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新时代的“唐吉坷德”

　　一
　　到了里屋，由于今天没走多少路，刚才的篝火晚会搞得大家都很亢奋，到了房间还一个个余兴未了的样子。特别是向东睡了一个下午，现在烧退了肚子也知道饿了，她跑到厨房去和那些男生一起吃了一点饭，回来一副精神十足的样子。她说：“文革中大家都把寺庙砸了，你看现在还不是菩萨在庇佑着我们，要不是这座寺庙我们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赣革命说：“你说起这个我就想到我们那里的佑民寺砸掉真是可惜，寺的后殿如来佛像是铜铸的，据说身高有一丈六尺(5.33米)重三万六千斤。”
　　卫红边铺被子边接嘴说：“是嘛，我家就住在佑民寺旁边，‘破四旧’开始时，不知哪个学校的一帮学生，冲进佑民寺，在里面砸的砸，敲的敲，把里面搞的一塌糊涂。大铜佛像被切割不知去向。那种疯狂劲看起来就像野兽一般。”
　　“说到佑民寺我想到了我家附近的万寿宫，不知你们进去过没有，我们小时候爸爸经常会带我和弟弟去玩。后来长大了放了学我们就自己去，晓霞，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还把班上的同学带去了。”只见云帆翘着个腿坐在原来方丈的位置上不知又在写着什么，听我们说到庙宇便侧过身搭话。
　　我说：“怎么不记得，夏天里面很凉快，我们还在那里捉过迷藏呢。”
　　赣革命还在整理她的东西，这时马上插过来说：“万寿宫谁没去过啊，你说那里面凉快是因为它庙堂很大很高，门槛都有半米来高，里面金碧辉煌很气派的。”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怂了一下鼻子。
　　是啊，每当我们回想起这些都有点心痛不已，由于对历史的虚无，对现实的狂热，对未来的天真，一些被扭曲的青春犹如骑着一匹瞎眼的客旅骆驼，不辨东西的穿越一大片广袤陌生的文化沙漠，却还自诩为英雄。对于这些反常的奇特，不知是凡人的声音太无能，对遥远时空的追问太微弱，太渺茫，还是我们这个民族太容易被愚弄？等到我们幡然猛醒，却只剩下韶华流逝后的虚空……
　　这时只听卫红说：“睡觉睡觉，关灯。”说着就往被子里拱了拱。
　　赣革命说：“等等，我还要去趟‘一号’，说着提起裤子往外面跑。”云帆也在收拾东西准备要睡了。
　　向东这时却没有瞌睡了，摇着睡在她旁边的卫红说：“好姐姐，我现在睡不着陪我再聊一会儿嘛。”
　　卫红被她一声“好姐姐”叫得笑起来了，就说：“你现在是不是睡反了，明天要是爬不起来那我们就不等你了。”
　　“谁说我爬不起来？现在要走都行。”
　　向东这一闹又把我们的精神调动起来了。
　　这时赣革命也“办完公”回来了。向东看着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大家问她笑什么。她说：“革命刚才说要上‘一号’我倒想起我们乘火车串联时为上厕所闹的笑话。”
　　赣革命是个“夜新鲜”，听说有笑话就说：“快快，说来听听。”
　　“去北京去串联，列车上那个挤呀一辈子都忘不了。”向东刚讲到这句，赣革命就打岔：“那还要你说，都不是这样呀。你快挑那好笑的先说来听。”
　　“哎呀，我这不是先说个序曲吗。”又说，“这个只能在我们女生里面偷偷说，让外面人听了很难为情的。”
　　于是大家立即安静了下来，听向东继续说下去。
　　“列车上不是很挤吗，厕所都被占领了，搞得大家方便也没办法，男生倒还好，实在不行，就在车厢连接处，闭着眼睛对着缝里扫一通。女生就惨了，”说到这里向东先笑了一通，大家都不知道她笑什么，问她怎么个惨法？等她笑完了才又说道，“女生有了内急，只得求厕所里面的人：‘开开门，行行好，让方便一下吧，上完厕所再把位置还给你们。’厕所里毫无动静，外面的人于是念起了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这时里面的人也念起了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特别是‘温良恭俭让’几个字是一个字一停顿讲出来的。外面的人说：‘好，我们不雅致了。’于是拼命用拳头捶得厕所门‘咚咚咚’地响，竟然毫无反应。不一会儿里面又来了一句‘撼山易，撼红卫兵难！’外面的人没辙了。实在没有办法，女生们只好商量大家围成一圈，轮流在车厢连接处解决。尽管这样白花花的**还是暴露无遗地展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哈哈哈”“哈哈哈”“……”这个故事着实把大家都逗笑了。
　　向东的一通说笑又把大家的睡意全赶跑了。于是对文革的事又是一通议论。
