实,世上绝大部分人都是像我们一样,每天吃饭睡觉,老死一生。可每个时代都要有英雄,没有英雄就不会有历史,但如果都成了英雄,那天下岂不大乱。世界就是极少的英雄和众多的凡人共存的,只不过英雄遭受的坎坷,要比我们平常百姓多得多。”
  
  浇地的垄沟被平出一条两米来宽的路,佃农们蹲坐在地头做短暂休息。夏文海并没有工夫听五爷海阔天空的神聊,他在为东家下一季的播种而忧心忡忡。他黑脸庞,今年五十来岁,满脸的皱纹堆砌成一个冀南农村标准的农民形象。他的头上常年箍着一块毛巾,腰里经常别着他用弯树枝掏空后做成的简易烟袋,以便休息的时候吸上几口旱烟解解乏。此时,他脚下站着的,就是东家周福通亲留的二十多亩最肥沃的土地,这块地土质好,又保墒,紧挨堂阳境内的那条滏阳河,灌溉极为方便。去年冬季的大雪为今年的小麦丰收提供了保障,加之东家又通过关系买了救命的小麦灌浆水,所以现在的小麦穗头个顶个得有多半柞,麦垄厚实得像编制的草垫子。
  可是,自打今年开春以后,就没有下过一场像模像样的雨,滏阳河道里早就断流了。就此下去,收下小麦后,如何播种今年的秋庄稼呢?他望望远处平原上巨蟒般的滏阳河大堤,心里充满一丝丝的希望。那是家乡的母亲河,滋养了一辈辈的先民。他不光为沿岸的子民提供充足的灌溉水源,而且还是从邯郸到天津的航运交通线。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年滏阳河却经常断流,不但航运停了下来,就连浇地也得要上游浇玩才肯把水放下了。至于像今年这样的干涸断流更是少见。他下意识地用铁锹掘了一下麦地,不见一点墒情,一种失望之情又一次萦绕在他的心头。
  
  一个红色的身影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犹如黄色浪涛上的一叶红色舟。水娟正挑着一担热水朝这边走来,担子在肩上颤颤巍巍。她身着红色的大襟袄子,袄子上一张俊美的脸。这张脸既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又具乡间村姑的野气。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忽闪闪,两只大辫子飘落脑后,丰满的胸部和臀部勾勒出女孩子日渐成熟的身体完美的曲线。跟着水娟的是她家的那条大黑狗,时前时后地地撒着换。这条狗全身乌黑,黑段子一般,没有一根杂毛。这是一条纯种的黑贝,约摸半人高,膘肥体壮,可是性格却很温顺,从来不乱咬人。即使生人来家,它也只不过讨好主人似的狂吠一番,只要听到主人的呵斥,便会乖乖地夹着尾巴躲到主人身后,水娟父女出门的时候经常把它带在身边。等她走到地边,便从前面的桶里拿出一摞粗磁大碗,然后用舀子从后面的水桶里舀出热水,招呼大家喝水,嗓音和碗里的水一样干净。她先是把水端到每一个人的眼前,并叔叔大爷甜甜地叫着,让人没喝到水之前便从头到脚产生清清爽爽的感觉。
  她就是周福通的大女儿水娟。当她把最后一碗水端起的时候,她从上衣口袋里偷偷抓出一把白糖搁进去,然后走到夏一雄的身边,毫无顾忌地拽起一雄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之后便是两个人卿卿我我的说笑声伴着夏日燥热的暑期,在空气里蒸腾。水娟不时用自己的袄襟擦擦一雄头上的汗水,还不断从兜里掏出些什么东西往一雄嘴里塞,脸上漾出无尽的体贴和幸福。五爷赶忙凑到一雄的爹夏文海跟前,他那略带沙哑的颤音从喉咙里悄声挤了出来:“我说文海大侄子。”在槐庄夏氏家族里,五爷算是夏文海的堂表叔,没出五伏,跟一雄家也算近当家。“这雄娃是不是跟水娟好上了?”
  “他敢!”夏文海顿时发了怒:“人家是东家,咱是人家的下人,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凭啥跟人大小姐好,岂不坏了规矩。”说完忽地站起身来要喊一雄。
  五爷急忙拉住夏文海说:“看人家正聊在兴头上,你这么不管不顾地喝他回来,岂不扫了大家的兴致,还会得罪周家大小姐。”
  “他俩的事我早看出来了,可你说咋办?”夏文海很不情愿地重新蹲坐下来问五爷。
  “这过日子可不比看戏文,周家大小姐哪是咱们这等人家娶得起养的了的?再者说,村里周姓和夏姓两大家族不和,好几辈子都没有通过婚,咱家可不能坏了规矩,到时难以在同族中抬起头。依我看,雄娃也成人了,他们俩也过了两小无猜的年岁了,这样下去传出来也好说不好听,我看不如给雄娃早点定下亲,也让他断了这份非分之想。”
  “我看成,五叔,您看哪家的闺女合适呢?”夏文海吐了浓浓一口烟,烟雾笼罩了他饱经风霜的脸。
  “这事我和你婶子也常念叨过,你看我家大孙女槐花怎样?人朴实,模样也不赖,还亲上加亲。”五爷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夏文海。
  “我看行。”夏文海一磕烟袋锅子,弹出带火星的灰烬,表示他下定了决心。
  那头,又传来一雄和水娟开心的笑声,因为他俩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而那条狗,就温顺地趴在他们的身边,吐着红舌头,一颤一颤地喘着粗气。
  
