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大音希 作者:后庄 发布时间:2015-04-29 16:07:22 字数:4572
刘威末带着段岚去挤压车间。
挤压车间稳稳地占据着大音希地盘的中心位置。三幢联体厂房好气派,长和宽怕有半里地吧,与龟缩一隅的模具车间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厂房外表基本保持了混凝土的本色,仅在顶端涂装一条高度不到一米的墨绿色彩带。此乃点睛之笔,原本呆板的方块状建筑因此而焕发生气,仿佛被贴上了时尚的标签。
一走进车间大门,噪声陡然增大,就像双手捂着耳朵突然松开一样。
“好吵啊,什么声音啊?”段岚大声问道。
“挤压机,跟你打招呼呢!”刘威末调侃道。
刘威末知道,段岚所指是混合在隆隆声中的更高分贝、更高音调的怪叫,此起彼伏。这应该是挤压机增压时油泵所发出来的声音,类似于人在搬动重物时的吼声。关于液压噪声是一门学问,一两句话也说不清。
刘威末告诉段岚,大音希共有挤压机12台,最大的一台吨位2400吨。挤压机的吨位和台数往往反映出一个铝型材生产企业的产能及规模。大音希在国内同行业中既不算大也不算小。
段岚随刘威末来到一条挤压线的末端。一根根银白色铝合金型材,长达数十米,平铺在有点像彩色条凳连接在一起的架子上,这叫冷床。
不远处一名女工正在摆弄一个体形很像放大版老虎头的铁家伙,很吃力的样子。“虎头装置”是矫直机的组成部分——尾部钳口。矫直机的作用是将热挤出来的铝材拉直,尾部钳口的功能是死死地咬住铝材的一端、一次一根。女工叫肖莲,看上去身材单薄、纤细,米黄色工作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她与她所操作的笨重的机器看上去很不协调,给人感觉好比看见一大老爷们儿在绣花一样别扭。这是体力活儿,本不该让女人来干。从前,挤压生产线上是见不到女工身影的。近年来,招工难、招男工更难,许多过去被认为女工不宜的岗位被迫使用女工。起初,刘威末看到这种情形心疼不已,鄙视她们背后的男人们,没用的家伙,怎么能让你们的女人们干这么重的活?!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了。事实上,由于女人们的加入,使得原本沉闷的劳动氛围一下子活跃、欢快起来,生产效率不降反升。正应了那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阿莲,怎么无精打采的啊?”刘威末冲阿莲喊道。
“没有啊?”阿莲疑惑。
“还不承认,昨晚没睡好觉吧?”
“没有啊?”阿莲更加疑惑。
“哦,没有就好。我还以为,你老公夜里欺负你,不让你睡觉搞活动呢。”
阿莲终于明白过来,伸手抓起什么东西做出抛打状:“死刘工。”
“这就是我们的产品。”刘威末指着亮晶晶的铝材向段岚介绍:“当然,后面还要进行表面处理,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然后才能拿出去卖。好看吗?”
“好看。”
“摸摸看。”
“停!”段岚刚要伸手去摸,被刘威末大声喝止。
段岚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刘威末。
“千万不能摸,刚挤出来的铝材,看上去冷冰冰的,实则温度很高,比开水的温度还高。”刘威末解释道:“你要是敢摸,非把你手烫熟不可!懂了吗?”
“那你还让我摸?!”
“我是想给你加深印象,以免受伤。”
“喂,有你这样的吗?什么人啊!”
