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晚上，庆大奶奶昏昏沉沉坐在炕沿上，不吃不喝。邻居们陆续来吊唁，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感到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就像一个梦一般，等到梦醒了，她的爱香还会微微笑着走进家门，还会坐在炕上绣花……
　　爱红也累了，但还得强撑着给家人做饭。饭做好了，端上炕，谁也不动筷子。爱红急了，拿起筷子，递给庆大奶奶和爱国：“吃，快吃，你们俩可别有个好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谁知爱国却呜呜地哭了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要不是我，爱香怎么会死呢，我不该给你喝那杯水啊。”
　　“水？什么水？”
　　这时庆大奶奶也呜呜哭了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爱红急了。
　　“就是爱香出门子的前天晚上——你从外边回来——我——递给你的那杯水，那是咱妈叫我给你喝的。”
　　爱红忽然想了起来，那天她从卫平家跑回来，刚一进家门，爱国就递给她一杯水，当时她的注意力全部在爱香身上，加上又说又跑有些口干舌燥，所以接过来就一饮而尽。看样子，这水里有问题。她看了看爱国，再看了看庆大奶奶，心中忽然就明白了，怪不得她突然就睡着了，怪不得她能一觉睡到第二天九点多，连爱香出门子那么大动静都没有听到……
　　最懊悔的还是庆大奶奶。知女莫若母，爱香和爱红忙活着的那些事她早就有些警觉。她看到爱红跑进跑出，尽着她忙活着爱香的婚礼，也不朝她翻白眼了，也不冷嘲热讽跟她顶嘴了。她就感觉不太地道。再悄悄观察爱香，发现她不再漠然地躺在炕上，不再绝望悲伤，取而代之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兴奋。她就明白了。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让爱香跟人跑的，不然剩下的这残局她将如何收场，她如何能顶得住钱家的指责，如何能忍受得住村子人的嘲弄，她儿子爱军的光棍身份就更加确定了。她知道爱香这个孩子向来懂事善良，话语不多，柔柔弱弱，但很执拗，也不能来硬的——
　　所以，趁着爱红跑出家门的时候，她带着爱军，走到已经收拾停当的爱香面前，让爱军“扑通”给爱香跪下了。她哭着对爱香说：
　　“香，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妈实在没法子，你瞧瞧咱们家穷的，谁爱来啊，说到底是你妈的不是啊！你妈没本事啊！你看你哥这都三十二了，跟他一般大的孩子都上学了，你就忍心看他打一辈子光棍？女人嘛，嫁给谁不是嫁，不瘸不瞎能动弹，什么毛病不好改。钱家那儿子人也活灵，有点毛病那也是老家惯得，有个人管着他也就改了——香哎，妈求你了，就算救救你哥，救救你妈，你走了就等于要了你哥和你妈的命啊——不然，我也给你跪下——”
　　唉——可怜那爱香看看哭诉的妈，再看看跪在地下，一言不发的大哥，那哭得呀是撕心裂肺的，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为了预防变故，她决定先稳住爱红，她去药铺以自己睡不好觉为由买了几片安眠药，然后放进爱红喝水的茶杯里，倒上水，晃了晃，嘱咐爱国等爱红回来一定让她喝。然后她就带着爱香去了爱国的新房待了一夜，她硬着心听爱香哭了一夜。本以为姑娘嫁出去也就安端了，谁知却是自己亲手把女儿送上了黄泉路。
　　“香啊，我的爱香啊……”她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爱国也“呜呜”哭个没完。
　　爱红上来劝：“妈，哥，别哭了。你们俩再哭坏了，我四姐也会心疼的。事情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后悔了。好歹我大哥成亲了，以后我们要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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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那爱军和钱多。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两人更幸福的了。真算是乱点鸳鸯谱，反倒歪打正着。两个人一个话少，一个话多，一个肚子里肠子弯弯道，一个一根肠子通到底，也算是扣子遇到扣鼻了，互补。
　　结婚那天，众人刚走，钱多就一下子跳下炕，搂着爱军的脖子就嚷嚷：“可好了，可好了，我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爱军不说话，瞅着窗户半天。
　　“干吗呢？媳妇站在你眼前呢，你看窗户干吗？”
　　爱军说：“我看看门和窗户关没关好。”
　　“干吗？你害怕？你个大男人还知道害怕？”
　　“怕你飞了。”
　　钱多哈哈大笑说：“打死我我也不走了，要不是我哥看我看得严，我早就跑来了。”
　　爱军跳到炕上铺床放被，说：“小点声，别让听房的听见，人家要说怪不得钱家那姑娘二十八了还嫁不出去，原来有点缺心眼啊。”
　　钱多笑得更厉害：“那也比你三十二了还打光棍强，要不是我，你是不是就得打光棍了。”然后，她凑过来，情意绵绵地说：“你说你是不是在等我？”
　　爱军抱住她说：“我哪有心思等你，我还以为我下生就是没媳妇的命呢。”
　　“去。”多多捶打着他，说：“你读过书，又这么聪明，怎么会找不到媳妇，那是她们瞎了眼，没有眼力见，谁能赶上你肚子里道道多呢。”
　　爱军说：“也怪，见了那些人我的嘴就像被胶水胶住了似的，不是不想说，是感觉那句话都不合适。只有见了你，不想说，话就蹦出来了。”
　　“所以我说你是在等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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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情意绵绵，悄悄话说也说不完，第二天一睁眼，太阳都到头顶上去了。多多还赖在炕上不愿起来。
　　爱军却有些慌：“快起来，规矩是闹三日的，怎么这一会也不见个人来，是不是人家来了不好意思都走了，真丢死人了，这出去还怎么见人呢？”
