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班了，段岚和平时一个点儿走进公司大门。在办公楼门前，聚集一伙人在议论什么。一个个表情严肃，出什么事了？段岚凑了过去。
　　“听说手指被锯掉了！”
　　“谁的手指被锯了啊？什么时候的事啊？”
　　“穿条班长，庞文辉，昨晚的事。”
　　“现在人呢？”
　　“早送医院了！”
　　段岚走进办公室。刘威末已经在里面了。反常啊，平时可没这么早！段岚进来，刘威末像没看见一样毫无反应，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靠在椅背上。
　　“刘工，出事了，车间出事了！”段岚急急地说。
　　刘威末没有回应。
　　段岚走过去，推了一下刘威末的头：“你傻了？跟你说话呢！车间出事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刘威末仍缄默不语。
　　段岚弯腰趴在桌子上，伸手按在刘威末的额头上：“脸色不对啊，也不烧啊，师傅你没事吧？”
　　刘威末推开段岚的手：“一边呆着去。”
　　段岚不肯走：“我刚才在楼下听说的，穿条车间的庞文辉手指被锯掉了，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啊？”
　　“我怎么能不知道？是我把他送医院的！”
　　昨晚，正赶上刘威末值夜班。所谓值班并不是不让睡觉。公司组织在公司住宿的骨干人员轮流值夜班，主要目的一是监督检查夜班劳动纪律，二是一旦有事有人牵头处理。公司要求，值班者后半夜夜间至少要到各车间巡视检查一遍，其余时间该干嘛干嘛，但不准离开公司。干嘛非要在后半夜呢？说白了就是抓睡觉的。刘威末对此规定颇有看法，已多次向办公室房主任提意见。不离开公司可以，但半夜三更爬起来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不影响休息吗？第二天还上不上班？中午允许回宿舍休息一会儿也行啊。房主任说：“这是老板娘定的，我有什么办法？找机会跟她提提。”刘威末当然知道这是老板娘的注意，但谁敢去招惹她啊！所以才采取了迂回战术。可惜并不奏效、枉费心机，一直杳无音信。刘威末于是就采取消极抵抗的态度，一般上半夜草草转一圈了事。
　　刘威末在睡梦中被手机吵醒。当他奔跑到出事地点，只见庞文辉一手紧紧抓住另一只手的食指，痛苦地蹲在地上。几个人围着他不知所措。
　　“严重吗？”“锯断了，掉下来了！”“断的呢？”“在那儿。”“给小张打电话了吗？”“打了！”小张是公司的小车司机。
　　刘威末在锯台上找到那截血肉模糊的手指，上面还粘着铝屑。连张干净纸也找不到。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把它抓在手里。好像还没凉透，感觉温温的。刘威末别提有多紧张了，一颗心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手里抓的仿佛是一条毛毛虫或一条小蛇。刘威末这一生不知和多少人握过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把一截脱离大部队、处于游离状态的手指握在手里还是第一次，但愿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第二次握手”。
　　在开往医院的车里，庞文辉忧心忡忡地说：“这下完了，这个月上不成班了！”
　　“这个月，下个月你也别想上班！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能好就不错了！”开车的司机小张说。
　　庞文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听说公司每天只给十五块钱，太少了，吃饭都不够。刘工，你……”
　　“少废话！你他妈不疼啊？”刘威末制止了庞文辉：“要紧的是手，都这样了还想着钱，钻钱眼里啦！谁跟你说的十五块？肯定不止，基本工资还是要发的，放心吧，什么都别说了。”
　　关于员工工伤休息期间的待遇问题，大音希原先是有文字规定的。工伤休息期间，没有工资，每天发十五块钱生活补助。这事儿刘威末再清楚不过，因为他就是此规定的撰写人，是他根据老板娘的授意写出来的。后来有一名受伤员工不干了，闹到到了劳动保障所。经过调解，公司按基本工资（当地最低工资标准工资）给他结账。从此，这项规定自动更改。
