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没见陈九妹的人。这个老太婆今儿怎么没来上班呢？段岚有点不习惯，感觉就像一走进办公室发现自己椅子没了一样。陈九妹五、六十岁年纪，段岚背地里喊她“老太婆”，当面称呼一般为“陈师傅”，如若转换不及、收不住嘴，当面直呼“老太婆”的时候也有。陈九妹说：“别喊我师傅，一个扫地的，师傅啥啊。你们师徒俩真客气。”段岚的确是随着刘威末喊的。不喊师傅喊啥？喊姨嫌老，喊妈不是妈喊娘不是娘。陈九妹的主要工作是负责办公楼及其周边的环境卫生，作业顺序安排得科学而合理：从楼上到楼下，再从楼下到楼外。段岚不知道陈九妹的上班时间是几点几分，反正比别她早。自从来到大音希后，她每天早上上班必然会看到陈九妹在忙碌或听到她在盥洗室弄出的动静，今天是首个例外。段岚上班快一年了，现在想想陈九妹挺不容易的，人家也是人哪，也有家有口的，居然没休息过。陈九妹请假，段岚还是从刘威末口中听说的，那是在她到任之前的事。她的前任就是在陈九妹的假期里被炒的。陈九妹今天请假了吗？事假还是病假还是旷工还是迟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活儿没人干了，谁来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段岚决定接过陈九妹的“枪”，主动出击。主动和被动一字之差，性质完全不同。扫厕所是吧？小事一桩！在家的时候她还往菜地里挑过大粪呢。办公楼的卫生间紧挨着楼梯，占有一间办公室那么大地盘，采光和通风条件俱佳。墙壁和地面贴有上乘瓷砖、铮光瓦亮，再过二十年农家茅房也达不到这水准。
　　当大家都来了的时候，志愿者段岚的志愿保洁工作已进入收尾阶段。同在二楼的财务部的会计和出纳们纷纷加入志愿保洁行列，帮助段岚走完“最后一里地”。房主任告诉大家：“陈九妹在家里把脚给崴了，听说还骨裂了。”看到这种场景，老板娘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段岚搓着手用肩撞开了门。
　　“水好凉，手都冻红了！”段岚双手伸到刘威末面前：“老头儿，帮我捂捂。”
　　太突然了！来不及细想，机会稍纵即逝。刘威末双手闪电出击，抓住段岚的双手。果然冷热分明。刘威末的手比段岚所期望的更加温暖。段岚平时所言不假，“睡到天亮手脚都还是凉的”。刘威末感到一股凉意迅速钻进身体直抵心脏，心跳骤然加快。
　　这瘦骨嶙峋的手原来是那样的柔软、光滑！段岚的手已抽出，刘威末依然沉浸于刚才，回不过神来。
　　段岚的呼吸节奏也被打乱，缩在电脑显示屏下挡住视线。自己“投怀送抱”，怨谁呢！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头儿，你占我便宜！”
　　“没有吧？”
　　“就占了！”
　　“那怎么办？”
　　“补偿。”
　　“怎么补？要不你摸我的手？”
　　“美死你了，那我亏更大了。”
　　“那怎么办？”
　　“请我吃东西！”
　　“好，想吃什么你尽管开口，下了班我上街给你买。”
　　“真的吗？你看着办吧，啥好吃就买啥。不行，你们男人不会买东西。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陪我逛街？太好了，一言为定。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完了，我又吃亏了。等着吧，不把商场搬回家，补不了了。”
　　段岚一张图画了三遍还有错误。刘威末训道：“你认真点行不行，心野哪去了？”段岚翻翻白眼、无话可说。
　　刘威末根据老板娘的吩咐起草了一份合同，打印出来。打印机是共用的，段岚抢先拿到手里审阅。她坏笑起来：“哈哈，刘大工程师，你也有今天！你认真点行不行，心野哪去了？！”
　　“我怎么啦？”
　　“你自己拿去看吧，错别字连篇！这要叫老板娘看了，你就等着挨骂吧！”说着段岚把打印出来的纸张扔过去。
　　“哪里错了？告诉我。”
　　“没那义务！本姑娘要到车间去啦。”说完段岚手拿图纸出去。
　　段岚办完事，顺便跑到9号机台。正在开机的班长兼主机手叫金英花，来自四川的少数民族。金英花是全车间唯一的一名女性班长、主机手。理论上讲这活儿不是女人能干的，没力气干不了，有的男的都不行。但金英花膀大腰圆，跟重量级摔跤运动员似的，块头和力量远胜于一般男人，所以被破例提拔。段岚要金英花教她开机。金英花粗音大嗓，一口川音道：“就你这身段儿，腰那么细，就莫来捣乱了！”段岚不服：“小瞧我？有种出去练练，摔一跤试试，不把你撂倒我不姓段。”金英花笑死了，伸手去抓段岚。段岚轻盈地跳开。金英花又问：“为啥子要学开机？”“挣得多啊！”这是事实，段岚的工资与一名普通操作工相当，不及主机手。主机手大都由班长担任，是一个班组的主心骨，工资大约是一般操作工的一点五倍。金英花把自己手中的活儿一分为二，一部分交给段岚去做。趁着段岚弯腰察看的功夫，金英花在她屁股上使劲捏了一把。段岚回头骂道：“肥婆，你耍流氓啊！”离开金英花，段岚又跑到模具车间。她见铁案台虎钳上夹着模具，便操起一把电动磨枪上手了。“段小姐、段工，你在干嘛啊？”修模工杨少林喊着跑过来。段岚答：“这太毛糙了，我帮你打打光。”“停、停、停！大姐好妹妹，您老手下留情！这是我刚刚焊过的，就是因为太光了我才焊的啊！”
　　一整天时间，段岚就没在办公室里好好坐过，东游西荡，到处插手，帮倒忙、搞“破坏”。如此，时间倒跑快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下班时间。