  槐庄离县城较远,这反而促成了这一带经济生活的相对独立性。比如为来往客商提供的客栈、饭馆,打造各式农具的作坊,还有铁匠铺、棺材铺什么的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非但如此,村里农历每月逢一、六还设了集日,吸引着十里八乡的人们或者前来进行商品交换,卖出他们多余的农副产品,买回他们生活必须的日用品,或是前来闲逛看热闹。每当集日来临,这个百年古镇便会热闹非常。赶车挑担的,耍猴卖艺的,捏面人的,烙大饼蒸包子的,卖货郎的……应有尽有,人喊马叫,把个村庄搅成一锅沸水。
  今天是初六,也是麦收前最后的一个集,因此,赶集的人特别多。人们竞相过麦用的各种家什,比如镰刀、木杈、草绳之类的。在通往槐庄集市的道路上,在熙攘着的人流中,有一位打着帆的穿一身破旧的不合时宜的长袍,泛着一对白眼珠的算命先生非常特别引人注意,他就是堂阳赫赫有名的神卦先生刘瞎子。据说这位刘瞎子算命与众不同,他一不抽签,二不问你的生辰八字,而是用他的一双瞎眼注视你一会,然后便能够准确地说出你家里都有谁,宅子门朝什么方向开,婚姻状况,你要问什么事情,怎样破解等等,而且一说一个准,保险让算卦的人你心服口服。这还不算,刘瞎子每次出摊都给自己定下死规矩,只算十个人,算够了,哪怕你给再多的钱也不算了,这与那些靠一张伶牙俐齿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愿者上钩,多多益善的方式确实有着天壤之别的。
  
  此时,好几位后生簇拥在刘瞎子的身边周围问这问那。一位愣头愣脑的后生问道:“先生,您算卦真的像传说的那么灵吗?我怎么就不太相信呢。”
  “世间万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只不过我要奉劝你的是,千万不要再打媳妇了,现在,你们的姻缘镜已经落到半空中了。”刘瞎子不紧不慢的说。
  后生赶忙躲到刘瞎子的身后,因为他昨天刚毒打了媳妇,媳妇趁他晚上睡觉后带孩子偷跑回了娘家。今天他就是以赶集为借口去槐庄上门赔罪接她回去的。
  “先生,”另一位面带几分稚气的半大小子好奇地问:“既然你算那么准,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算出个媳妇,算出一份荣华富贵,还跑江湖给人算命呢?”
  “这小事在人,大事在天,万事皆有定数。就像这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五行八作,皆由天定;生旦净末,忠奸善恶,定有人扮,不然,怎么会有这错综纷乱的大千世界呢。一个人的命,打他出生那天起运其实早就有了天数,而我,只能靠一点雕虫小技混晚饭吃,帮人解脱眼前的小灾小难,教人行善积德,如此而已。”刘瞎子说。
  “噢。”半大小子信服地点点头。
  
