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村的女孩十八 如此审讯

十八如此审讯
叶剑飞跟一位舞女一夜狂欢，第二天起床后，洗了把脸，来到餐厅。其时，汤三宝、臧伟、肖可佳也在吃饭。
这时候有知情人正在议论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叶剑飞立刻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便很快吃罢饭，跟他们几个人一起来到餐厅附近的一间小会议室。
大家心情都不好，因为吴先锋是他们的铁哥们，吃了这样的大亏，就像他们自己挨了打一样。
肖可佳是位作家，他本来在愉快地回忆他的一夜风流。虽然他在色情小说里面写了不少男女交欢的情节，写得也很生动，每一个心理和动作细节他都写得栩栩如生，而且在这种写作中也获得了很大的快感，但是正像古代文人在不得志的时候创作出一些书生与美女艳遇交欢的故事来意淫一样，肖可佳也只是如此罢了，在实际上他却很难像权贵大款那样包二奶，甚至接近妓女都很少，因此这一次对于他来说是一次很好的享受和体验。
不用说，像乞丐找到了赐食者一样，他是多么庆幸自己好运的到来，又是多么感激汤三宝和吴先锋这样慷慨的朋友。
因此吴先锋被打的事情让他特别愤慨，也有些害怕。他怕吴先锋的事情声扬出去出现大麻烦，要是有一个海瑞式的人物硬要查个前因后果，就怕他也免不了受处分。
但是看看公安局长叶剑飞那沉着冷静的面部表情，他也就放心了；再看看汤三宝那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才察觉自己的恐慌全是没有经验的表现。他心里想，这几个人看来是经常到这里消费，才认为一切都是很自然的，出点事也没什么了不起。
果然，颇有经验的汤三宝说话了：“老吴缺乏周密的考虑，才出了这样的事。既然你看中了那个姑娘，就应该安排自己的心腹先摆平她。肯定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到这里服务是包括性活动的，所以才拒绝老吴办那事。我接触女人不少，她们都是很顺从的。这一是要舍得花钱，不能太吝啬；二是要温柔，也不能太粗暴。我看老吴昨天是喝醉了，跳舞的时候都歪歪拽拽，醉酒后失去理智，性子也太急了。女孩子头一次做这样的事，可能害怕，害怕就会喊人。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的。”他是很轻松地讲这些话的，见出他是个风月老手，真有点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
肖可佳十分佩服汤三宝处变不惊的态度。
但是公安局叶剑飞可就不同了。他是表面冷静，内心不平静。沉默良久，他用较为严肃的语调说：“我是干公安的，这样的事情见过不少。因为交易不合理，女的不愿意接客发生争执，甚至酿成人命。但是那都是一般人的事，像吴先锋这样有影响的企业家被女子拒绝，并且被家长殴打的事我是头一次见过。别看他挨了打，女孩子的家长要是不服气，就算暂时拘留了他，他出来后还会追究的。一旦张扬出去，特别是叫上面的哪一位包青天知道了，吴先锋还是要受处分的。所以，这件事到底怎么办，我们还要动动脑子。”
“谁是包青天？你不就是公安局的局长吗？”臧伟问。
“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安局长。这件事要是弄到中央纪委去，我就完了，你们也就完了。现在还是共产党领导呀。”叶剑飞回答。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我觉得共产党的干部里面没有几个铁面无私的人了，不是文革时代。叫你这一说，我还真有点担心呢。”臧伟脸上出现了恐惧之色。
胆小怕事的肖可佳心里一震，脑子里闪过电视剧里包公铡人的镜头。他在为自己的命运祈祷：千万可别把自己牵进这个案子里去呀。
但是，汤三宝的态度让他放了心。汤三宝轻蔑地笑了笑仰着头说：“我看你们把问题考虑得太复杂了。我是市工商局的局长，我的关系四通八达，这年头有钱就是二大爷，什么事情都能挡过去。那些被撤职被逮捕的干部，不是有多大问题，是因为他们不会办事，手里有钱当守财奴。我可不是那样的可怜虫。你们千万不要顾虑太多。”
臧伟心情放松些了，他迎合汤三宝说：“老汤的魄力我佩服，这点事能应付得了。”
肖可佳也说：“汤局长的态度让我放心了。”
