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赵敏的身体日渐衰弱，已感时日无多。她痛恨老鬼，更痛恨哥哥，是他把亲妹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赵刚来医院探望过几次，赵敏伤心已极，拒绝接受虚伪的怜悯。赵刚讨得无趣，也就不再露面。在他看来，给妹妹拿医药费，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唯一令赵刚欣慰的是，新聘的女秘书，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能说会道，办事利落。不像“小蜜蜂”烂泥扶不上墙，蠢得像头猪。办事一塌糊涂，说话一股生苞米味。卷走“小蜜蜂”时，赵刚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她的温柔，重振了他作为男性的雄风，但新秘书——去掉“蜂”的新“小蜜”心机巧妙，娇柔妩媚，令赵刚无比受用，很快便甩掉了那一丝不快。“小蜜”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或者说是女人征服男人的霸气，赵刚不知不觉落入彀中，对她言听计从。
　　“小蜜”向赵刚提到一条商业信息，上海有一家很大的超市集团，欲在北方发展连锁店，寻求加盟伙伴。其实，“小蜜”的朋友是超市集团的业务代表，负责开发北方市场。“小蜜”为了在朋友圈中炫耀能力，便极力怂恿赵刚加盟。
　　赵刚犹豫不决，前车之鉴，教训惨痛。就在这时，顺达大酒店四季度效益报表，送到了董事长的手里，由于“军盛新农村”穷途思变，自助火锅异常火爆，农家菜也沾了人气，受到追捧，几乎一条街的食客都被吸引去了，导致顺达大酒店日益萧条，入不敷出。赵刚这才清楚地意识到，仅凭单纯的消耗战，难以击垮叶军，这个曾经扬言刀剁姐夫的小舅子，还真是个难缠的角色。
　　赵刚将效益报表拍在桌上，背靠沙发，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他深知叶军的脾气，是个八头牛拉不回的犟主。想当年，赵刚醉酒发泄，痛打叶红一顿，叶红哭着跑回娘家。叶军大怒，操起菜刀就要报仇。王美霞和叶超及时拦下，才没有发生冲突。但是，第二天叶军还是找上门来，扬言赵刚再敢欺负他姐，就真的用菜刀说话。叶强嘴上强硬，心里却是怕了。
　　如今，一个小小的叶军都欺负到头上，赵刚咽不下这口恶气。必须做最后一搏！赵刚心想，如果失败，就卖掉集团，销声匿迹，把敛来的钱财，留作下半生受用。于是，他果断拿出最后的血本，斥资近千万，买下曾是烂尾楼的两层商业建筑，并与上海方面取得联系，很快加盟超市集团。
　　顺达集团签约上海超市，经媒体宣传，在小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有不少明眼人质疑，小城居民的购买力有限，已有成功的超市连锁“先入为主”，顺达集团步人后尘，到底能走多远？
　　福昌集团对此做了分析。孙鹏认为，赵刚是在走一步险棋，因其毫无经营超市的经验，而且经营地点相对偏僻，想要与成功超市抗衡，几乎没有胜算。城堡都是从内部攻破的，看来不用反间计，赵刚也是在劫难逃了。由此，孙鹏又想到了马明亮，他一直受赵刚的胁迫，所以才出卖集团情报，如果赵刚垮了，马明亮或许能幡然醒悟。因为艾丽萍的原因，不能轻易拔掉马明亮，两人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也不能让董事长和外界知道。窃听器的事，孙鹏暂时隐瞒，只怕董事长震怒，将马明亮开除，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孙鹏还是提醒叶强，以后重要的商业酒会，改在别处进行。
　　与赵刚如坐针毡，焦头烂额不同，叶军看着满堂的食客，心里乐开了花。每到饭口，餐位不够，食客拥塞在门口，挨挨挤挤。不少食客等不耐烦了，很不情愿地陆续走掉。叶军开始考虑，开一家分店，并把想法告诉了孟一凡。
　　“主意倒是好。不过，生意才有了起色，还没有足够的资金运转，怎么开分店？再说，开饭店地点很重要，一时间上哪去找合适的门面？”孟一凡有些无奈。
　　“早上，我看见这条街的另一头，有一个门面出租。我想把它租下来。我已经问过了，价钱不贵。”
　　“那个门面，我也注意好长时间了。原来的经营者，好像一直在亏本经营。没想到这么快就出兑了。别说，那地点还真合适。可是，钱呢？没钱怎么办事？”
　　叶军一直信奉一个道理：车到山前必有路。人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只要用心，总会有办法的。“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去张罗。只要你同意，我马上去联系人家，把定钱先交了。”
　　没等孟一凡发话，叶军已经起身而去。半个小时之后，他笑呵呵地走回来，看样子事情谈妥了。
　　“别光顾着笑，钱还没有着落。你呀，干什么事，都是风风火火的，一点都没有稳当劲。”