　　就这样我们一直折腾到很晚才睡。早上一觉醒来，看看窗外雪已经停了，只有呼呼的北风还在刮着。等云帆醒来时，我问：“今天走不走？”云帆说：“看看向东吧，不知她昨晚睡得怎么样。”这时赣革命和卫红也醒来了，只有向东还在睡。大家看到向东还没醒来也落得赖在被子里不愿起来。
　　
　　二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听到外面好像有动静了，湖北那伙男生好像在准备出发。云帆说了句“我去看看。”就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看到他们已经把背包背好了，只听方队长问云帆：“你们今天不走吧？”云帆说：“肯定要走，可能要晚一点，因为我们有个病号。”方队长又说：“还有一些饭在锅里是留给你们的。我们先出发了，保重。”云帆说：“好，也祝你们一路顺风。”听说他们要出发了，除了向东外，我们几个也陆陆续续到了屋外，和他们相互挥手道别，依依不舍。尤其是那个叫谈小兵的假小子，不知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她。
　　向东大概被我们吵醒了，我看她眼睛有点肿，就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她说：“还好，就是快天亮时咳醒了，后来就一觉到了现在。”说着对我们笑笑。我说：“我们怎么睡得那么死，一点都没听到你咳嗽。”云帆问她：“今天能走吗？”
　　“能能能。”向东边说边起床穿衣服，因为她昨天晚上是答应了卫红的。于是我们也开始整理背包，然后去洗脸吃饭。等到我们要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光芒万丈了。雪后的晴天，暖阳照在积雪上看上去显得格外刺眼。
　　我们现在是去吉水，从峡江到吉水有一百多里，因为昨天已走了三十多里，今天还有六十多里路要走，相比较还是轻松的。
　　在吉水歇了一晚再往前走就是吉安。
　　
　　在去吉安的途中看见前面贴了张告示，意思是说，井冈山正在流行脑膜炎，要我们停止前进。但红卫兵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在那样一个冲动代替理智的年代谁也不愿中途撤退。我们当然也不例外，还是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段路，就有一个招呼点，当地的工作人员熬了一大桶防止脑膜炎的中草药汤水，每人走过的时候喝一碗，他们也怕呀，万一红卫兵在哪个辖区里出了事，责任担当不起呀。
　　路是越到后面越难走，特别是有时问当地人，“到某某地方还有多少路呀？”回说：“不远，还有五里的样子。”那就起码还有十五里。当期望和现实相差太远的时候，人的精神就会崩溃。有一次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但路还没有一个头，向东竟然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别看大家都这么高的个子其实还都是孩子啊。我们也随着她一起“哗啦”一下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一个个都像泄了气的皮球。歇了、哭了、发泄够了，最后还是擦干眼泪爬起来乖乖的继续赶路。其实我们也是可以不要这样折磨自己的，但好像总有一种精神或者是一种信念在推动着我们。云帆的体质也不好，她说她三岁的时候过门前天井边的一条小沟还要爬过去。但她也是在咬紧牙挺着，领着大家唱毛主席语录歌：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有时也有许多从我们身边开过的工人叔叔的大卡车，还有部队的军车停下来，招呼我们“小鬼，要不要上车？”我们摆摆手，表示不愿意。困难再大，也没有我们走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决心大。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这是我们战胜一切困难的最大动力。于是，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跛着双脚，穿着那借来的颜色已褪得发白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有的腰里还别着一根皮带，肩上背着松松垮垮的行装拄着一根用捡来的树枝做的拐棍，在继续朝着幻想中的美好未来前进步行队伍。那样子一定像极了塞万提斯笔下的游侠唐吉诃德，可笑、可叹、可悲。这既是对我们好高骛远幻梦的一种嘲讽，也是一个畸形时代最值得惊叹的绝妙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