“不过，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我是干公安的，习惯把问题考虑得复杂一点。”叶剑飞说，看到面前的这几个法盲，心里很不耐烦。他心里想：“你们只知道搞女人、享受，就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冷静下来之后，文人肖可佳现在开始出谋献策了：“既然我们有权，就应该用权。我看抓住他们打人的问题来要挟他们，就说打得很厉害，要判刑。他们怕判刑，我们再用软的，从宽处理，他们考虑胳膊拧不过大腿，也就算了，不就是两个小老百姓嘛。”
“你说的有道理。”叶剑飞说，“不过，这些人往往很执拗，软硬不吃——我看这样吧，我们先到县医院看看老吴，然后再商议对策。反正我是主角，我不遗余力。”
大家都同意这么办。
汤三宝到度假村门头下账，一个女的和蔼地对他说：“吴董事长交代了，你们所有消费他都包了。”
汤三宝当然不同意，非要下账不可，他说他是公款消费，有这个条件。
于是那女的取出一张收费单给他。他看了看，两万四千五百六十二元，便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签了字。
他们几乎同时启动轿车，开往县医院。
他们在急救病房找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吴先锋。
吴先锋的情绪跌落到深谷。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这堂堂的厂长，竟然在这样的事上被两个下岗工人捉到，并且挨了冯子路的穷揍，真是窝囊死了！转而又后悔，自己怎么就不知道那女子是李刚的女儿呢？本来叫他下岗，已经结了仇，现在又跟他女儿来这个，他不格外仇恨吗？进而他又叹自己晦气，李刚就住在机床厂家属院，怎么说我也应该见过他女儿一次两次吧？我也太官僚主义了。但这好像也是定数，活该我倒霉！
吴先锋默默地发誓，一定找机会出这口恶气。
见朋友来了，吴先锋好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坐起来，却被叶剑飞按住了：“老吴，你千万别起来，好好躺着养病——你感觉怎么样？”
吴先锋摸一摸头说：“头痛得厉害。”
看到吴先锋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红伤痕，汤三宝问道：“脸是怎么啦？”
吴先锋是个脸皮很厚的人，他曾经把那本奇书《厚黑学》读了两遍。但是他还是碍着面子说了谎话。他说：“我是叫那两个小子打的。唉，我真是头一次吃这样的大亏呀。”他眼睛有点发红了。其实这些伤痕是被李慧芳用手抓破的。
叶剑飞笑了笑，又看了看吴先锋那用纱布缠住的右手腕，问道：“你的手是怎么啦？”
吴先锋又一次说谎道：“是叫那连个小子打的。”其实他的手是被李慧芳咬破的。
叶剑飞又笑了笑，没说什么。
“那两个人已经拘留了，吴厂长。”肖可佳终于算有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忠心了。他没有忘记昨天晚上喝酒时吴先锋也叫他给自己写一篇报告文学的话。
“那两个家伙真是胆大包天呀，他们敢打我，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不想活了！”吴先锋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攥拳瞪眼，目光里充满着仇恨。“两个下岗的家伙，他们反对改革开放，把仇恨发泄在我身上。他们算是瞎眼了！这些反动家伙，妄想恢复失去的好日子，他们是看错了秤呀！看我老吴怎么收拾他们！”
这时候叶剑飞凑近吴先锋的耳朵，压低声音说：“老吴，你可要沉住气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事弄不好就出麻烦，吃亏的是我们。”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那丫头去应聘的时候，杨建设跟她订了协议，合同上说得明明白白，当舞女，基本工资三千块，再加上特殊服务，可以拿到四千到四千五。这特殊服务是写得明明白白的。既然这么定了，我去跟她办那事儿就是合法的，合同就是法律。”吴先锋说，他满口是理。
精通法律的叶剑飞轻轻地叹口气说：“老吴，你也这么个年纪了，应该有点常识了。在你那个范围，也就是说在度假村，这事是合法的，可是拿到法庭上，你是说不过去的。你知道，现在中国虽然卖淫嫖娼到处是，法不执众，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公检法也都睁一眼合一眼，没有去管的。但是要是出了案子，在处理的时候，那就不行了。中国法律并没有规定可以卖淫嫖娼。她说你是强奸，你有口难辩呀。”
“那我就不能说她是卖淫吗？”吴先锋说。