刘威末记得,自己刚进铝材厂时,手指就被烫出过几个大泡。因为怕人笑话,当时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据他所知,在铝材厂像他这样被烫过的绝不是少数。铝材生产附加值低、劳动强度大,员工素质普遍较低,以农民工为主。新招进来的人一般不经过任何培训就直接上岗。这么做是违反安全规定的,所以刘威末要伪造培训记录以应付政府有关部门的检查。培训记录包括出题考试,试卷和学校学生用的一样,试题以选择题、判断题、填空题为主,要尽量避免问答题。生产一线员工,好多大字不识几个,他们宁可去干活也不愿意写字。试卷都是由车间主任或办公室人员代为填写。尽管如此,刘威末每次发卷纸的时候都要附上标准答案,否则就有去无回。好在上面的人并不在记录本身的真实性上较真。当然,这和公司的热情招待也是分不开的。
刘威末和段岚走到挤压机机头位置。一个小伙子正深深地弯下腰探头朝挤压机出料口张望。刘威末从背后揪住小伙子的衣领将他提溜起来。
“看见了,上面写的什么?”刘威末手指出料口上方,对小伙子说。
那儿有一个牌子,上书“危险!挤压时严禁窥视及靠近出料口”。
挤压车间办公室到了,这是刘威末和段岚此行的重要访问点。办公室是用铝材搭建起来的房中房,一面靠墙,大约两间房那么大。里面两两背靠背并在一起摆放着四张办公桌,还有资料柜、长条椅等,所有的摆设都显得破烂不堪。这也太简陋了点儿吧,段岚想。
一个人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他叫孟占军,挤压车间带班主任。
“孟占军。”刘威末喊道。
“刘工。”孟占军抬头看见他们,立刻起身。他放下手中的笔,从兜里摸出了香烟。
孟占军肩宽背厚,站起来像座铁塔。刘威末见了他一改之前爱开玩笑的风格,表情相当正式。二人窃窃私语,仿佛亲兄弟一般。段岚听不全懂俩人在说什么。
刘威末介绍了段岚,然后对孟占军说:“晚上有空吗?下了班出去喝酒?”
“什么事啊又要喝酒?都谁啊?”孟占军问。
“没事,就是喝酒。”刘威末转向段岚:“段岚,你也来吧。”
刘威末并非真心邀请段岚,还没到那个份上,客气而已。
“不行、不行,我晚上没空。”段岚说。
“你要干啥?”刘威末顺嘴一问。
“我、我报了一个班,去学CAD。”段岚答。
“什么?你什么意思?”刘威末发飙了,他是认真的。“难道我不能教你吗?还是我没那个水平?告诉你,你赶快去把那个什么破班给我退了!听见没有?否则的话,你看着办!”
段岚和孟占军愣在一旁都不知说什么好。
“算了,今晚的酒不喝了!”说完,刘威末狠狠地掐灭烟头,走了出去。
段岚紧随其后。
晚上,刘威末与孟占军还是去喝酒了。与其说是喝酒,倒不如说是小聚,或者说这是他们的娱乐活动之一,一种消遣。常去的小店,炒两三个菜,喝点小酒,换换口味吧。按说食堂伙食不错,管理人员标准还要高一点,有单独的餐间。但是再好吃,也架不住天天吃,总会腻。
孟占军是刘威末在大音希关系最为密切的同事。他们是老乡,很近的老乡,同一个县。
刘威末小时候跟爷爷奶奶在农村老家长大,刚上初中时被父母接到城里去了。算起来他离开老家时也就十一二岁,也就是说他在老家生活的时间,期间曾几次被父母接走的时间不算,总共也就十来年。然而就是这十多年时间,老家已在刘威末的心中扎下了根。老家是他生命的原点,无以替代。所以当他一见到孟占军就倍感亲切,把他当成了亲人。
刘威末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没谁能凭口音判断出他是哪里人。然而,他对乡音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孟占军的家在县城城郊,与刘威末老家所在的村庄相距仅一、二十公里,刘威末仍能分辨出两地讲话极其微小的差别。每隔一段时间,刘威末就要喊孟占军出来,以喝酒的名义说话、聊天。他最爱听孟占军讲话,胜过流行音乐。可是这家伙在公司却别一口普通话,只有在他们单独相处时并且酒过三巡来了状态,他才能听到最纯正的乡音。
提起喝酒,孟占军有故事。因为喝酒而相互斗嘴,挤压车间的人只要搬出孟占军,别人就蔫了。孟占军是挤压车间的骄傲,这个彪形大汉,其酒量比他魁梧的身材更有震慑力,那简直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大音希聘请过一位生产副总经理,来者姓严,没待够三个月就被开了。姓严的太牛,不招人喜欢,接电话时从不报自己的姓名,“我是严总”、“我是严总”的,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次,严跟车间一名员工较上劲了,忍不住丢出了杀手锏:“跟我搞,你还不够格。老子的工资是你的十倍,知道吗?!”要知道,在私企,个人的收入尤其管理人员的收入相对保密,而且互不打听,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像严这么“自报家门”愚蠢透顶,正撞在枪口上。本来老板娘安插在各部门的亲信就没说他什么好话,此言一出,就为严在大音希的历程画上了句号。
严来后,经老板娘批准,曾组织了一次聚餐,车间主任以上管理人员参加。身为带班主任的孟占军也被喊出来吃饭。就是这次聚餐让大家见识了孟占军的酒量。
严挨个敬酒,当他敬到孟占军时发现了问题,不干了:“哥们儿,你的酒怎么还冒泡呀?”
