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亦真亦幻帝王庙
作品名称:一声叹息(上) 作者:疯妹 发布时间:2015-07-20 12:49:15 字数:6166
一
天安门是最能代表北京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外地人到北京必到天安门。小时候经常把北京和天安门的概念混在一起,或者以为它们一样是从来就有的。长大了才知道北京是很早就有的,而天安门则是明朝朱棣夺取皇位后迁都到北京建的,起名为承天门,寓意为“受命于天”的意思,到清世祖时重建才改名为天安门,企望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可是天安门在历朝历代何时又太平过呢?
今日的天安门又以另一种姿态出现在世人的面前,我们到的时候,天空已经换成了笑脸,太阳出来了。天安门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万丈光芒。广场里面红旗招展,人头攒动,这些来自外地来的红卫兵、大中学校的学生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在这里流连,在这里接受洗礼。天安门前等待照相的排起了长龙般的队伍。他们大多上面穿的都是那种旧军装,也不知是想了多少法子才搞到的。我和云帆当然也不例外。
我穿的军装是从一个邻居叔叔那里借来的,他是一位经历过朝鲜战争的荣誉军人,他说他有好几套军装,借给我的这一套比较新,一直都舍不得穿,是压在箱子底下留作纪念的。因为他的孩子这时还小,还不到十岁,听说我要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就把这套军装借给了我说是沾点喜气。我试了一下,罩在棉袄外面正合适。云帆也和我一样,但她的军装是她的一个在武装部当官的表叔借的,是四个兜。而我只有上面两个兜。
广场有很多照相点,国营的。为了方便红卫兵小将拍照,他们把笨重的相机搬到了这里。价格都是国家统一标价,大概两、三毛钱一张吧,还包括帮我们邮寄回家。
轮到我们了,我和云帆先合照了一张,云帆比我高,她揉着我的肩膀,然后我们用另一只手把红宝书摁在心窝上。一个体态微胖的师傅稍微给我们纠正了一下姿势,然后站在照相机后面,把头钻进一个用来遮光的黑布里,一只手向上扬着,意思是叫我们看到前面,另一只手操纵着用一根长线连着的快门按钮,只听“咔擦”一声,便将我们的青春定格在天安门前了。随后又给我们每人各拍了一张。拍完了,留下了寄照片的地址,便离开了天安门广场。
我们坐上公交车到北京市各处浏览了一下。由于文革,整座城市都处在一种肃穆之中,很多商店都关了门。除了大字报就是大幅标语,革命使我们对其他一切也都失去了兴趣。
下午回来下了车经过那个女子三中时,我又想起上午在那里发生的奇异事件心里还是有点郁闷。吃过晚饭,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因生了暖气也就有了春天般的感觉,其他人比我们回来得早,大家正在看电视里表演的歌舞。我也确实有点累了,就把外面的棉袄脱去,洗了脸和脚然后就倒在了床上,我顺手拿过云帆在街上买的报纸浏览了一下,上面的标题占得篇幅有时比文章内容还多,三两下就看完了。这时云帆也上了床,电视里李双江正在唱《北京颂歌》,充满磁性的声音打动着我们每一颗热血沸腾的心。我和云帆趴在床上欣赏。不一会儿瞌睡老爷找来了,只好闭上眼睛缩进被子里。
二
迷迷糊糊中,眼前忽现一人,赤面长髯,儒雅威仪,英气逼人,气度非凡。这人直对着我笑。这面相看起来很熟悉,但终究想不起来是谁。我问:“喂,你是哪个?”
“哈哈哈,连我都不认识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我和你是一家人?”
“当然,你今天早上不是摔了一跤吗?”
“是呀,你怎么知道?是你害的?”
“怎么会呢,是你撞到了我呀。”
“我是活见鬼了。”
“你说对了,我就是鬼。”
“妈呀,你可不要吓我,你到底是谁嘛?”他说“你先不要问我是谁,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说着他的手在我肩上一拍,我就飘飘悠悠地跟着他去了。因为他说我和他是一家人,所以也就豁出去了。及至到了一个地方,我一看,哇,好气派喔。耶,怎么这里也有一个影壁呢?和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隔着马路对面的不是“女子第三中学”的字样,而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庙宇,名曰“历代帝王庙”。我问带我来的那个人,这不是一所学校吗,怎么成了一座庙宇了呢?“你不要做声。先看看。”往里走是一个下马碑,再进到里面是一个钟楼。我问“这庙里怎么没有菩萨呀?”