　　“不是风风火火，是雷厉风行。瞧准时机就下手，绝不能拖拖拉拉。”叶军隔窗看着顺达大酒店的方向，颇有自信地说，“这回咱们来个农村包围城市，把这条街的首尾一掐，看他赵刚怎么办？不叫他关门大吉，我这个‘军’字就倒着写。”
　　虽说叶军有时做事过于草率，但这次他确实很果断。对赵刚的仇恨，是他前进的动力。为理想不屈不挠，是他最可贵的品质，孟一凡不禁暗竖大拇指，作为他的女朋友，应该代他考虑周全一点：“你怎么跟人家定的？一年的房租是多少？还要算出设备的成本，你心里有谱吗？”
　　“有，我算过了。大概十五万就差不多。实在不行，把别墅抵押出去，向银行贷点款。”
　　孟一凡想了想说：“为十五万抵押别墅，好像没有必要。要不我冲爸妈借点钱？”
　　“不好。我还没见过你父母，就这么开口借钱，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三天之内一定能筹齐钱。”
　　叶军拒绝了孟一凡的好意，心里却倍感温暖。关键时刻，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品质。孟一凡无疑是愿与自己同舟共济的好女人。回到家，叶军与父亲刘勇聊起饭店的兴旺。刘勇深感欣慰，儿子遇到困难，没有怨天尤人，而是肯动脑筋。从这一点来说，他遗传了父亲永远不服输的个性。恰恰是这种一往无前的精神，成就了事业的辉煌。虎父无犬子，儿子的前途也必然是一片光明。
　　叶军说出发展连锁，经营分店的想法，征求父亲的意见。刘勇深知儿子现有的经济实力，想法固然是好，资金短缺却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幸好钱款数目不大，刘勇考虑一下，决定豁出自己的老脸，向朋友借点，也算帮儿子度过一个小难关。
　　刘勇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叶强，一个是白田荣。向叶强借钱，别说借十五万，就是借一百五十万，也不在话下。但是，叶强的身边有艾丽萍，如果被她知道了，跟叶强大耍大闹，岂不让朋友为难？一想到艾丽萍刁钻的嘴脸，刘勇立即打消念头。
　　白田荣古道热肠，是名副其实的老大哥。刘勇一直都很尊敬他，尤其是顺达集团被赵刚所窃，白田荣急朋友之所急，出手相助不遗余力。刘勇心里很过意不去，如果这次不是急需用钱，被逼无奈，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来到白田荣的楼房，却发现人不在。刘勇料想，老大哥一定是去老宅子躲清闲去了。于是，折回老城区，跨进四合院，像在自家一样随便，直奔正房进入。
　　时值冬日，白田荣无鱼可钓，闲得无聊，正在自打棋谱取乐。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棋盘，左手拿书，右手捏着棋子，悬在半空，迟迟不落，若有所思。以至于刘勇进来，也未浑然不觉。
　　刘勇笑道:“大哥好兴致，这么用功，棋艺一定见长。”
　　白田荣抬起头来，喜出望外，忙说：“老刘，你来得正好，陪我杀两盘。这两天我在研究新布局，看看我的飞相局，能不能战胜你的过宫炮？”
　　刘勇的父亲曾是乡下有名的象棋高手，尤其对过宫炮布局的各种变化十分熟悉，不知击败过多少高手。刘勇自幼与父亲学棋，颇有心得，棋艺相当精湛。以前，白田荣与他经常过招，鲜有胜绩。
　　“还是不下了。好久不摸棋子，手生。”刘勇摆摆手，这几天，眼睛看东西越发模糊，大概旧病又要复发了。但在朋友面前，不好言病扫兴，只好寻个托词。
　　“咋的，怕输给我没面子？”白田荣不明真相，便故意使个激将法。
　　“笑话，下棋我怕过谁？不是跟你吹，就算特级大师来，我也不怵。下就下，输了你要请客的。”刘勇果然中计，棋瘾被勾了出来。
　　两人对弈，寸土必争，局势异常胶着。刘勇车马炮联合，步步为营，渐渐占了上风。白田荣感觉形势不妙，故意拖延步调，扯起了闲话，分散刘勇的注意力。说到与叶强即将成为亲家，他滔滔不绝，绘声绘色。
　　刘勇果然很感兴趣，听得很认真，内心百感交集，没想到父一辈的缘分，延续到下一代的身上。叶超和白雪都是好孩子，能够走到一起，确实是天作之合。白田荣和叶强都是经济实力雄厚的人，孩子们结婚是风光体面，生活是美满富足。一想到二十年的心血被人霸占，儿子做点小生意，自己还要伸手向朋友借钱，刘勇只觉得急火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白田荣趁其不备，突然将了一军。刘勇慌忙抓起棋子应战。
　　“喂，老刘，咱说好的，落子无悔，不许耍赖。你拿个‘马’，走个‘田’字，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大哥。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怎么了？”白田荣这才发现，刘勇摇着头，双眼无神，好像盲人一般的无助。
　　刘勇道出实情，“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两天，总是流眼泪，我早就预感眼睛要瞎了。”
　　白田荣扔下棋子，“你怎么不早说？都怪我，还让你下什么棋？把眼睛都累坏了。走，咱们赶紧去医院。”