“严总,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就以雪碧代替了。”孟占军起身表示歉意。
“不会喝?”严看了看孟占军:“亏你还长这么大个子,不会喝酒那还不如个娘们儿!大家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孟占军不作声,放下杯子、人也坐下。
严不依不饶:“别坐下呀,要么这样,不喝酒也行,我喝酒,你喝雪碧,我喝一杯你喝三杯,怎么样?”
“对不起,我没那么大肚子!”孟占军对严的挑衅不予理睬,不去看严。
面子被驳,严的感觉很不爽,并未善罢甘休:“兄弟啊,就你这样还出来混,我看你这辈子也当不了老总。男人嘛,可不能做缩头乌龟!”
这话也太难听了!孟占军慢慢站起身,端起杯子把雪碧倒进菜盘,往桌上一墩:“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你喝多少我喝多少,倒酒!”
“什么?我喝多少你喝多少?兄弟,我给你交个底,严某闯荡江湖,还从来没遇到过喝酒的对手,你信不?”严接着说:“算了,你不会喝酒,随便喝一点意思到了就行!”
“少废话,倒酒!”孟占军加大了嗓门儿。
“你真的要跟我喝?你可别后悔。先看好,我可是一满杯,现在见底了,你先补上!”严说。
孟占军拿起酒瓶把自己杯子倒满、端起来。
在座的无不感到惊讶,孟占军那叫喝酒吗?只见他张大嘴巴仰面朝上,端起杯子直接倒了进去!谁见过这种喝法?那可是烈性白酒,那么大一杯,没有半斤也有三两!
“不错,说不会喝酒,原来是装的!”严说:“那好,今天我严总也让你长长见识。”说完,严将杯里剩余的酒喝掉。
严把酒杯倒满,又开腔了:“接下来你先喝我跟上。你什么时候说不行了,咱就不喝了。我不逼你,量力而行,千万别倒下!”
孟占军脸色阴沉,一声不吭。他把自己的杯子满上、端起来,和头一杯一样倒入口中。
严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咕咚数次,也干了。
“好、好,再来、再来!”大家的情绪被点燃,纷纷呐喊。有人喊服务员,又打开两瓶酒。
孟占军一饮而尽,第三杯!
严端起杯子喝一口,停顿下来。但他并未把杯子放下,不算犯规。如此,一口一停顿,终于一杯喝光。
“兄弟,行了吧,不喝了吧?”严说:“我、我看你有点摇晃了,就别逞强了吧。”
此话引来一片笑声。孟占军铁塔一般站着,纹丝不动。摇晃的是严。
孟占军满上第四杯酒,很快变成空杯。
大家都傻了!以前,孟占军可是滴酒不沾啊!隐藏这么深,太可怕了!
严一只手扶着桌子,颤巍巍端起酒杯。他发狠似得咕咚咕咚喝起来。他把酒杯放下,最后一口酒仍含在口中。
孟占军又倒上了第五杯酒。
严突然转身踉踉跄跄向门口冲去,刚一出门就听到“噗”的一声。有人跟出去,见严吐了一地,人趴在地上。
此后,有很多人要请孟占军喝酒,但除了刘威末没人喊得动,都被一一婉拒。他说:“我身体不好,不能喝酒。那天是被逼急了,没办法。”
然而,公司最近组织过体检,孟占军没查出任何问题。
全公司恐怕只有刘威末知道孟占军的底细。
都是喝酒惹的祸!孟占军当过五年兵,在部队屡屡立功受奖。复员后孟占军进了公安局,在派出所当民警。一天,因办完一桩案子而开心,孟占军等五人开车去一“农家乐”喝酒庆祝。返回时出事了,他们把车开进了护城河!一人在此次事故中溺水而亡。该事件影响之恶劣可想而知,活着的四人集体下课,被清除出公安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