“你没看到庙门上不是写着‘历代帝王庙’吗?这里供奉的是逝去的帝王。不是菩萨。”
“哦。”我领悟地点点头。
然后又到了一个叫“景德崇圣殿”的地方,该殿处于布局的中心位置。
我说:“这庙里有好几个地方用了‘景德’这两个字,比如景德街,景德牌楼,景德门,这里又用了景德崇圣殿,这‘景德’两字一定有不同凡响的意义吧?”
“景德就是景仰德政的意思,‘景德崇圣殿’寓意为‘景仰德政,崇尚圣贤’。”
“嘿嘿,有点意思,皇帝无论昏庸还是清明,最后还要把自己标榜成圣贤。”我说。
“嘘——,小声点,你看,所有供奉的历代帝王都在这里。”那个人低声对我说。我随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大殿中共分七龛,位居正中一龛的是伏羲、黄帝、炎帝的牌位。
作为一个炎黄子孙,我向他们拜了拜。
左右分列的六龛中,供奉的是五帝和夏商两周、强汉盛唐、五代十国、金宋元明等历朝历代的188位帝王牌位。我一个个看过去,呃,奇怪,好像有一个我们最熟悉的皇帝没有。我问:“为什么没有秦朝的始皇帝呢?记得我们学历史时知道他可是最早创立‘皇帝’这个称号的人哟?”
“也许是考虑到他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太坏吧,他的‘焚书坑儒’不是被人们都咒骂了二千多年了吗。”
我说:“这倒是,这个暴君,就是他在这里我也会把他揪出来的啐他一口唾沫的。”
这时那个带我来的人说:“这里面很大,你慢慢看吧,等会儿我再过来。”这时我眼睛正忙,还没顾得上搭话他就不见了。
三
正在这当儿,我好像听到有悉悉索索的哭泣声,我问“是谁?”
“我呀,华夏第一始皇帝呀。”
始皇帝?我一抬头始皇帝已站在了我的面前。只见他鼻梁英挺、眼神锐利,身量魁梧、气势逼人,整个一个猛男耶。
但我还是一脸严肃地对他说:“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到。你这个暴君,这里又没有你的牌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有脸在这里哭。”
“我心里不服呀,一百八十多个牌位居然没有我堂堂的始皇帝。你叫我怎么心甘?”
我说:“你的名字就是和残暴连在一起的,这是妇孺皆知的事实。你有什么不服的呢?”
“我是被冤枉的呀,我知道你们耿耿于怀的就是那所谓的‘焚书坑儒’吧?”始皇帝说着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真没想到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华夏一哥,竟然会对着我一个毛孩子泪流满面,我心里暗暗好笑也有点得意。
“一次埋葬了四百个儒生,焚毁了那么多华夏文化,那还不足以令人发指吗?”‘令人发指’是文革中用得最多的词语,我觉得把它用在始皇帝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呀,你们所知道的都是从教科书上学来的,是经过后人加工过了的。有一句话说,千百遍的谎言也会成为真理,我就是这种谎言的牺牲品啊。”
“牺牲品?”我好像从未怀疑过我们所学的历史,但我也拿不出更多的佐证材料。我很恨自己过去以为喂养我的都是营养全面的食物,把自己想象成世界上最健康的人。现在在始皇帝面前居然拿不出更多的话语来辩驳。我头上冒着虚汗用苍白的声音问:“历史上千百年来人们都不是这样说的吗?”
“你难道不知道,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吗?”
