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然浴

　　我叫肖铁，这个名字是父亲取的。大概是希望不管人生多么波涛汹涌，命运无论如何坎坷多舛，我也要像铁一样坚强地面对，去奋斗，去爱。他希望我成为一名公务员或者军人，退一万步说，也要像他一样，成为国企职工，端着妥妥当当的“铁饭碗”四平八稳，过上安安稳稳的小日子细水长流。
　　很抱歉，这一辈子，除了肖铁这个名字之外，没有一件事他能为我作主。
　　我从小特立独行，我觉得生活是自己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父母的意义，就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给我生命，抚育我成长。至于之后的道路，该如何走？如何选？都是我的事。
　　记得以前有个邻居，总是笑话我：“肖铁，就你这熊样，要是考试能拿到奖状，我的王字倒着写。”这个邻居和王八蛋同姓。
　　我说：“倒着写还不是王字吗？有本事你横着写我看。”
　　结果平时不努力学习的我，在期末最后一个月发奋图强，真的考了全班第三名，拿到了奖状。此后，每当见到这位邻居，我都会对他紧抓不放：“你的王字，横起写了没有？”
　　母亲说，在怀着我的时候，她做过一个梦。梦到一条长着犄角的巨蟒，从大河的这边伸着头，到对岸去吃草。后来，巨蟒长出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了。这个梦，我觉得在预示着什么。
　　我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我相信自己的生命，应该像彩虹，像流星一样，虽然未必多么气势磅礴，多么与众不同，但至少，它曾经有过短暂的美丽，这一生就没有白活。性格就是命运，这个故事，是从某个在北京穷困潦倒的日子里、在春天的天台上，和方一北一丝不挂地站在磅礴的大雨中，进行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天然浴开始的。大雨磅礴，无法无天，其痛快不逊于一顿豪饮。
　　
　　在此之前，我已经骄傲地参加了一千五百三十六次面试，每一次面试都活愣愣地把我从单纯善良的小老百姓，变成搅尽脑汁别出心裁就为谋得一个职位大展宏图的野心家和投机家。我毕业于蜀地一所三流师范院校，这是一个在找工作面试时难以启齿的痛处。多年以后，我却因为这个身份而感到无比自豪，当我功成名就不再人微言轻时，别人问我：“肖铁，你什么学校毕业的？”
　　我无比坦荡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毕业于旮旯市旮旯县旮旯师范学院中文系。”
　　母校这个名字，很多人闻所未闻。学校唯一一次出尽风头，是在某一年的全国高校排名榜上位列第一，倒着数的。对于像我这样思想偏激、自以为是、激烈嚣张的人来说，也算门当户对。
　　一直以来，我都以处于中间可有可无那一类为耻。不能第一，就倒数第一。
　　中间者，对于大局来说，可能至关重要；对于个体来说，却等于被忽略。大学同学“张汉奸”，这哥们其实不是汉奸，名字还很铿锵——张志国，有志于国之意。只是长了一副汉奸的样子，我们都叫他张汉奸，或者汉奸张。汉奸对考公务员热情高涨，孜孜不倦，逢招必考，每考必败，越挫越勇。
　　每次考完，尽管离面试尚有一段马拉松般的距离，在查了分数之后，他往往会无比骄傲心满意足带点炫耀地说：“还不错，进前十了。”我立马被他这种极度夸张的乐观主义精神所打败。
　　招聘名额只有一个，考第四名连面试都进不了到底能有什么意义？
　　有时候，我不禁感叹，汉奸啊！你他妈的就应该正儿八经的去做个汉奸，考什么公务员呀。汉奸这时候倒也幽默：“你以为是个人都可以当汉奸啊？我倒是想卖国，卖给谁？”
　　这句话说到我的心里去了，站在正义之神对面的，即便是魔鬼，也绝非等闲之辈。我早就立志，如果成不了大英雄，就做大狗熊，至少要雄那么一次两次，才痛快自在、才不枉此生、才快意恩仇。当考到这所全国排名倒数第一的大学时，我不仅没有一丝沮丧，却感到大喜，老子要做倒数第一里的正数第一。这个愿望还真的让我实现了，虽然学习像坨屎，但年年拿国家奖学金。
　　侏儒到了矮人国，尽管身高不足一米五，也能鹤立鸡群。充满优越感的环境，一下子让我无比自信，这份自信无形中激发了我身上潜藏的才华，也算是不枉上了一回大学。
