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5)
作品名称:太阳里的冬天 作者:三口 发布时间:2015-06-08 10:55:57 字数:11668
第十九章
(一)
“我最亲爱的马云娜,我的知己,我的妹妹: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和你天骄姐在另一个世界里等你。
云娜,如果真是苍天有情,那么我就相信你说过的那句话,我们一定是前生有约的。既然命运如此安排我们,我们便只有坦荡地接受这种安排而别无选择。
云娜,对于我的结果和我们的结果,第一次在杨家楼吃饭时就谈论过,以后我们又曾几百次地预料过,它就象一本从后往前看的小说,结局已经清楚,读完它需要的只是时间,现在我们终于读完了。
云娜,相识以后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欢愉的一段,如果说与天骄的结合是一段甜美的岁月,那么,我们的相爱便应该是一种复仇的快乐。古人云,复仇胜过报恩,大抵如此。
云娜,有几件事我再交代一下。江兰手里有我给你和娟娟留下的存折,希望你把娟娟送到小美那里,当然,这还要看娟娟自己的意思。虽然娟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但我知道她是坚强的,她无论愿不愿意自己有成为罪犯的父亲,她都会走好自己今后的路,我相信我的女儿能做到这一点;第二,你回开平时,争取把小毛带走。小毛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但不同的是,他毕竟赶上了一个充满法制光辉的时代,我庆幸他不会再成为第二个林若飞,也不是第二个崔星军,这是他的幸事,也是整个社会的幸事;第三,你在广州要找到星军的妻子李丽,你要负责照顾好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这是我未能完成的责任,只好由你代劳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星军和李丽都是不幸的人,而这种不幸有很大原因都是因为我的存在,可以说,对于他们我是一个罪人,而且也是不可饶恕的;第四,你可以去见一下宋总,告诉他我的一切,我没能完成他的期望,对此我深感歉意而且也无法补偿,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遥祝他生意兴隆,万事如意了;第五,关于怎样向父母解释,我想不用我考虑,你肯定有办法让他们接受这个事实,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云娜,海明威曾说过,人最大的悲哀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形式的不能选择。人的命运实际上是一样的,因为人最终都会死亡,所不同的只是生活的细节和死亡的形式。现在,我选择了自己的死亡形式,所以,我不悲哀,所以,你也不应悲哀。你不是对我说过你最大的心愿便是——活过、爱过、写过。现在,你可以如愿了。
云娜,完成使命的我走了,而未完成使命的你,却仍要继续前行。让我这个不善舞文弄墨的门外汉,也胡诌一诗送给你,祝你一路走好。
我不怕死
我只怕不知道死后的你
如何生活
我不信鬼
却想死后能够做鬼
让死亡不写在死的世界
我爱你但求胜过你爱我
我愿意让你快乐
更愿意你和我一起快乐……
马云娜看完这封没有署名,也没有留下日期的信,并没有人们所想象中的那种歇斯底里般的悲哀。
正如林若飞所预料的那样,结局是早已注定的,对此,无论是林若飞还是马云娜,都早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与以往所不同的只是桌上的烟缸里塞满了长长的烟蒂……
马云娜在广州给林若飞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江兰。她马上就感觉到了一种不祥,当江兰简单地向她讲了事情的经过后,她知道这次与林若飞是真的永别了。
当时,她正住在广州的一家宾馆,放下电话,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和悲痛,这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带有无比寒气的孤独,是一种欲哭无泪的悲痛。她没有像普通女人那样号啕大哭,或是扑倒在床上呜呜咽咽,而是犹如一头困兽在笼子里毫无目的的冲撞着,突然,她打开冰柜,从里边摸出一瓶不知道是什么酒,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下去多半瓶,几分钟后,她醉倒在了绣着牡丹花的纯羊毛地毯上……
(二)