“按照您的逻辑,当时你拥有这么大的权力,自然就是一个胜利者。‘焚书坑儒’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怎么倒成了谎言的牺牲品呢?”我为了他能以一个曾经的皇帝的身份和我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说话,在这里的开头用了“您”这个尊称。
“焚‘书’是有的,坑‘儒’也是有的,只是这是不相干的两回事呀。但后来的人把不相干的两回事放到一起那当然就让我永世不得翻身啰。”
“你刚才说什么?我都听糊涂了。你说两件事都有,那放不放到一起有区别吗?”我假装蹙起了眉头,肚子里却干瘪瘪的搜不出什么更多的词汇来驳倒他。
“唉,当然有区别,这么跟您说吧。”他也回了我一个同样的尊称,并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焚书是焚掉那些影响我华夏统一,腐朽没落的文化糟粕,特别是有些东西还写进了学生的教本,这就是一项很严重的事情了。于是我在重臣的建议下,下令将那些和我的政令有冲突的,私藏于民间甚至写进了教科书里的一些书籍通通烧掉。但并没有将所有的书烧掉。即使被烧掉的书在我的国家资料库里也还是有备份的,只不过封存起来了而已。真正这些资料被毁,那是项羽进攻咸阳造成的。不信你们可以去看司马迁的《史记》。”
“这——”我有点语塞。是啊,《史记》我们都知道并把它誉为一部气势恢宏的史诗,但又有多少人会去认真地研究呢。“你的意思是说,在烧掉这些书的同时你并没有将拥有这些书的儒生也杀掉?”
“那怎么会呢,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怎么能少得了知识分子呢。”这个始皇帝还真是与时俱进,他把读书人也称为知识分子了。
“那‘坑儒’一说又是怎么来的呢?”我问他。
“那是发生在第二年的事情。这里还有一个提法要更正,是‘坑术士’而不是‘坑儒’。你是知道的,我为平定六国花去了十多年的时间,期间的残烈是可以想象的。”
我同意地点了点头。
始皇帝又接着说:“虽然天下统一了,但国内的反抗势力还很强,政权随时都有被颠覆的危险。那时我作为一个始皇帝就像个工作狂,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多斤文牍。在全国上下的齐心协力下,我大秦帝国的版图已扩充到东至朝鲜,西至青海、西藏及四川西北部、甘肃西南部,南至越南,北抵长城一带。国家强盛了,我身体也出现状况了。我也想多坐几年江山啦。知道了我的这些想法,有些术士就跟我献计说有一种‘仙丹妙药’可以使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我一听就相信了。后来才知道这些人是想趁机诈骗我的钱财。他们拿了我的钱财后不仅没有去给我找药,而且还伙同他人,在背后恶意咒骂我,等到事情败露后又卷了我的钱逃跑了。这等恶毒的刁民你说不给他们治罪行吗?于是我就下令把我身边所有的术士,还有全国相互揭发出来的犯禁违法者全部把他们活埋。我想,诽谤朝廷,毁我江山,这是哪个统治者都不允许的吧。”
这时我想起那个带我到这里来的人,他怎么现在还不过来呢?我有点害怕起来。就赶快跟他说:“再见。”又说,“请相信历史是公正的。”说完就走了。
走到一个大场地上,这时我看到前面有一个武士打扮的人,一手倒握大刀一手撑在地上单手倒立,看到我来了赶快收起了身子,像一颗松似的站在那里,我认出了这是关二爷。我说:“嗨,您在这儿,我正找您呢。”
关二爷说:“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你这么打扮我当然知道了啰,是关二爷对吧?”我想起刚才在参观的时候看到还有很多贤臣的牌位,问他:“你是属于这些有牌位贤臣里的一个吗?”
“是呀。”
“那也算是为我们关家争了点光吧。”我开玩笑地说,又问他:“为什么现在还在练功呢?”