“你这就糊涂了。那不就是两败俱伤吗？卖淫，是你们度假村经营的业务呀。”叶剑飞不客气地提醒吴先锋说。
“叶局长说的有道理呀，吴厂长。”肖可佳说。对警官表示献媚对资本家表示忠诚，这是一举两得。
这时叶剑飞出去了。
汤三宝也来劝说吴先锋：“老吴，这件事要从长计议，不能意气用事。对付这些穷痞子，你不能蛮干。我的陶瓷公司里面也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动不动就闹事，可都叫我制服了。我是根据他们的心理，他们无非是考虑自己的利益。我是用金钱来分化他们，安抚他们，有时也用硬的，软硬兼施。结果他们都得老老实实给我干活，我的钱袋都是他们给我塞满的。老吴，叶局长是有这方面经验的，我同意他的看法，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臧伟不断地眨眼睛，他考虑问题的时候就是这个习惯。此时，他觉得也该做做吴先锋的工作了。他忠言相告：“老吴，咱们这些人都是干大事的。凡事要想得远一点。要是急于报仇，怕坏了大事。叶局长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他毕竟是干公安的。你想，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现在过的是改革开放的日子，一天的消费就比那些穷痞子一年的生活费还多。他们穷到这地步，是不怕什么的，可我们呢，不能为了跟他们赌气，就什么也不顾了。”
叶剑飞其实去了病房办公室，他看了看吴先锋的诊断书和CT透视片，问大夫是什么情况，大夫说，属于轻微脑震荡，没有大问题，住两天院就可以回去。
叶剑飞放心了，便又回来动员了吴先锋一通。吴先锋终于接受了他的意见，表示为了大局，可以暂时忍耐一下。
大家满意地告别了吴先锋，出了病房。
下了病房楼，又到医院停车场。这时候，叶剑飞和汤三宝的手机同时响了。叶剑飞的手机是公安局治安科长邵峰打来的，叫他回局商量事情。汤三宝的电话是许莹莹打来的，她浪声浪气地说很想他，叫他马上回去。
汤三宝先带着作家肖可佳回了确山市。叶剑飞和臧伟分别回了自己的单位。
叶剑飞开车来到公安局局长办公室，然后打电话给治安科长红脸邵峰。其实，夜间公安局的值班人员多次打电话找他，但是他为了集中精力才关了手机，怎能打通？拘留冯子路和李刚是红脸邵峰决定的。
当叶剑飞听完邵峰的汇报之后，便以提审人员的身份，由红脸邵峰和预审人员长脸凌霄陪着，讯问了冯子路和李刚。（李慧芳在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回家了。）
审讯是在预审科进行的。叶剑飞首先审讯了冯子路。
昨天夜里叶剑飞是嫖客，现在却是一个堂堂的正人君子，一位威严的公安干部。他端正身子坐在一张审讯专用桌后面，注视着犯人，板起面孔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冯子路，昨天夜里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冯子路用眼睛瞥了一下红脸邵峰，简洁利索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打人？”叶剑飞问。
“我不打好人，我打的是坏蛋！”冯子路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不知道打人犯法吗？”
“打好人是犯法，打坏人是正义行动。”冯子路仍然简捷地回答。
这时，红脸邵峰沉着脸训斥犯人说：“希望你不要狡辩，要认真回答。这是法庭！”
“法律上的规定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们只能按照犯法和不犯法、犯罪和不犯罪来判断一个人。”叶剑飞插话了，他面孔严肃但没有发火。他明白，像冯子路这样的人，你对他起火是没有用的。
“按照你说的，我问一问，强奸民女是不是犯罪？”冯子路毫不畏惧，向着叶剑飞发出一连串诘问，“毛主席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李刚的女儿就是工人阶级的女儿，她被恶霸厂长吴先锋强奸了，我作为一个老工人，能不能管一管？我揍了吴先锋这个畜生，有什么过错？”
叶剑飞感到好笑，到什么时候了，还打着毛泽东的旗号说话，但是他这笑只是在心里。他说：“冯子路，你的思想也太落后了，你的这些语言都太陈旧了。毛泽东虽然是我们的开国领袖，可是建国之后犯了严重错误，所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才作了纠正，制定了新刑法，不再讲什么阶级不阶级了。我们办案，不会按照阶级出身来处理一个人，只是按照犯罪事实和民法刑法来处理。”