“开平特案”的侦破已接近了尾声,秦红旗作为“特案”的实际负责人,按理说应该感到轻松,或者说应该是满面春风,因为省厅和市委对这次“特案”的如期侦破感到十分满意。
在市委召开的庆功总结表彰会上,局长得到了市委领导的高度评价,秦红旗则戴着大红花和特案组的同志们一起站在主席台上,听着省、市各位领导做着各种报告和讲话……他的脸上没有兴奋的表情,这些天来,每当他把坟地里那个脑浆迸裂的林真升和吊死在暖气管上,伸着长舌头的父亲联系在一起时,内心就会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痛……
那本林真升制作的他父亲交代罪状的录音带,严队在查封林真升办公室的当天就直接交给了他,并没有擅自放过。
他反锁上办公室的门,一个人静静地听着父亲最后的声音,他的手不注地颤抖着,以至烟灰都落在了裤子上……他无法饶恕这个魔鬼,尽管这是他的父亲,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偏袒,反而更觉得愤怒和压抑……
于是,他决定去找那个骚女人,他想知道她和自己的父亲还干过哪些现在还不为人知的罪恶。
追捕林真升后的第二天傍晚,他终于揣着林真升给他的那封信和那本录音带,独自一人,来到了父亲的住处,见到了那个骚女人。
这是他的父母离婚后,他第一次踏入父亲的家门。对这里的一切他都已陌生,觉得自己好象从来就没在这个家里住过一样。
他坐到骚女人的对面,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从小就让他感到讨厌的女人。他知道,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让他的母亲受尽了屈辱,而他的母亲又没有任何办法去惩治这个骚女人。
她底下的伤并没完全好,每当小便时,都会疼得龇牙咧嘴,让她吃尽了苦头。
她从秦红旗进屋后,就没敢正视他,甚至从心底里感到恐惧。自从被林若飞绑架后,她落下了毛病,特别害怕见到陌生人。尽管她知道秦红旗是警察,又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但是,她清楚自己所做过的一切。所以,秦红旗的来访,让她感到心惊肉跳,万一秦红旗也像林若飞那样报复她,那她这一次就死定了。尽管几乎没有这种可能,但她的潜意识中仍然感到恐惧。
她低着头,用脚尖在地上来回划动着,无法避免地等待着秦红旗的举动。
秦红旗收回盯着她的那种冷峻而仇恨的目光,慢慢地掏出一支烟点上,望着袅袅上升又弥漫开来的烟雾,语调平静中显出威严地问到:“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二十多年前,你和我父亲究竟对林真升,哦,就是林若飞的父母干了些什么?”说着,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高大的身躯让她显得更加的委琐。
“我,我……唉,我造孽啊!”她猛地扬起手胡乱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
秦红旗没有阻拦她的这种做作的举动,而是任她发作。过了一会,在秦红旗目光的逼视下,她终于把当时的那些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秦红旗静静地听着,眼前一次次地浮现出他不曾见到、但却又仿佛亲眼所见的一幕幕不耻于人类的丑行……
关于这场让全民族迷狂和盲从的闹剧,秦红旗并非有什么深刻的认识,但是,他毕竟亲身感受过那种气氛。
他想起了上次在渭河法院门前见到的那个“精神病”,莫非她正是这场“革命”的受害者?或许,她也被……他想起了一位省里来这里查阅文革冤案的作家说过的话:文革,其实就是一次底层民众性欲的大暴露……革命和性欲一结合,肯定会生产出怪物。然而,这种革命,又肯定摆脱不了性欲,否则,吴三桂就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当时,秦红旗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听来玄而又玄的话,他的任务只是陪他查阅资料。此刻,这些话却对他产生了实实在在的震撼……
曾有人问过法国宪法理论家西哀耶斯,在1789年大革命时期做了些什么?他回答说:我活过来了。当然,活过来的未必是最优秀的,但他必定负有活过来的人的责任,因为历史别无选择地只能把此后的使命交给生者。
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狼子野心。狗崽子。狗杂种……这是那时的常见名词。
批倒批臭。油炸。炮轰……这是那时的常见动词。
砸烂他的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这是那时的常见句子。