  一行人正往前走,刘瞎子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颜色突变,一双瞎眼不由自主地向田野里一个方向望去,那里正是周福通家的一片坟园。刘瞎子不由大惊失色,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他的脑海。刘瞎子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气数,气数啊!”
  人们莫名其妙地互相对望着,因为他们连想都不会去想,这鼎鼎大名的周大善人家还会有什么大灾大难。
  
  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当街响起了一阵铜锣,吸引了一群人前来观看,观众里就有爱热闹的一雄。原来是几个打把式卖艺的,他们耍过猴后。只见一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女孩子花拳绣腿地练了一通拳脚,引来了一阵喝彩;紧接着便是一个小伙子耍了一阵刀花,同样赢得了并不内行的庄稼人的阵阵掌声;再接下去,一位油嘴滑舌的男子大讲一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之类很俗套的江湖俚语之后,便号称接下来表演的将是他们最拿手的绝活用头破砖。话没说完,便招来很热闹的掌声带叫好声。只见一位肚大腰憨的壮汉,腰间勒了根红带子,抱拳拱手,从地上拿过一块砖头,并叫了一位观众亲自验证是否有假。待到证实是真的以后,便挑战似的绕圈问有没有人敢用这块砖头砸向自己的脑袋。人们纷纷嬉笑着摆手认输,正好这人走到抱着双手,面带微笑的一雄跟前。一雄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摆手后缩,而是一脸嘎笑地伸过一只手,在壮汉惊异的目光注视下,用力一捏,砖头的一角碎了一地。周围立刻掌声雷动,一雄又在雷鸣般的掌声里,把手里的大半截砖递到瞠目结舌的壮汉手中,扬长而去。
  最热闹的要数村北庙前,这里由周福通出钱操办的求雨正在进行之中。庙台周围,一位神汉腰间系上红围裙,头上戴了红头巾,头巾外面用柳条绑住。他摇着小铜铃,在窑里跳着叫着。他的眼睛半开半闭,嘴里不断吹着气,又咿咿呀呀地胡联一顿,谁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他浑身抖颤着,象喝醉了烧酒,又象他正在打摆子。他的周围是一群中老年村妇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地围着他转。庙台正中的香案上供着龙王的牌位,在一个装米的升子里面装满了小米,小米上面插着香,也插着那些黄表剪成的纸条儿,此外,香案上还放着许多零七八碎的什物。供桌上放着两根正在燃烧的大红蜡烛,蜡烛前面的香篓里,三根长香正徐徐燃着,三缕细烟缓缓飘起。供桌前,周福通和身披法衣,头戴法帽,一脸虔诚地跪在那里,他的身后两侧是两个同样打扮的法老。三跪九拜之后,周福通口里念念有词,之后便虔诚地向神灵做着起誓:“今有槐庄村民周福通,受乡民委托,特向神灵旗鱼。我等平日因多生事端,触怒神灵,特此请罪。若龙王开恩,赐我皇天后土与雨露,我等必将安分守己,尽善孝廉,不负神灵圣恩!”
  庙前,水娟领着她房里的呆丫头傻姑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跳大神,傻姑目光呆滞,两手交叉缩在胸前,经常无缘无故发出嘻嘻的笑声。她是好几年前水娟娘从集市上捡来的无人认领的丫头,一直跟在水娟身边。此时,她不时不伦不类地学着巫婆们跳大神的样子,还不时向四周指指点点。她忽然看到了旁边供桌上的菜肴,便趁水娟没留意上前抓了一把填进嘴里。这时一位中年巫婆发现了她的举动,赶忙叫骂着前来制止,水娟一看不好,急忙扮了个鬼脸拉起傻姑跑出庙门。
  