　　下了班，刘威末和段岚各自在食堂吃好饭，段岚照例洗了澡，出发了。按照段岚的建议，他们决定跑远点，乘公交车到更热闹的地方去，附近也没像样的店。二人同室操戈将近一年，单独外出活动且无关工作尚属首次。感觉很特别，思想上也不能马上适应，或多或少会有点顾虑。段岚说：“咱们就这么走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误会？”“误会什么？误会咱俩有染？求之不得呢。”“师傅你好坏啊！”“那就拉开距离，一前一后。”“不好，待会儿又要一起上车，此地无银、欲盖弥彰。”“照你这么说，咱们不像是去逛街，好像……”“住口，不准再说下去了！”段岚已经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脸都红了。刘威末说：“好了好了，为师不会让你为难，大不了待会儿上车后一人一座。”“什么什么什么？不一人一座，难道你还打算让我坐你身上啊？居心不良！”“想歪了不是，我是说分开坐，我在汽车头，君在汽车尾。”
　　上车后，他们并未分开，找到一张双座椅双双落座。段岚逼刘威末坐里面，说坐里面膝盖顶的疼。坐下时，段岚有意或无意间靠里了点，两人身体贴在了一起，也不是很紧的那种。就这么着吧，若往外挪点，反倒说不清。
　　天已经黑了，但在路灯、霓虹灯、橱窗饰灯以及从各色店铺门窗穿出的灯光照耀下，条条大街亮如白昼。这是一家很有名的大超市！门口人头攒动，进进出出。刘威末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仍感陌生。他前年年底来到大音希，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已满两年。今后也许还将长时间在这里待下去，但迄今为止他无法对这座城市的主要街道、结构布局在脑子里形成明确印象，甚至辨不清东南西北。在大音希每月仅有两天休假他还常常主动放弃，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也没有足够强烈的愿望和热情去了解这座城市。终归不是家，终归没有亲人，终归要离开，没有户口，也没办居住证，这里不属于他。
　　进门后，刘威末拎起一只空篮子。段岚说“放下，推车。”刘威末一副如临大敌状：“段岚，好徒弟，你可别下手太狠。”“放心吧，师傅，您老上有老下有小，为徒不会让您多花钱的。对了，您的祖母大人还健在是吧？”刘威末点点头。段岚又说“咱还得留点钱孝敬咱奶奶。”刘威末狡黠一笑。段岚感觉哪不对，一不小心自己跳沟里了。“辈分有点乱，又被占便宜了，笑吧你，走着瞧！”
　　段岚看来对这家超市很熟，一进门左冲右突、毫不迟疑，进了家似的。对于刘威末的疑惑，她很是不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怎么就记不住呢？老年痴呆啊你。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啊，经常来。”他们直奔顶楼三楼。漫长的超市观光以及“顺手牵羊”，由此拉开大幕。
　　段岚推着车边走边看，还不时地招呼刘威末跟上，生怕他走丢了似的。有那么几个一小会儿，段岚不经意间挽住了刘威末的胳膊。刘威末无法尽情享受这种时刻。按说这么大一个超市要想遇见公司同事也难，即便遇见了也没什么。但段岚说了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万一被她男朋友撞见了呢？电视剧里这种事还少吗？那可就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三楼根本就不卖吃的。段岚却一点一点仔细转，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刘威末没有购物计划和目标，主要是跟着段岚瞎转。超市里的鞋服不上档次，不能考虑。转着转着，刘威末猛的吃了一惊，满眼尽是五颜六色、吊挂起来的女人胸罩！怎么跑到这里来啦啊？！虽不是男人禁地，但总是不雅。吓得他拔腿就逃。联想是不可避免的。天天在一起，平时还真没注意，现在想想看，段岚那丫头扁扁平平的，发育还没完成？怎么可能，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实际上，刘威末对女人的乳房没有追求，甚至反感过度的饱满。在老家，母亲给孩子喂奶从不避讳，当街释怀也是常事。大热天，上了岁数的妇女甚至赤膊消暑。
　　段岚手里拿着一只黑色胸罩过来把推车交给刘威末，然后把背包取下来放进车里：“你呆在这儿别动，我去试衣服。”
　　下到“吃的层”，段岚的抱怨开始了。这让刘威末看到了段岚很女人的一面。
　　“抢钱啊，就这点玩意卖这么贵！”
　　“包装好看，一打开指不定里面都是些什么，不要。”
　　“生产日期呢，怎么找不到？三无产品吧。”
　　“这牛奶靠不靠得住啊？会不会有三聚氰胺？”
　　“……”
　　耗时不少，收获甚微。刘威末看了看手推车，里面也没多少东西，除了一提牛奶、一些水果其余都是小打小闹包括那件小衣服。
　　“刘威末，你要的东西挑好了吗？”段岚问道，这么直呼大名不多见。
　　“你问谁呢？”
　　“问你问谁，不习惯啊？下了班什么师傅不师傅，别当了。”
　　“挑好了。”
　　“都什么啊？在哪啊？”
　　“这里！一管牙膏、一块香皂。”
　　刘威末用信用卡抢着结了账。
　　分别时，两人拉拉扯扯。段岚坚持让刘威末把牛奶和水果提走：“本来就是给你买的啊，总比喝酒强吧。听话，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