他想起了那个在晨曦中,跳楼自杀的女人。她是他小学同学的母亲,她的罪名就是“狗崽子”,她那黝黑的秀发,被剪得犹如狗啃得一般,殷红的鲜血从她的发际里、鼻子里、嘴里汩汩地流出,染红了身下的台阶;他又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的死人,那是一个被吊在电线杆上的老人,他的胸前还挂着一个大牌子,他的脸已变成了青黑色,头耷拉着,早已僵硬的身体在晨风中摆动,没人知道他是自杀还是被害,当然,也没人想知道;他想起了那整夜狂喊的高音喇叭,他至今都不明白那里都说了些什么,仿佛就是一些咒语,让人们为自己并不知道的目的而献身;他想起了自己和母亲在开平的一次大规模武斗中,为了躲避流弹而不得不整夜的爬在炕沿下不敢抬头,后来他听说,在这几天的双方交战中,全市有七十多人付出了生命,没人能说得清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长期听不到真理的呐喊,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具有毁灭性,而缺乏民主与法制,只靠着无限忠于绝对权力,对于一个民族的芸芸众生来说,更具有毁灭性。
对,也许林真升说得没错,过去不可能真的过去,历史不能遗忘,无论是对那些疯狂过、昏庸过、迷信过的迷途者,还是对那些曾经被侮辱、被扭曲、被伤害的无辜者。
历史,是出窑的瓷器,它一旦经历过燃烧定型后,即使你打碎它,如果一旦还原起来,它仍旧是出炉时的形象。这就是历史。
秦红旗听着那个骚女人的讲述,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他默默地抽着烟,盯着夜幕中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他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热泪,但这眼泪里到底包含着些什么情感成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临走时,他留下了那本录音带,告诉她说:“你听听吧,你的良心会一辈子受到谴责的。”
(三)
机械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江兰和马云娜并排坐在宽大的沙发上。
这是江兰的新办公室,自从林若飞消失以后,广州总公司董事会便任命江兰临时代行总经理职务,当然,只是代行,董事会那边不会让她这样一员大将偏居一隅,只是鉴于目前这里的情况特殊,派新人来不利于处理不得已而为之。作为江兰本人,当时只是因为有林若飞的缘故才甘心在这里做副手,否则,她也决不会在开平这样的小公司里就职。
马云娜从广州回来,没回省城,直接就找到了江兰。她知道,现在惟有江兰才能让她了解当时的那些情况,而自己也有必要向江兰透露一些有关林若飞以及家庭与她自己的历史背景。
江兰没有坐在大写字台后的真皮沙发上,而是两个女人一起坐在了长沙发上,而且坐得很近。
马云娜比较完整的向江兰讲述了林若飞的个人经历以及父母的情况,也讲到了她自己的家庭,对于这些,江兰只是间接地听到过一些,特别是有关楚天骄的情况,让她十分感动。这种浪漫的、带有宿命色彩的、同时又是中国传统式的婚姻与爱情,给了江兰这个新生代的女强人以深深的震撼。
在听马云娜的讲述时,她不知不觉间流出了轻易不会流出的眼泪,而且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眼泪。她甚至冲动地想,如果自己能有此机遇,甘心放弃所有的财富和地位,做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但是,她明白自己的这个愿望,今生今世恐怕是难以实现了。因为,在她现在身处的环境中,这种机会比让她成为一个财富和地位的拥有者的机会要少上一百倍……
两个女人并没有人们所想象中的那种悲悲切切,面对这个事实,她们现在都已坦然地接受了。
江兰向马云娜描述了林若飞和她分手时的情况,然后,又把林若飞的手机和一个大皮箱连同那串钥匙,一起交给了马云娜。告诉她,这是林若飞在省城办事处的一些私人财物,她已经替她整理过了,而这里的东西现在已被警方查封,暂时还无法整理,对此,马云娜深表谢意。
这是两个同样爱着林若飞的女人,但是,她们之间并没有那种普通女人之间的嫉妒和醋意,而是十分的豁达和理智,所以,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们都互相把对方当成朋友而不是情敌,她们都欣赏对方的那种自己所缺少的优点。特别是马云娜,对江兰在林若飞最危险时的表现,更是十分钦佩。她知道,当时能够那么做,确实需要巨大的勇气甚至牺牲,而且这种牺牲甚至又是没有一点实际价值的,连所谓的爱情价值都不可能存在了。
马云娜问江兰:“江总,现在开平对林若飞这件事都有些什么议论?特别是公安和政府那边,准备怎么结案?”