  槐庄当街街口处,这里是集市的中心。这里,一根竹竿挑起的幌子特别引人注目,这里就是刘瞎子摆摊的地方。摊位前面为了好多人,但是由于卦钱太贵,看热闹的居多,真正算卦的却很少,而且是确实遇到难事的人才肯出钱算上一卦。从里面挤出的人纷纷赞叹算得神奇。一雄脖子上挂满一大盘捆扎麦秆的短绳子,手上拿着两把新镰刀正好从这里路过,他听到人们的赞叹声,不由心动了一下。本来他是从来不相信相面算卦这一套的,可一想起她来,他的脸上不由泛起红晕,他不由自主地挤了进去,对刘瞎子说:“先生,我想算一卦。”
  “一个大洋!算得不准,如数退还。”刘瞎子的语气很坚定,不容置疑。
  一雄咧咧嘴,但还是犹犹豫豫地掏出一个大洋递了过去。
  刘瞎子习惯性地用嘴吹了吹,又放在耳朵旁吹了吹,很自信地放进口袋里。他屏息凝气,神情逐渐凝重起来。只见他惊叫一声,叹道:“施主一来,一种英气便扑面而来。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强烈的英雄之气。施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一雄心中自是暗喜了一下,但由于没有直接把他想知道的说出来,所以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只不过——”刘瞎子微蹙了一下眉头:“施主想问的恐怕绝不是这些吧,不知施主想不想听真话,听到真话后能否克制得了自己的情绪。”刘瞎子翻翻白眼,迟疑地问道。
  一雄暗自吃惊,他没想到一个瞎子竟然像长了一双洞彻人心的锐利的眼睛:“先生有话不免直说。”
  “你阳气过剩,冲淡了阴气,长就克妻之命。你未来的婚姻将会历经坎坷,应力求节制!”
  一雄慌了,他急问:“那先生有无破解之法?”
  刘瞎子微闭双眼,摇了摇头,任凭一雄怎么发问,周围人如何不满的议论,怎么也不再开口,也不说退钱之事。
  
  不远的地方,在集上闲逛的傻姑首先透过人丛发现了一雄。她狠力地扯扯小姐水娟的衣袖,朝一雄所在的方向指了指,水娟便一边挥手,一边高兴地大声喊道:“一雄哥,一雄哥!”
  一雄也发现了人群里的水娟,他不再理会刘瞎子,挤出人群,朝她们走来。
  此时,刘瞎子才把白眼仁睁开,长叹一声:“孽缘啊!孽缘。”
  
  等一雄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一雄娘赶忙从柜橱里端出一大海碗夹杂着许多干菜叶子的汤面,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回来。”她干瘦干瘦的,面带干黄,一脸病容。
  “在集上多转了会儿,我爹呢?”一雄问道,一边把镰刀随手插进墙上的土坯缝里,一边把脖子上的那盘细绳丢在地上,然后,从娘的手里接过面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去东家地里看看麦子啥时开镰,跟你五爷一块去的,刚走不大会儿。”一雄娘说:“对了,刚才我们还提起你的亲事来着,就是你五爷的亲孙女大孙女槐花。我看你们也打小认识,知根知底的,模样长得又不赖。一旦婚事成了,还亲上加亲,比以前提的那几个,都好!你都老大不小了,跟你同岁的铁蛋,都当两年爹了。”
  “俺不!”一雄坚决地说:“俺要娶水娟,俺喜欢她。”
  “都说了一百遍了,不行。”娘的语气比一雄更坚决,仿佛那声音不是从她弱不禁风的躯体里发出的:“咱是啥人家,人家是啥人家,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可水娟跟东家提过了,东家说只要倒插门就——”
  “这不明摆着就是人家的托词?想都别想,倒插门那孩子将来就要姓人家的姓,咱家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怎么,你想让咱家断子绝孙啊?”
  “那俺就去当兵,等混出样来,再回来娶她!”
  “你敢?你走了,我和你爹老了咋办?再说枪子不长眼,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俺们怎么活?再说,你怎么知道当兵就一定能成军官?你能等,人家大小姐等得起嘛吗?孩子,别犯傻了,你跟水娟确实不行,咱祖坟上没有冒那股青烟。槐花的事就这么定了,等忙过麦收就定亲,头年里就把婚事给办了。”
  “俺就不!”一雄把没吃完的饭碗往桌子上一扔,气哼哼地向外走去。
  “你这孩子,上哪儿去?把饭吃完再走嘛。”身后传来娘焦急的喊声和无力的叹息。
  
