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话说云老太席间望雪想起陈年旧事，感到老天安排自己长命到今天，好像就是要让她承前启后延续涔阳余脉、诉说这段历史。她虽然伤感往事，怀念死去的亲人、爱人和战友，但看到他们的满堂儿孙，不禁产生了一丝安慰感，更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于是在席间说道：“老身知道大家都是为了祖宗的情结而来。不几天就是几位冤死的前辈的忌日了。不管他们的墓地是否存在，我们还是要在他们洒血的土地上祭奠一番，以安九泉之下的灵魂。大家以为如何？”
　　“正合心意！”席间的年轻人和韦涛异口同音地说。
　　“只是老身还要多说几句……不知大家对以后的日子做了何打算？”云老太继续问。
　　“我们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是在此扎根落户，建立烟灶。老前辈您就安排吧！”席间的人回答。
　　“既然如此，李麟生和张纪芸还是改姓的好……如今之世，百事谨慎为上……看姓‘曾’怎样？”
　　李麟生和张纪芸是极为聪明之人，他们知道老前辈要求改姓是怎么会事了。爷爷奶奶在生时，经常给他们讲过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他知道他们的姓如果与那个时候朝廷通缉的人之姓相重合，没有人注意倒没有什么，一旦引起了怀疑，官府追究起来，就麻烦大了。于是马上同意了借用“曾”姓。
　　改了姓，云老太又说：“你们就住这里怎样啊？”
　　“听凭老前辈安排吧！”
　　“目前权且委屈大家在这茅屋挤挤。雪晴后要黄思帮助你们伐树建房吧！户籍也待年后再说。”
　　“如此甚好。只是谈不上委屈。倒是该说麻烦你们了。”曾麟生说。
　　“没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嘛！”黄思说。
　　于是，黄思带两个年轻人出门扒雪伐了几根小树，在茅屋中堂搭起了一排临时铺。
　　这样，三间茅屋最东边的一间放了两张床，住女眷。中堂一张床和临时铺住男子。
　　过了些日子，眼看腊月二十六就到了，黄思和李麟生冒雪到梦溪寺买了些佛香、蜡烛和冥纸钱回来，并带了些果品。
　　腊月二十六，雪还在下。在云老太和韦涛的安排下，他们把堂屋收拾出来，在上面摆好供桌，这供桌分两层，最上一层摆着李侠风、张明昌、马俊的父母、韦涛的父母、云老太的父母及两位老尼等，几位亡灵的灵牌。这第二层摆着李汉生、张金霞、马俊、蔡剑、杨英等，几位亡灵的灵牌。
　　
　　摆毕，上五果三牲、斟酒倒茶。由云老太带头，下首韦涛、再下首黄思、彭莲、曾麟生、曾纪芸、韦亮等三代人，正要依次下跪拜慰亡灵时，忽然外面传来洪亮的佛号声：
　　“无量天尊，贫道来迟了！”
　　大家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头发蓬乱、须发花白、满脸油腻，浑身穿着破乱衣服，脚踏草鞋的高瘦乞丐，披着一身雪来到堂屋。韦涛打量了一番，立即认出来人是谁，马上前去惊喜地说：“师傅！这一别五十八年，想不到在这里见到您了。徒儿好想您啦！”说罢跪下磕头。
　　云老太也明白是怎么会事儿了，忙招呼大家给乞丐行跪拜礼。拜毕，只见乞丐道长说道:“为涔阳的事，老朽还忝列人间，等的也许就是今天。不知施主还记得当年仙女洞之约否？”
　　乞丐道长这一问，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答。
　　“记得！记得！”云老太突然想起。
　　“记得！记得！听爷爷奶奶说过此事！”几个年轻人听云老太说了之后，也立即想起来了。纷纷这样说。
　　“是呢！听说当初玄真道长在仙女洞说过这样的话：‘从此以后，分别日长，相见时稀……情势多变，坎坷无以言说，你们也许还要分离。但无论怎样分离，有一点，切望牢记：你们之中的任何人，不管流落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心怀涔阳，留脉涔阳……’”韦涛说。
　　“正是此说！”
　　“只是不知玄真道长如今何在？”听了韦涛对玄真道长之话的复述，大家不免关心起玄真道长来。
　　“道家但看过程，不问归宿。凡有道者，归宿就在过程中！”乞丐道长说。
　　众人听了，也就打住话头了。
　　这时，只见乞丐道长喝了一杯茶，就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太上老君）图像，安排在堂屋供桌上首挂上，接着敲响木鱼，念动“道德经”，各位开始依次敬香跪拜。
　　念罢道德经，就劝亡灵馨飨供品。且祷告曰：
　　各位亡灵：