江兰明白她的意思,便说到:“云娜,虽然我在开平不是政界人物,但我毕竟也是名人。所以,据我所知,有关方面可能会对此案采取低调处理的方式。因为一是无法再追究林总的刑事责任;二是此事也确实反映出了很多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甚至还有法律问题,这些问题都不是开平自己所能解决的。据我听说市政协的一些委员,已把此案中的一些问题作为提案反映到了省里,因此,以稳定为大局是有关部门更为注重的。”
马云娜知道江兰所说的这些情况,大部分都是有根据的,便又问到:“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对其他可能参与的人,比如……”她想说“我”,但江兰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云娜,我说过可能要低调处理,这就意味着,此案将就此结案,没有案犯本人和被害人的供认和指控,又没有相当充分的证据,当然就不会再有其他同案犯的出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谢你,江总。不过,我还有一些事情得请你帮忙,这也是林若飞交代的,你看看……”说着,她拿出了林若飞留给她的那封信。
虽然这封信是江兰交给她的,但江兰并没有看到过信的内容。
看过信,两人对信中林若飞所安排的几件事,又商量了一番。
有关娟娟的事,江兰的意思是,最好再听听娟娟自己的意见。虽然小美肯定欢迎娟娟去美国,但是毕竟也会有很多麻烦,并不像林若飞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不如由马云娜先带到广州,到那里宋总和她自己都能很好的帮她照顾;关于小毛和李丽,江兰觉得林若飞的安排可行;至于找宋总的事,她愿意和马云娜一起去,马云娜也觉得有江兰的陪伴会更方便些。
马云娜告辞出来,江兰把她送出办公楼,她与江兰拥抱着,两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泪水。
告别江兰,马云娜走出了公司大门,刚想招手打车,只见停在门口的一辆黑色奥迪里,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打开车门向她走过来,问到:“请问,你是马云娜小姐吗?”
马云娜先是吓了一跳,但很快又稳住了神,现在她没有必要害怕任何人,刚才的一惊只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反应。
她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反问到:“请问你是谁?”
那个男人笑了一下,说:“我叫秦红旗,市公安局的。”
马云娜听到他的回答,向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穿着便装、即英俊高大又和蔼可亲的警察,她没想到那个十恶不赦的秦干事,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一时间,她竟想起了林若飞说过的一句话:老子混蛋儿好汉。看来,血统论真是一派胡言。
秦红旗见马云娜对着他发楞,便又说到:“马小姐,请上车,我有些话想同你谈一谈,可以吗?”说着,他先过去打开了车门。
马云娜看了一眼周围,并没有其他的警察出现,再看车里也没有人,一时弄不清秦红旗是什么意思,而他说话的语气又是如此的客气,让人无法拒绝。马云娜突然感到,秦红旗这可能是一次私人行动,看来,他也许真得想要和自己谈些什么,也许是有关林若飞的情况,这些正好也是自己需要了解的……
这样想着,马云娜便钻进了车里,秦红旗上车关好门,一踩油门,车便向市公安局方向驶去……
(四)
秦红旗这些日子根本就感受不到已侦破的“开平特案”给他带来什么兴奋和荣耀,反而使他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之中。特别是见过那个骚女人之后,面对万家灯火和满天星斗,他不禁感到心情越加沉重。
有关此案结案的问题,局里的意见并不统一,尤其是始终对他升迁副局长耿耿于怀的政治处王主任,更是怕他由于此案的顺利告破,得到更多的政治筹码,所以,他不愿意得出此案已完全告破的结论,那样的话,就可以证明此案他秦红旗破得并不完美。换句话说,他没有真正完成全部的任务,而秦红旗现在陷入沉思也正是基于这一点。
他明白,此案肯定不是林若飞一个人所为,至少有崔星军的参与,在已有证据表明了这一点。但是,崔星军也已死亡,所以,已无法再对他进行追究。现在,重要的是有关林若飞的一些其他关系,比如公司的副总经理江兰、崔星军的妻子李丽,崔星军的一些朋友。更重要的是林若飞的女朋友马云娜,她最有可能是在清山风景区和金国威最后见面的那个女人。但是就算她是那个女人,也仍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参与了犯罪,所以,对于这些问号如何处理,他现在仍无头绪。另外,杀死崔星军的凶手还没有捉到,最有可能的就是金秀萍。但是金秀萍也已死亡,所有的线索均已中断,这些很可能为王主任造成口实,达到他不能结案的目的。杜敏的案子,检察院和法院那边都已有了基本的结论,她有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乐观的讲,判二十年的可能性也存在。那么,林若飞呢?他如果不自杀,他会被怎样判处?