  中午的阳光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熔化掉似的。此时,集已经散了,村子里异常寂静,只有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声让人感到世界还存在。村边的那棵老槐树下,巨大的树冠在地上铺成一片很不规则的浓荫。一雄和水娟脸对脸坐着,水娟眼圈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
  “看来咱俩真的不合适,两家就没有一个赞成的,再说我今天上午让刘瞎子算过,他也说成不了的。要不然咱们的事就别再提了,今后,我会像亲妹子一样待你一辈子的。”一雄一脸的无奈。
  “一个江湖骗子的胡言乱语你也信,亏你还是个大男人。这辈子不跟了你,我情愿出家当姑子去。让你倒插门怎么了?少了你什么了,怎么就不行了!”水娟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失去了理智。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儿的风俗,真的那样,我还怎么在村里做人。再说即便我答应了,俺爹娘也不会答应,俺夏家的大辈也不会答应的。”
  水娟忽然拉起一雄的两只胳膊,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一雄哥,要不然你带我私奔吧。对,到赵州投奔孙伯伯去。他和我爹都是老同盟会员,前些年一起暗地里为吴录祯在北方举义募过捐,他们可是莫逆之交。我们投奔他,他没有不收留的道理。”
  “你想得太天真了,即便孙老伯一时收留了咱,不久还会让你的爹娘知道,把咱送回来的。”
  “那咱就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只要有你在身边,俺就是每天喝凉水都乐意。”
  “那还不把咱俩家的老人急死,咱走了,他们怎么办?再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在外面怎么生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我怎么办?你还算不算个男人,难不成真忍心让我出家当姑子去?”水娟急得都站了起来。
  “俺娘说麦后就让俺跟槐花定亲,年前就把婚事办了,你让俺咋办,我看还是认命吧。水娟,你放心,俺一辈子都会像待亲妹子一样待你,保护你的。”一雄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低着头,声音小到连自己也听不清楚。面对水娟的指责,他心里感到无地自容。如果是他自己,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他都愿意为心爱的女人去闯。然而,他现在面对的是两个家庭,还有家族社会,更有这块土地上约定俗成了几百甚至上千年的道德观念和乡规民约。是的,他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的人,怎么可能会任其所愿呢?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打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需要!算俺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懦夫!”水娟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一雄,还不跟我回家去!”一个严厉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大路口传来,原来是夏文海和五爷从地里看麦子回来了。见他俩又在一起,夏文海不好跟水娟发作,只好大声斥责起自己的儿子。
  “叔,你们去地里了。”水娟急忙擦了一把泪水,强作欢颜打着招呼。
  “大小姐,”夏文海很客气地回答:“现在你们大了,不比从前了。俺家小子不懂事,经常跟大小姐在一起,怕坏了大小姐的名声。一雄,快跟我回去,明天就要割麦了,好好休息半晌。”
  一雄迟疑地望着水娟,一步三回头地向村里走去。
  水娟刚刚擦拭的眸子里,重新汪出两行泪水。
  