“哎呀,你不知道,这些人到了阴曹地府也还是纷争不断呢,整天吵吵闹闹的算那些哩不清的狗肉帐,我懒得掺合他们就一个人练练功玩。我上次就是在练功的时候,一只手撑在地上被你踩着了……”
“啊?……”
正在这时一阵“瞿——瞿瞿”的哨声响起,我被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一个挺有意思的梦。接着就听到那个带我们的解放军在那里喊:“起床了,起床了。今天吃完了早饭,大家在操场上集合列队训练。”我的头有点晕晕的,但也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于是赶快一骨碌爬起来,作好训练前的准备工作。
后来我把这个梦讲给了云帆听,说到“焚书坑儒”一事。云帆说:“哦,是吗?以前的教科书都是骗我们的?不会吧,始皇帝的话也能相信?不过作为中国第一帝没有进帝王庙好像也有失公允。当然我们也不知这庙到底是真是假。”
听云帆这样说,我也是这样认为。就说:“这只是一个梦嘛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听我奶奶说人做的梦多半都是反的。”我宽慰云帆也宽慰自己说。
我想作为教科书,关系到培养下一代接班人的问题,国家怎么会不为我们把好关呢。如果说“焚书坑儒”一说不成立,那其他的呢,要不要怀疑?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一直以来的信仰,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不是轰然倒塌了吗?难道我们一直都是生活在一种虚幻情境当中?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不过,就算是书里有的东西不是那么真实,但惩恶扬善的出发点应该是好的。我们用自己纯净的感情和一颗圣洁般的心诠释着这些疑问。
由于在北京住得久了,差不多有四十多天,就和这里的接待人员搞熟了。这些人员有很多就是本校的,也就是北京第六中学的。有一次我和云帆很晚回来到食堂去吃饭,只剩下一个炊事员在那里值班。这个炊事员人特别好,我们每人打了一碗羊肉烧大白菜,还是热的,每人又拿了两个馍,就坐到桌子边吃了起来。也许在等我们的碗洗,那个炊事员也坐了过来,桌子很大,是圆的,他坐在我们对面,边抽烟边用慈祥的眼神看着我们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充满了爱怜之情。这个炊事员是个老北京,以前也给我们介绍过北京的许多名胜古迹。这时云帆看了我一眼,就说问问他帝王庙的事不知他是不是清楚。我说:“你问吧。”因为想到那个梦,我的头就有点晕。
也许是烟不太好的缘故,这时他正呛得在拼命地咳嗽。等他平息下来了,云帆就开口说:“师傅,问你一个事。”
听说要问他的事。他赶紧将屁股往我们这边挪近了一点:“小姑娘,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云帆笑着说:“不是要帮忙,是向您打听点事。”
“那你说,只要我知道的。”
“在这所中学附近有个女子第三中学,对吧?”
“是呀,就在这过去不远。”
“听说原来那里是个‘历代帝王庙’?”
“对对对,一点都不错。”我和云帆对视了一下,意思是说,我带给你的信息没有错吧。紧接着师傅又说:“不过这个庙没有多少北京人知道,我也是听我父亲他们那一辈的人提起过,没进去过。因为那里很早就改成学校了。”
“哦。”我和云帆同时点点头。
“不过,前几个月在那里发生的一件事倒是蛮震惊的。”
“什么事?”因为我们去过那所中学所以赶忙问。
“那个学校的校长被打死了。”
“啊——”一听到学校打死人我就想到了我爸爸,心里揪揪的。
云帆问:“怎么会这样呢?”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师傅说。然后又问我们:“你们出去坐车经过那个中学的时候,看到大门外有个影壁对吧?”
我说:“是,看到了。”
“影壁前有个升旗的旗杆围栏是吧?这个女校的校长也是个女的,叫沙坪。”
云帆插嘴说:“那天我们去这个学校的时候,看到还有她的大字报呢。”
“在经过数不清的大小会批斗、受尽人格的凌辱之后,那些女学生把她圈在了这个围栏里。”师傅接着说:“七八月份的北京你想想,骄阳当头,酷暑难忍,沙坪就像是被展览的困兽一样蜷在里面。一伙一伙的女学生从那里经过,她们嘴里喊着万岁的口号,手上却不停地向里面扔石头,有人投了第一块,接着就有第二块第三块跟着往里投;又有人向里面吐了一口口水,接着就有了第二口第三口。最后沙坪校长死了,在那个最热的夜晚……”
可怜的沙坪校长我相信她并没有得罪谁,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校长,一个当权派,据说她还是一个从延安时代走过来的老革命,如今也遭到她的学生如此的凌辱。
那天吃完饭回来,我和云帆都很久没有作声。我在想,杀死她的是她曾经那样爱着的学生,是那些年龄尚在花季但灵魂已被过早抽调了的年轻一代。她是带着绝望死去的……我不知道这些天真的少女当她们一旦步入成年,在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至亲至爱来回忆这段作为一个刽子手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