千头万绪中,秦红旗觉得自己应该找到马云娜,先和这个女人谈一次,这样也许会从中找出一些自己困惑的问题。另外,他觉得自己无论怎样都不再适合在公安系统工作了,尤其是自己的父亲和那个骚女人,他们给自己的精神打击可以说是巨大而无形的。虽然自己早就和他们断绝了关系,况且现在也没有人去追究他父亲的过去,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无法面对生者和死者。他下决心要躲开这些也许能笼罩他一生的阴影,如果能达到这个目的,他认为这个代价还是值得的。
说到底,秦红旗是一个正直善良而又多愁善感的人,他无法从内心里原谅自己一丝一毫的过错,甚至是一些因为别人造成的、涉及到自己的而自己又无法改变的过错。同时,他认为更不能让一丝一毫的污点去玷污头上神圣的国徽和手中人民赋予的责任。秦红旗矛盾的正是这一点,也正是这一点才更真切地体现出他的那种人性的光辉。
当他得知马云娜回到开平的消息后,他就准备找到她。
今天上午,机械公司党委的王书记来电话告诉他,马云娜来公司找江兰了,他立即开车前往,到门口停好车后,打开车门,刚想下车,却又坐了回去,重新关好车门,掏出一支烟点上。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现在没有权力去打搅两个女人的谈话,而且也不应该去打搅她们的谈话。因为,现在他只能和马云娜进行一次平等的谈话,而决不应该是审问。
(五)
车,停到了市公安局院内,他领着马云娜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请马云娜坐到沙发上,笑着说到:“马小姐,我这里没有饮料,喝杯茶吧。”
“谢谢。”马云娜接过来,目光却落到了床上。
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警服,上面放着一顶帽子,国徽在窗户里射进的阳光映射下,煜煜生辉。
秦红旗见她望着床上发呆,便问到:“马小姐又发现什么题材了吗?看来作家的观察力确实是超于常人啊。”
听他这么一说,马云娜也笑了,她觉得秦红旗将谈话的气氛调整的很好,完全没有她开始时所想象中的那种审问或是讯问的感觉。
“秦局长,”马云娜不愿意带出那个副字:“你们的服装每天都需要这么摆放吗?”
“哦?啊,不,不是。”秦红旗没想到她怎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那这是你的习惯了?”
“不。马小姐,以实相告,今天可能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在这间办公室里谈话了。因为,我已写了调转报告,以后不再当警察了,这是准备上交的。”
马云娜这下真得被他弄蒙了,她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位与众不同的高级警官,这个始终让她充满疑惑的男人。
“怎么?马小姐不想问为什么吗?”秦红旗仍旧面带笑容,而且把水杯又推到了她的近前。
“秦局长,我……”
“好了,马小姐,你先看看这个吧。”说着,他打开写字台上的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了马云娜。
马云娜惊疑地接过来,看了一眼正盯着她的秦红旗,又看了一眼手中折叠的信纸,弄不清这是谁给谁的信,这信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慢慢地打开,只见——
林真升先生,首先我同情你的遭遇,尽管如此,我仍然要郑重地警告你,现在如果你自首的话,还不失为一个正确的选择。
林先生,作为政协委员也好,作为一个普通公民也好,我们首先必须要遵守法律,特别是在今天这个法制日益健全的时代,任何人破坏法律都必将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想你肯定明白这些道理。
林先生,你制造的这些“开平特案”,可以说现在已经全部被我们所掌握,我之所以要给你写这封信,完全是我的个人行为。我始终觉得你并不同于那些普通的刑事犯,你的作案动机十分明确,你要报复这些对你的不公平。但是,公平永远都是相对的,你的报复行为只能造成新的不公平,而且是对整个社会的不公平,这便构成了你的犯罪基础,使你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犯罪分子。
林先生,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主动自首,否则,你知道下场如何,何去何从,你自己考虑。时间是有限的,开平的公安机关肯定要给全市人民一个安宁的社会环境,这是毫无疑问的。
林先生,有一段名言可以供你参考:人类的优点,不必过于强调,如何对付人类的缺点,使之走向良性的轨迹,才是人生的重大课题。因为人类的彼此需要,才是人生最实在的内容。你是一个文化人,你肯定能更深刻地理解这句话。
以上纯属我的私人观点,不代表我的职业,恕不多谈。
秦红旗
马云娜看完信,仍旧不解地看着秦红旗问到:“秦局长,林若飞看到过这封信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的缘故。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写这封信。”
“秦局长,没想到你还……”她本想说你很有文化,但又觉得不太礼貌,便改口说到:“如果……你相信林若飞他会……”她想听听秦红旗对林若飞究竟怎么看。
“马小姐,我是警察,你懂吗?当时,我……不过,现在我知道其实我完全应该发出这封信,所以,我……”他指了指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
“马小姐,现在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讲一讲有关林真升,哦,不,是林若飞的经历,可以吗?”他起身又为马云娜的杯子里添上了茶水。