　　到了医院，刘威末赶紧将那一直抓在手里的一小截断指交给医生。医生说送来的还算及时，断指可以再植、接活的可能性很大。手术进行顺利，用了不到两小时，庞文辉的手指被接上。
　　躺在病床上的庞文辉又说出了更大的忧虑。他嗫嚅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刘威末：“刘工，你说我这算工伤吗？”“当然算了！”“可是，我是帮别人锯料……”“是啊，我正要问你，你们那儿也用不着锯，半夜三更你帮谁锯啊？”“那个谁，业务员小于家里要做几个窗子，让我帮她锯几根料。刘工你说，治伤的钱会不会要我自己拿啊？”“你拿个屁！放心吧，治疗费不会让你出的，只要是上班时间出的事，公司都会负责。别瞎想了，好好休息。”
　　庞文辉这小子还当班长呢，狗屁不通、啥都不懂，简直就是个法盲。在刘威末办公室的资料柜里放的有《劳动法》的小册子，但他从未认真读过，哪有那闲工夫？但大概内容他还是知道的。电视、报纸还有网上能不宣传吗？听也听说了。庞文辉这种情况当然算工伤了，劳动法早改了，就连上班途中出的事也算工伤。庞文辉担心上班干的不是份内的活儿公司不管就更没必要了，就算自己拿锤子故意把自己砸伤恐怕公司都得管！听说深圳就有这样的事，为了拿赔偿工人自己冲掉自己的手指！刘威末还知道，公司不但要承担庞文辉的治疗费，而且还应依法向他支付伤残赔偿。伤残赔偿包括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精神损失费等等，算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些情况告诉庞文辉。将来一旦扯皮、闹纠纷，弄不好会把自己也扯进去。年初，一名新招进来的员工，上班头一天就摔断了腿。伤愈后他来公司闹事，要求赔偿，还喊来一群老乡助阵。老板褚德福带领更多的人把他们给轰走了。那帮人临走时声称要到劳动局去告。后来，公司几次收到劳动局快递来的文件。房主人说那人做了工伤鉴定，要陪好多钱呢。褚德福说“陪个屁”。但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劳动局不是褚德福家开的。
　　天亮后，刘威末才从医院回来。一向都很重视早餐的他，今天没吃早饭。吃不下，满脑子都是庞文辉的断指。段岚说：“不吃饭怎么行？食堂可能没吃的了，我到外面去给你买。”刘威末大声说：“买什么买！我不吃！”段岚说：“不吃就不吃呗，你喊什么喊。”“你听着，以后去车间，尽量少往那些危险的地方跑！”“那哪里危险啊？”“哪里都危险，你自己不会看啊！”“好好好，以后我哪儿都不去，就呆在办公室里陪你好吗？一晚上没睡吧？那你上去休息吧。”刘威末说：“好，如果有事，你、你也别打我电话。”“那你干脆关机得了！”“关什么关，万一客户打电话呢？老板娘打电话呢？”老板娘要求，所有管理人员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准关机。“欺软怕硬嘛！”段岚把刘威末从椅子上拉起来，哄小孩似的：“好好好，不关不关，爱关不关。”
　　经过跟段岚这么一通嘴仗，刘威末感觉好多了。又困又乏。
　　刘威末上楼，洗漱完毕回到宿舍。他脱了衣服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
　　段岚在门外喊：“师傅，开门，我给你买早餐了！”
　　真拿她没办法！刘威末无可奈何，只好坐起来穿衣服。刘威末睡觉的时候一定只穿一条短裤，穿得多了就无法保证睡眠质量，哪怕是再加件背心也不行。这习惯是从小在老家养成的。从前，在老家，无论男女老少、大人小孩，睡觉的时候一律脱得精光。
　　“师傅，你别穿衣服了，你开个门缝，我把早餐递进去就行了。”门锁被段岚拨弄得“咔咔”作响。
　　刘威末穿好秋衣，决定按段岚所说，不穿秋裤了。太麻烦，反正短裤也不是三角的那种，万一被看见也不伤大雅。
　　谁知门锁刚一打开，段岚就猛地推门而入。刘威末赶紧跳上床，狼狈不堪。
　　“段疯，你、你……！”
　　“别紧张，我没看。早餐放这，回头你给我钱。天下没有免费的早餐。不准扔，一定要吃。”段岚若无其事，把东西放下转身就走。
　　临出门她又回头笑着说：“师傅，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老人家喜欢裸睡！”
　　多日后，段岚还拿这事取笑刘威末：“大冷天儿的你脱那么光干啥？暴露癖啊你！”
　　“又胡说。我穿着短裤呢你没看见？”
　　“没有。”
　　“放屁！”
　　“你再骂？我说出去。”
　　“行，你说，看谁吃亏。缺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