　　值此乾隆十六年，岁在辛未，烛光弱，暄光微。后辈新，萌动达。润有际，泽无垠。民俗引，过雍台。仰华严，追英风。荐嘉俎，设三牲。乃属文，以为祀。
　　文曰：
　　明末清初，王道未张；四维不继，八德泯荒；
　　贼盗盈野，奸尻朝堂；穷兵黩武，草菅民氓；
　　苍生苦海，背井离乡；血浮饿殍，骨凝寒霜。
　　拯难水火，奋起热肠。执心危虑，受命敢当；
　　举义挥戈，奔突疆场。握机筹运，神武鹰扬；
　　铁骑千里，驱翦豺狼；殚精竭虑，摧肝断肠；
　　大顺始肇，小人反常；捐躯遗志，悲风天降。
　　呜呼君心，浩气激荡；功格玄穹，道济袤广。
　　尔辈前仆，榜励后仿；步我先驱，虎威挽邦。
　　旗影贯虹，剑挥电光；图服夷蛮，翼圆金汤；
　　常怀九域，亦念八荒；尧舜何日，百业呈祥；
　　壮志未酬，吾心惶惶。涔澧厚情，忠骨龛藏；
　　背倚万仞，面收湖湘；左卫青松，右护竹篁；
　　白云节素，凯风揖凉；肃肃奇葩，穆穆守常；
　　钟鼓天籁，谨恭幽响。巍巍烈考，络绎万方；
　　岁关清明，人伦奠仰；开元正首，紫坛灵望；
　　绵绵润泽，昭昭典章；克昌厥后，保祚无疆。
　　呜呼哀哉，诸君列榜；嘉牲匪歆，德馨惟飨！
　　凑完祭文，火化之以求烟达神灵。即令众人三叩首。
　　事毕，道长停了木鱼，与大家漫谈涔阳湮灭七十多年的历史。个中自然说到那道家劣徒方荣、吴英槐；反复无常的吴三桂，还有哈木日、索那罗、努尔汉之类，以及海山、海图兄弟等。这些人除海山知果、海图识机外。其余皆为名、利与情所俘虏，丧阴德，损天良，败坏人间风气。至今为这三字所困而不能悟者，何止千万？人间的苦难何时有头？闲谈间，不禁感慨无限。于是，又敲响木鱼唱出一首警世醒俗的《人生歌》。
　　歌曰：
　　梦一生
　　如诗如画谁见真
　　万紫千红演繁华
　　时序轮
　　荣枯醒痴心
　　眼里风月是幻境
　　
　　情一生
　　缱绻终身难为真
　　出墙红杏开虽妍
　　逢穷厄
　　树倒鸟分飞
　　温柔也能成陷阱
　　
　　恋一生
　　栀子迷香为谁真
　　缠绵只苦春宵短
　　千金尽
　　罗帐暖他家
　　雨打秋叶霜叠恨
　　
　　劳一生
　　苦尽甘来几分真
　　积积攒攒何能足
　　总受限
　　年月不让人
　　欲壑不平酿大病
　　
　　求一生
　　水漂胡萍根何真
　　汲汲富贵无朝暮
　　缘分轻
　　命理已注定
　　天地不平位几等
　　
　　贵一生
　　名扬千古谁是真
　　作威作福显当时
　　气数尽
　　积怨卷烟尘
　　锒铛手足囚残身
　　
　　富一生
　　对比君王谁敢真
　　锦衣玉食享尊荣
　　道不正
　　饥寒闹纷纷
　　散尽仓廪枉费神
　　
　　人一生
　　松柏长青谁信真
　　似水流年岁花发
　　免不脱
　　大限来招手
　　素联輓棺了夙因
　　
　　吟罢一生歌
　　劝君重人生
　　莫为情纠结
　　勿被强求困
　　可进思孔丘
　　知退老庄敬
　　生命遵造化
　　循道自然行
　　常登高山看云飞
　　自在真谛冶性灵
　　或入竹林听鸟鸣
　　好让天籁清心尘
　　也可小溪赏流泉
　　神随九曲通古今
　　亦宜江海叹风浪
　　感染丘壑包容情
　　还须大漠放眼量
　　广阔天下藐芥丁
　　杂曰：
　　人性若水善控而善失而毁
　　世事如棋招招变化招数新
　　酒醉今日难谋身后明日事
　　色损功德污染门庭伤后荫
　　财不正来惹得是非酿祸患
　　气点肝火到底都是亏自身
　　智不通惠只做小人动机谋
　　愁囿眼前沉沦远志隳前程
　　困失节守不耻羞辱枉有命
　　惰废光阴万事蹉跎不归仁
　　情薄似纸难载诚信欺天理
　　克己履冰常省而省松而昏
　　
　　歌罢，这乞丐道长起身收图，怀里揣了木鱼，扬动拂尘，踏雪而去。谁都留他不住。
　　望着乞丐道长飘然消失在雪雾里的背影，大家猜想着这道长是谁？
　　是谁？这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大家只记得，在涔阳屠城之际，到处呼叫“落发寺庙”警醒人自救的是乞丐；抱韩涛入花瓦寺得救的是乞丐；李汉生、金霞在山路追踪吴英槐遇险时那出手相救的是乞丐；韦涛在宝庆遭遇饥荒流浪期间收留且授文武之学的也是乞丐……
　　这乞丐到底是谁？有人说是张三丰。是也不是，无从查考。只是从此以后，这涔阳余脉，牢记《人生歌》，借他姓而居祖地，敛功名而修德性。与人善而人善之，乐助人而人助之，逐步成家立业，人丁渐渐兴旺起来。这其中，韦涛领起文武之教，涔阳子弟包括江西移民皆受益匪浅。那些深得文武之学的人，后来不少成为推翻腐败清朝的骨干，而且在以后的所有保家卫国战争中都是出类拔萃者。这是后话，在此打住。眼下，我们只是惋惜了那个时代，那些人物，这真是：
　　长歌幽梦对苍穹，暗夜孤魂吻血风。
　　城陨树高樵径断，楼消草茂虎声洪。
　　君王不罢欺心事，茶客千年猜勿穷。
　　渐远村前田父语，清明吊古踏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