马云娜默默地看着秦红旗,她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的内心开始激动起来,她知道一旦说出了这一切,就意味着一切都将失去自己的控制,自己也许将陷入危险的境地。但面对微笑着的秦红旗和床上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她又无法拒绝这个要求。终于,她开口了,从自己和林若飞的家庭讲起,一直到她与林若飞最后在机场的分手……
秦红旗静静地听她讲述着,那么多他以前无法想象的丑恶,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些丑恶与他父亲和骚女人的那些丑恶融合在一起,汇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场景,他不停地抽着烟,一支接一支,似乎忘记了向眼前这位女士询问一下可否,此刻,办公室里已飘起了一层淡淡的蓝雾……
“秦局长,”马云娜喝了一口水,突然问到:“现在你不想逮捕我吗?”说着,她站起来,伸出了纤细白皙的双手。
秦红旗没料到马云娜会做出这个举动,一时间有些混乱,忙说到:“马小姐,你,你这是……”
“秦局长,难道你不认为我也是一个罪犯吗?”马云娜仍旧抬着双手等待着。
秦红旗这时已恢复了常态,他过来拍了拍马云娜的肩膀,说:“马小姐,你先坐下,你是不是罪犯这要由法律来定,你现在的身份仍是我请来的朋友。怎么样,马小姐,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秦红旗这招以攻为守,让马云娜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自控能力,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她以为会掏出手铐将她逮捕的男人,猛然,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地说到:“秦局长,我……我们真能做朋友吗?”
“马小姐,”秦红旗拿开她握着的手:“朋友是私人的感情,与法律无关。”
马云娜又坐了回去,她现在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彻底明白了秦红旗的良苦用心以及他床上叠着的警服。
“马小姐,你刚才讲了你和林,林若飞的经历,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我也给你讲一讲我的经历吧。”秦红旗喝了一口水,坐到了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又点起了一支烟,沉思了一会,然后就开始从他父母的离婚一直讲到开始接手“开平特案”的侦破……
显然,秦红旗的经历深深地感染了马云娜,听着他的讲述,她心底不禁涌起了阵阵波澜。她从没想到这个英俊威武的警官竟然会有着如此惨痛的过去。
马云娜的幼年和童年是幸福的,她没有家破人亡的经历,而一直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的青年时代则是幸运的,她赶上了一个她自己并不觉得幸运,却是秦红旗、林若飞他们这一代人望眼欲穿梦想着得到的环境。但是,马云娜毕竟是一个文人,她可以想象,所以,秦红旗的讲述便为她的思维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
父母的争吵、打闹以至离婚;茫茫大草原上的漫天风雪;边防哨卡的风餐露宿以及他母亲临终前的那种悲凉……这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叠印出真真切切的影象,她随着他的讲述仿佛也已置身其中了……
秦红旗平静地讲述完自己的经历,马云娜则已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个她以前并不敬重的警察。
秦红旗将烟蒂摁灭在烟缸里,说到:“马小姐,前些天我去见了我的那个所谓的后母,我从她那里听到的一些事情,刚才也得到了你的证明。你能想到当我面对被林若飞吊在暖气管上的父亲和那个无耻女人时的心情吗?”秦红旗把两手攥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痛苦。
“你无法理解,甚至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我自己。虽然这可以归结为一个时代的悲剧,但我还是无法从良心上原谅他们,尽管其中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
“秦局长,”马云娜理解此刻秦红旗的心情,她相信他是真得动了感情。“林若飞说过,对这些人法律是无法惩罚的,我当时深信这一点,但现在我却觉得有些是似而非了,你也这么看吗?”她很认真地看着他。
秦红旗想了一下说到:“作为警察我现在还无法回答这个属于法律范畴的问题,但作为一个公民,我认为良心大于法律,况且,我的父亲和那个女人无论在社会良知上还是在法律意义上都已经沦为了真正的罪犯。”
马云娜继续盯着他十分严肃的脸,又接着问到:“那么,林若飞呢?”说出这句话后,她的心跳开始加快,尽管这对林若飞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但她仍然觉得秦红旗的看法但她来说还是十分重要。
“马小姐,如果从另一种意义上讲,我认为你和林若飞都是好人。但好人不一定不犯错误,甚至犯罪,就象坏人也不一定就不做一次好事。你无法想象当我看着父亲被吊在暖气管上时,心里的滋味……当时我就想起了我很小时,有一次手被玻璃划伤了,他背着我一口气跑到医院,我爬在他的背上,给他搽汗,他问我还疼吗?我笑了,说:‘爸爸背着就不疼。’他在医院里守了我一夜,我不知道他合没合眼,可我睡得却很香……”秦红旗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泪水,可以想象此刻他的内心里该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而这种爱恨交加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马小姐,人之初,性本善。一切罪恶难道不是由于环境所产生的吗?”