　　“大哥，这事跟你没关系。眼睛要瞎，可不是下棋的缘故。去医院也没用，北京的大医院，我几乎走遍了。知名的医生也会过诊，拿不出好的治疗方案。手术，吃药，都没用的。”
　　“就真的没办法了？”
　　刘勇叹息道：“没有。命里该有这一劫，躲也躲不过去。”
　　“那不行，有病不能耗着。赶紧跟我去医院，要不别怪我这个当大哥的跟你急眼。”白田荣生拉硬拽，到底还是把刘勇弄到了医院。
　　叶军知道父亲去借钱，却不想住进了医院。他立刻撇下手中的活，匆匆赶往医院。孟一凡想要陪同，被叶军拦下，饭店实在太忙，总要有个人坐镇。
　　此时，刘勇刚做完体检，除了眼疾之外，老胃病、肝肾功能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医生建议，让病人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不要有劳心费神的事牵挂。刘勇安静地躺在床上，手上扎着针头，药水顺着输液管缓缓流进体内。
　　叶军走进病房，见父亲正与白田荣说着话。白田荣看见叶军走进来，指了指床边的椅子上，示意他坐下。叶军瞧着父亲毫无察觉的表情，心里一惊，走了过去，伸手在父亲的眼前晃了晃。
　　“大军，是你来了？”刘勇虽然失明，儿子那熟悉的脚步声，他还是听出来了。
　　“爸，都怪我。”
　　“胡说，我的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白大爷在这呢，不要乱说话。”刘勇不想让儿子在这节骨眼上提起借钱的事，好像以此博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叶军不管许多，内疚地说：“都怪我要开分店，让你帮着张罗钱，惹得你上火。”
　　“好了，别说了。”刘勇声音严厉，而眼神却渺渺如雾。
　　白田荣发觉这父子对话异常，便说：“老刘，我去一趟卫生间。”说完，朝叶军招招手，把他叫到走廊里，问道：“到底咋回事？跟大爷说实话。”
　　叶军实话实说：“我准备开一家分店，缺十五万块钱。我爸说帮我借钱。早知道他这样，我就不跟他说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上火，肯定吃不消。都怪我……”叶军语调凄然，越说越伤心。
　　白田荣说：“这个老刘，有啥话咋不跟我直说？几十年的交情，还藏着掖着。不就是十五万吗？多大点事。至于急犯病了？”
　　“可能我爸太好面子。这事都是我引起的。我自己去张罗钱，以后再也不让我爸操心了。”
　　“傻孩子，你爸是个犟脾气，你也跟着犟？这事我知道了，就必须得管。明天早上我把钱给你送过去，你爸的住院费我先垫上。你就安心把饭店开好，那就是对你爸最大的孝顺。这个老刘，我真该好好开导开导他。”
　　叶军谢过白田荣，回到病房，说了些宽慰父亲的话。第二天一早，白田荣果然来到饭店，拿出一口袋现金，整整十五捆百元大钞。叶军非常感动，想要写一张借据。
　　白田荣笑道：“别写了。咱爷俩没那么多规矩。如果连你都信不过，我还能相信谁？我和你爸二十多年的朋友，甭说借他十五万，就是白送他，我还怕他不肯收呢。你不知道，我还欠你爸一条命。你算算，一条命值多少钱？！”
　　“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
　　“说起那件事，我到现在还感动呢。你爸是个好人。那年，巧巧才三岁，得了重病。送到医院必须马上手术，输血。那时候灾后重建，医院条件都不好，血库里没有巧巧那种血型的血。我抽了400cc，还是不够，我还要抽，医生坚决不同意。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到处打电话，问熟人的血型。你爸知道了，特意从十里地外跑到医院，抽完血后，他就瘫在了地上。要是没有你爸，巧巧就活不到今天。我早就想报答你爸，可是他从来不给我这个机会。”
　　一个伟大父亲的形象，在叶军心中巍然屹立。叶军深受感动，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仅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更要让父亲为儿子感到骄傲。
　　叶军租下新门面，着手进行装修改造，一个亮堂堂的餐饮连锁店，很快投入试营业。不出所料，店门一开，食客云集。两个“新农村”各占街的一头，好像温暖的小港湾，而顺达大酒店则如汪洋上的一座孤岛，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由于工作繁忙，叶军很久没去探望母亲。王美霞心里挂念，嘴上不免唠叨，有时候看着电视上的烹饪节目发呆。叶红猜透母亲的心思，便找到叶军，希望他能去看看母亲。其实，叶军同样思念母亲，只是干餐饮这行太板身子，一直腾不出空来。他再三向姐姐承诺，忙过这几天，等饭店进入正轨，一定回家多陪陪母亲。从交谈中，叶红得知刘勇因病住院，叶军难得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照顾亲生父亲了。叶红很能理解二弟的苦衷，叮嘱他多注意身体，千万别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