别看冯子路文化程度不高，可是辩论的能力不一般，这应该得益于当年在学习马列座谈会上发言时的锻炼。听了叶剑飞这些话，他好像有了更加充分的理由，他继续辩护道：“你说的没错，就得按照一个人的犯罪事实来处理。现在的问题是，吴先锋先强奸了李刚的女儿，我才打的他。这里有个先后的关系。你们公安上也是人家先犯罪，你们才逮捕罪犯的吧？你们为什么不逮捕强奸犯，却要逮捕被害人的父亲，逮捕我？”
这时候，长脸凌霄说话了：“这应该怪你了。这女孩子不是你的女儿和亲人，你管什么闲事？”
冯子路立刻做了回答：“这叫见义勇为。工人阶级是一家，冯子路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
叶剑飞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冯子路。“哈哈，见义勇为？工人阶级是一家？这些说法我感到很陌生呀，这是那个年代的常用语吧。”他笑着说。
“哈哈，这你不明白了，只要是正确的，哪个年代的话不能用？”冯子路话来得更快了。
“这是新时代，新时代有新时代的用语。”叶剑飞应对得也很及时。
“按照你说的，毛泽东时代就是旧时代了？”
“老实！”凌霄将长脸耷拉下来，用低沉而恫吓的语气说，“这是法庭，这不是辩论台，不老实会加重你的罪行的，听见了吗？”
“法庭不是讲理的地方吗？”冯子路反问道。
“讲理？讲理你也得明白你自己的身份，你是犯罪分子，我是执法的公安人员。”长脸凌霄说。
“这个我不害怕，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就是旧社会的官府，对于强奸妇女的罪犯也不会像你们这样包庇，对见义勇为的人也未必就逮捕。D那一套给你们灌了迷惑汤。你们错了！”冯子路越说越来气，语言也越流利。“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什么事情都是反着的。我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现在是下岗，要饭找不到门儿。你们口口声声改革开放好，可改得老百姓都不满意，这样的改革开放是对的吗？”
叶剑飞克制自己没有发火，只是加重了语气：“冯子路，你要老实！你不能攻击改革开放，更不能攻击D，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现代化。”
冯子路一句话也不让：“我不怕你们扣帽子。不能‘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吴先锋连我们的活路都堵死了，我们还怕什么？”这时不知为什么，叶剑飞和凌霄、邵峰都先后出去了，也许是上厕所。这里只剩下一位民警守在旁边。
大约五分钟左右，三人又回来了。
叶剑飞发现，审讯这样的犯人自己是个弱者，他面对的是被剥夺了生活出路的下岗工人，这种人简直就是亡命之徒，什么都不怕，你还有什么办法？现在最主要的应该是将这起案子尽快解决，避免扩大影响。于是他改变态度说：“冯子路，你的处境是很困难，这我们也同情，但是你们下岗不是我们的责任。D早就说过，改革到一定的时候，会影响到一些人的利益，这话是说对了。你们的困难要靠决定政策的人来解决。这些我们不要说了。现在你要考虑，李刚的女儿，也就是你说的工人阶级的女儿还年轻，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会影响到她一辈子。”
叶剑飞这一席话可是起了作用，冯子路低下头。他设身处地为李刚想了一下，便真的担心起慧芳姑娘的名声了。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就放你出去。”叶剑飞说。
冯子路现在如坠五里雾中，心想：“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来把我逮来，是为了追查我打人的事，可现在却说了这么些不沾边的话，他在搞什么阴谋？”但怎样保护慧芳的名声，这的确是个天大的问题。要是真的弄个坏名声，可比杀了她还厉害呀。于是他将计就计说：
“你门说的我可以考虑一下，不能让受害的人背个坏名声。但是我告诉你们，邪不压正，你们无论耍什么花招，吴先锋强奸民女都是犯了大罪，你们是包庇不了的。我揍他一顿，是小意思，不算犯罪。你们要赶快放我出去，还要立即逮捕强奸犯。”
叶剑飞和邵峰相互看了一下，没再说什么。长脸凌霄按照叶剑飞的示意，把冯子路送回监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