这时,马云娜才明白秦红旗已经很巧妙地回答了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
“秦局长,桔生淮南之为桔,而生淮北则为枳。我们无法否定环境的作用。”
“所以啊,我就无法回答桔到底是不是枳,也许只有改变环境才能改变环境中所有人的命运。对了,马小姐,你是一个作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十几年前,我曾经抓到过一个专门掏包的惯犯,据说这个掏包犯在道上很有名气,我那时是初生牛犊,不信一个掏包的能有什么名气,就又提审了另一个抓到的掏包犯,问他那个小子到底有什么名气,你猜这个掏包犯告诉我什么?他说这小子最大的名气就是讲究‘三不掏’,我问何谓‘三不掏’,他说:就是一不掏小孩、二不掏老人、三不掏医院的病人。这件事后来对我的震动特别大,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相信任何简单的判断了。”
马云娜像小学生上课似的听着秦红旗的讲述,好象都已忘记了现在自己身处的环境。
听秦红旗说完,她感叹地说到:“秦局长,恕我直言,看来你当一个警察真不太合适,你最好去当作家。”
“那你当警察?”说完,俩人同时都笑了,气氛也由沉闷转为了轻松。
“马小姐,没想到你是怎么一个豁达的女人,我开始还以为你会……”
“会悲痛欲绝?还是会哭天喊地?”
“也许吧。”
“看来你还是没读懂我和林若飞。好,我也让你看一封信。”说着,她拿出了林若飞写给她的那封信递给了秦红旗。
看完后,秦红旗将信还给她,说到:“马小姐,这也许就是我主张就此结案的原因之一吧。”
马云娜收起信,看着他说到:“秦局长,我记得苏格拉底曾说过‘要想为正义而斗争的人……必须有一个私人的身份而不要公共的岗位。你……”
“不,这句话未免有些片面,我热爱我的警察职业,但我更热爱真理和正义。”他的神情中流露出的是一种坚毅。
“秦局长,那我就再恭维你一句,你不仅是一个警察,更是一个知识分子。”
“哦,为什么?”秦红旗反问到,他没明白她的意思。
“这么说吧,只有知识分子,才会对于自身生活的这个时代和环境所公认的观念与假设,经常进行详审,所以,有一个标准说:知识分子的心灵必须有独立精神和原创能力,必须是他所在社会的批评者,对现存价值有一种批判精神。你现在不正是这样吗?”
听了马云娜的这番高谈阔论,秦红旗一笑,说到:“马小姐,谢谢你的恭维,不过,知识分子还是由你去担任好了,我很高兴今天有机会和你谈了这么多,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他看了一眼手表,问到。
马云娜看出来他可能有事情要办,便也站了起来,说到:“没有。不过我想,如果……你就来逮捕我吧……”她想说如果你要是因为我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话。
秦红旗过来和她握了一下手,“马小姐,法律的问题留给法律去解决,政治问题留给政治家们去探讨,我们现在是朋友,你忘了吗?好了,我一会要开会,我让人开车送你吧。”说着,他就去打电话。
马云娜过去按住电话,说:“谢谢,不必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那也好。对了,我听说你出版了一本书,能送我一本吗?”
马云娜笑着说到:“还在广州呢,等我给你寄来吧,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