　　很多年后，我的一位同事是全国排名第一或者第二的学校毕业的研究生，办事呆头呆脑偶尔还有点小暴力倾向，被众人拿来作反面教材。我愤然心里说：名校毕业的又怎么样，如果不努力，还不是坨屎！
　　这件事，算是给那些正在倒数第一、或倒数第二的行列中意气风发的孤男寡女们一个励志的现身说法。当然，所有的嚣张得在你功成名就后，如果永远是坨屎，最好自己找个地缝钻了算了。
　　
　　一个星期前就约好，要去一家叫图腾的文化传媒公司面试。这段时间我有一种倒霉到发霉的感觉，临出门前，又遇倾盆大雨。走出校门，几经辗转，颠沛流离，狼狈不堪一年多，现在在这座叫北京的城市里，我已经沦落到和一哥们两个大男人租住十三楼、没有电梯、一个靠天台的小单间暂且蜗居、共同挤在一张声名狼藉的床上，靠着声色犬马的理想，努力奋斗，蓄势待发。
　　很惭愧地说，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上厕所要到六楼的公共卫生间去。公共的地方，如果拐弯抹角不影响到市容市貌的话，一般要多恶劣有多恶劣，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如果不是逼到再不洗澡就会臭死自己，我和方一北是断然不可能拿着小盆子，像个小娘们在厕所里窝着擦身体的。
　　楼顶有楼顶的好处，第一妙处就是可以把内裤晒在阳光里，这样穿起来能够让我神清气爽，雄纠纠气昂昂；夜晚，华灯初上时，还可以坐在天台上，看着北京的辉煌灯火抒发心中的美好抱负。如果哪天活不下去了，跳楼都是近水楼台，死生大事五步之遥便可一步登天。不过，我坚信自己绝对不会自杀，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处境再糟糕，也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机会绝地反击。
　　我出身便赤条条而来。这里混不下去，大不了换个地方呗，人生虽然有坎，老子又不是没腿。
　　
　　看着眼前倾盆大雨，十天半月没洗澡了，虽然穿了西装看上去人模狗样、道貌岸然、文质彬彬挺像那么回事，但用我们中文系老师最有才华的比喻说：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嘎肢窝里爬几只跳蚤。
　　看到雨，我突然心生一种亲近的冲动。举目四顾，一个人也没有。我脱了衣服，留个小裤衩，提着沐浴露，冲进天台的大雨中。大雨哗哗地冲刷着身体，真他妈痛快，感觉就像上帝在为我舀水！
　　当正洗到尽兴忘情时，室友方一北从外面提着早餐回来，被我的举动弄得目瞪口呆：“肖铁，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不怕首都警察把你当流氓抓起来！”他站在可以躲雨处喊道。
　　“一北，快来洗澡，再不洗雨停就没有机会了。”方一北是文艺小青年，作文在中学生杂志上发表过，获得六块钱稿费。生性浪漫，牛气冲天，禁不住怂恿，脱了衣服也跳进大雨中。后来，我们索性把小裤衩也脱了，赤身裸体在无边的大雨中，痛快淋漓、英雄豪迈、无法无天。
　　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泪水，都想让这漫天的大雨痛痛快快地一洗而净。
　　方一北仰着头，任雨水肆意地下，张开双臂作飞翔状，吟诵汪国真的诗歌：“倘若才华得不到承认/与其诅咒/不如坚忍/在坚忍中积蓄力量/默默耕耘/诅咒无济于事/只能让原来的光芒黯淡/在变得黯淡的光芒中/沦丧的更有大树的精神/飘来的是云/飘去的也是云/既然今天/没人识得星星一颗/那么明日/何妨做皓月一轮。铁哥们，我敢向你保证，今天我们在大雨中沐浴，明天将会是人生新的篇章。我相信，很多年以后，在我的回忆录上，今天的这一幕，将会浓墨重彩。”
　　我一边痛痛快快地往身体上抹泡泡，一边大声说：“豪言不要说多了，说一次，记在心里，身体力行，那是志存高远。一天念叨挂在嘴边，碌碌无为，活得窝囊，就成了吹牛了。”
　　方一北说：“你认为我吹牛吗？我保证，就算这一辈子不成功，那也绝不是因为我不够努力！”
　　我大声说：“好啊，希望你能早日成功，到时候顺便提携兄弟一把，苟富贵，勿相忘！”
　　老天爷从来都不怎么合时宜，当我们身上到处涂满沐浴露泡泡时，雨就像自来水有开关一样，说停就停了。我和方一北站在天台上，面面相觑，哑然失笑。“日你妈老天，让老子洗完个澡都不行啊！”方一北对着天空吼，但是没吼来雨，反倒把太阳吼出来，红彤彤的像是在嘲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