　　多多却不在乎，她一边穿衣，一边说：“这日子是咱们两个人过的，我只在乎你，他们爱怎么笑话就怎么笑话，我才不管呢。”
　　磨蹭半天，爱军就是没有勇气去开门，多多笑她是属鳖的，说你在家等着，我出去打探打探，然后出了门。不一会又回来了，满脸的疑惑，对爱军说：“真是奇了怪了，外边怎么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爱军说不会是去妈那里了吧。多多说，有可能，这样你就不用难为情了，等会咱们俩一起过去。
　　两个人躲闪着跑回了老房子，却见铁将军把门。多多说：“有意思，人怎么都没啦？”转而一想又有些生气：“哼，换亲就不是亲了，这是把规矩都省了，你们这里的人太不把咱们俩当回事了……”
　　爱军却有些着慌，心说是不是出事了。想想爱香结婚前的绝望痛苦，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而他和妈却把这个瓜强扭了下来，这会他和多多光顾得品尝幸福婚姻带来的甜蜜了，却忘了爱香是在吞咽苦瓜……这么想着，心里愈发着慌，他抻着脖子到处看，看到盈盈正在门口的草垛旁捉刀螂，他跑过去，趴在矮墙上，招手叫盈盈：“盈盈，过来，大叔问你个事。”
　　盈盈手里捏着个大肚子的刀螂跑了过来。
　　“你大奶奶去哪了？”
　　“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盈盈光顾得手里的刀螂，对他的问话漫不经心的。
　　“你小叔呢？”
　　“也走了。”
　　“那你小姑呢？”
　　“不知道。”
　　爱军急得汗都下来了。
　　这时盈盈的妈妈手里拿着喂猪的瓢跑了出来，说：“哎呀，大兄，你还不知道吗？爱香那边出事了，大婶和爱国他们都去柳林庄了。”
　　“出什么事了？打架了？”爱军不敢往坏处想，他安慰自己，肯定是吵架呀什么的，爱香本来就不愿意，吵架是难免的，小夫妻吵吵闹闹就会吵出感情的，应该没事。
　　“好像不是。”盈盈妈神色躲闪。
　　“到底怎么了？”
　　“刚才东头的小大夫回来说爱香跳河了。大家下河找，也没找到。村里好多人都跑去了，你快去看看吧。”盈盈妈一口气说完。爱军已是两腿发软，他强打精神拉着多多就往柳林庄跑。
　　跑着跑着，多多的脚步却是越来越慢，最后索性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爱军问
　　“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多多哭了：“你想，咱们是换亲，万一爱香有个好歹，家人肯定不会罢休，他们会来逼着我回去的。如今我自己跑回去了，你想想他们还能让我回来吗？爱军哥，我不想回去，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爱军站住了，他没想到结婚还不到一天，分别就在眼前。
　　两人思来想去，还是先回家的好。爱香是顾不上了，先想想一会家里有人来要人怎么应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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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里，两个人心事重重，担心爱香，又担心钱家来要人。
　　多多说：“要是一会我哥来叫我回去怎么办？”
　　爱军说：“他还敢来么？”
　　多多说：“要是敢呢？要是来的是我爹娘，或者他们把家里的人都叫来抢我回去怎么办？”
　　爱军说：“我就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
　　多多说：“你一个人能抢过他们那么些个？”
　　爱军不言语。
　　两人在家里哭一会说一会。最后决定如果真的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两个人都要好好活着，一定要等到再相会的那一天……
　　可是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来个人。两个人决定回家看看，刚进门，就听到了爱国和庆大奶奶的哭声，两个人急忙奔了过去，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爱国和庆大奶奶都不说话。爱红说：“你这个自私的人，自己没能耐找媳妇，非要找人去换，这下害死了我四姐，你高兴了？”
　　“爱香真的死了？”爱军睁大了眼睛，“她到底怎么死的？”
　　“喏，自己看。”爱红把血书扔给他。
　　爱军拿着血书呜呜哭了起来，他对钱多说：“你哥怎么这么狠啊，爱香那是他媳妇啊，他怎么能活活逼死她呢？”
　　钱多瘫倒在杌子上。她问爱红：“那我怎么办？我跟你哥怎么办？”
　　“你？”
　　爱军和钱多都紧张地盯着爱红。
　　“你打算怎么办？”
　　“我反正不回去。我就在这里，跟你哥在你一起。”她坐上炕，拉着庆大奶奶的胳膊说：“妈，爱香没了，我替我哥顶罪，我就是你闺女，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
　　庆大奶奶哭着点了点头。
　　爱红说：“你自己的事当然你自己做主了。”她拿出文书给钱多看。
　　钱多看了半天说：“一个也不认识，上面写了什么。”然后给爱军。
　　爱军接过来读：“现因钱富毒打新婚妻子于爱香，致使她下落不明，因而钱富和于爱香婚姻无效。婚姻无效的责任归钱富自己。经协商，为其换亲的钱多，不经于家允许不能要回钱家。于家也不再追究其责任……”
　　爱军还没读完，多多就兴奋地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环绕在他们俩心头的阴云瞬间散去，伴随着多多的欢呼声，庆大奶奶再次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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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小瓦匠卫平就离开了村庄。他背着自己的工具箱，步履沉重地走了。爱红远远地看着他，村里人也远远地看着他。他没有回头，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这么走了。人们议论着说是爱香的死彻底让他伤透了心，所以才要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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