  一阵风吹来,老槐树的叶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许历经沧桑的它见过多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而对一对情投意合的男女的悲情与无奈也只发出轻微的哀叹而已。
  与此同时,在周家的深宅大院里,正停着一辆挂拖斗的“电驴子”(摩托),那是周福通的兄弟周福明和他的儿子周小松的“坐骑”。他们急急忙忙地从县城赶来,名义上是送一些过麦必备的茶叶、白糖之类的物品。这在他们家也成了一种惯例,因为即便他们不做这种体体面面的表面文章,周福通老爷子也会在过麦之后送过去供他们一大家子家在县城一年的吃食。但这次,他们此行的目的就绝不是为走过场来的,周福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哥哥商量。
  此时,兄弟俩分别按次序坐在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周小松很有规矩地在一旁站立,不时给他们的茶杯里续水。周福明一身笔挺的黑色警官制服,他的实际年龄跟周福通差不多,可看上去却要比周福通小一轮。“我说哥呀,我虽身在几十里地外的县城,可心里却时刻惦念着咱家里的事啊。”周福明用茶杯的盖子拂动了一下飘在上面的茶叶,然后轻轻喝了一口,对周福通说道。
  “哥当然知道,哥的家里这么多年平安无事,还不全仗兄弟和大侄子给罩着?”周福通回答,语气里充满诚挚的感激。
  “现在水娟年岁也不小了,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了。乡下跟咱们家香匹配的人家太难找,我在城里给她物色一家。就是城里最大的绸缎庄孙掌柜家的二公子。孙家的家业在堂阳县城那可是屈指可数,孙二公子天生就随他的父亲,是块经商的好手,将来的孙家的产业,早晚会落到孙二公子手里的。如果跟孙家成了亲,今后就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周福明一脸的认真:“我给人家一提咱闺女,人家也是满口答应。人家还不是看着我这个当叔的手里有枪杆子,能照顾他家生意嘛。你想,我是水娟的亲叔叔,还能往岔路上领她不成?”
  提起水娟的婚事,周福通的眉头便凝成一个疙瘩,他叹了口气说:“唉!要说这给水娟提媒的可也不少,可水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看上了夏文海家的小子雄娃了,谁来提亲,她都毫不客气地把人倔走了。为这事,我和你嫂子都要急死了。要说雄娃这孩子倒也不错,人长得精爽,知根知底的,又和水娟青梅竹马的,还有一身的好武艺,可他家的家境实在跟咱们没法比呀。后来,我跟你嫂子商量着只要他能入赘咱家,将来继承一部分家业,还能给周家续了香火,可这事跟他爹夏文海一提,人家又死活不干,推脱自己是下人,不敢坏了规矩高攀,弄得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
  
  其实水娟和一雄的事周福明也多少了解一些,他之所以急着为水娟提亲,也存着很大的私心。他怕将来一旦真的成了,周家的产业会无端的落入外人之手,对儿子小松不利。于是进一步劝解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了他们自己胡闹,败坏了周家的名声。夏文海人是老实,可毕竟是咱家的下人,再说还有一位病病歪歪的妻子。水娟嫁过去,那还不得喝西北风啊!”他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神秘地对周福通说:“哥,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据我北边的朋友说,小日本占了东北后,现在又在华北闹得很厉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小日本就是过去的倭寇,狠着呢,据说见东西就抢,见姑娘就奸,我看水娟的亲事,还是早定为好。”
  周福通一听也面露土色,他颜色巨变,惶恐地问:“早听说日本人闹得很凶,他们真能打过来吗?那么多国军,就挡不住?”
  “日本虽然国小,可装备精良,实力比咱们强得多得多。再加日本鬼子有武士道精神,打仗不要命,一个能顶咱五、六个打,顶怕是顶不住,打过来只是早晚的事。水娟的事,一定要抓紧办,最好以过麦就把亲事解决了。”
  
  这时周家的大门打开了,水娟满眼通红,气哼哼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刚刚跟一雄闹得不愉快回到家里。傻姑急急忙忙迎了上去,一指正房,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叔,提亲……叔,提亲……”
  水娟满腹委屈正没地方发落,她直奔正房,用力推开屋门,对周福明大声说:“叔,你来我家做客,俺们欢迎,可要插手俺的亲事,没门。俺的事,你少管!”
  “怎么跟你叔叔说话,越大越不像话。”周福通呵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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