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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作品名称:那些年,那一片广阔天地      作者:老船还行      发布时间:2015-04-25 17:22:43      字数:3662

  
  喝酒是在雷满子、伏霸等大肚汉猛扒三大碗粳稻米饭、消灭一海碗肥腻腻的回锅肉之后才开始的。所以在喝酒前,我们不妨从好奇、饶舌的光武孑的眼里口中来见识见识我们这位主人公郑鑫。
  同样是累坏了饿坏了,光武孑和两个女孩再放开吃也吃不了多少。趁着那几位狼吞虎咽的当口,光武孑一边吃一边同“鸭划子”(听一遍介绍,他还是没记住“郑鑫”这个大名)套近乎,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其用意就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短短两个时辰里,放鸭的乡里细伢子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比自己还早下放一年的老知青?
  的确,和此前在小河边看见的戴一个“油碗糕”斗笠、着一身补丁衣服、撑一根竹篙的形象迥然不同,眼前这个小伙子完全是一个城里“有派头”的年轻哥哥,只是看上去还有点乳臭味干的味道。上身着一件那年头开始时兴的咔叽布夹克,下身一条竹管一样细的管式裤,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可真够“酷”了,那是当时社会上褒贬不一的“水老倌”(流氓加帅哥的别称吧)的标准着装,可穿到这小帅哥的身上,显不出半点“水”的样子。这大概是他那“细伢子”的面相所决定的吧:一张整体圆圆而下巴尖尖的娃娃脸上,镶嵌着颇为精致的眉眼口鼻,尤其是一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要不是两抹又粗又长又黑的浓眉罩其上,上唇和下巴稀稀疏疏冒出几十根软茸茸的快有寸把长的类似胡须的玩意儿,准会把这小子当成妹子。再看那一脑壳黑油油的长头发,还自然卷着几个微微的大波,似乎又有点艺术家的味道。光武孑见识再少,也曾在电影院看到过旧社会某些画画的,就是这种发型,老是把前额的几绺头发一甩一甩的,派头可足了。
  光武孑下意识地摸着自己又粗又硬的短短的头发,不由得说了声:“当时你那‘油碗糕’遮住了这一脑壳好头发,难怪我刚刚只觉得有点面熟,就是认不出是你哦!呃,郑什么……”
  “郑鑫。刚刚梁老兄告诉你了,你的记性叫狗咬去了呀。”郑鑫正要说出自己的大名,坐在郑鑫旁边的薛明娟心细嘴快,抢先说道,并趁机把光武孑抢白了两句。
  “没什么,没什么。”郑鑫嘿嘿地笑了笑,感觉好像要有所表示才好,便操起手中的筷子,极为娴熟地夹了一把辣椒炒肉,送到薛明娟的碗里。后者不无矜持而又诚挚地颌首致谢,嘴角微微张开,亮出一对酒窝。
  看着光武孑茫然的眼神,郑鑫也夹了一筷子泥鳅给他。
  “谢谢啦。郑鑫,你放鸭子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呀?干嘛这么快就关了鸭子,‘化了妆’,变得我认不出了呢?”
  “不放远点,鸭子成天在家门口还有什么新鲜家伙吃?还有,你忘了我当时不是说了欢迎新知青的吗?这还不快,碰到你们,看你们‘水枪惊奇’后,我还七弯八拐放了会儿鸭子,然后顺风顺水把鸭子赶回队上的鸭棚子,让我师傅娘子照料。再然后在鸭棚工具室把油碗糕一挂衣服一换,打起浮脚就来‘欢迎’你们的来喽。”
  “酒来喽——”
  不知是谁一声长长的颤悠悠的吆喝,把整个食堂里的气氛搅得更加热烈了。
  “咳咳……咳咳咳……每桌一大碗,叫唤也不多给,喝酒去风湿,不准喝醉哦……”吴连长清了清嗓子,扯着粗门大嗓说道,“下面,请支书队长给大家敬酒——”
  张支书、于队长一人端一只酒碗,站在食堂中间位置,缓缓旋转了一个360度,算是向大家敬酒致意,然后是张支书简短的祝酒词:
  知青同志们,大家举起杯来,让我们为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而干杯!让我们为毛主席伟大指示在我们队上得到了真正落实而干杯!为你们在队上的第一天就在泥巴路上摸爬滚打不叫苦而干杯!
  孩子们,你们都只有十六七岁,正是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好年华。农业学大寨,怎么学?你们先向队上的贫下中农学,再通过报纸广播电台,向大寨的劳动模范学,你们有文化有知识,再把大寨的先进经验推广到我们队上来,你们还有可能是推广先进农业技术的先锋哦。到时候不少贫下中农还要向你们学习哦!
  我们乡里人一年难得喝两回酒,今天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之所以破例,一则是为了欢迎你们,二则也是刚刚胡连长说了(光武孑好雷满子目光齐刷刷投向梁智,似在质问:不是说他姓吴吗?怎么姓胡了?梁智双手一摊),喝酒是为了祛风湿。看你们一路上在泥水里打滚过来的,我们也实在痛心,在家里想必都是父母的宝贝疙瘩,可一来乡下就变成了泥疙瘩。所以,今天最好都给我喝两口,有酒量的多喝几口没关系,但一个原则要掌握,就是千万不能喝高了,要是醉得下猪崽孑(后来,光武孑他们才晓得“下猪崽孑”就是醉酒了呕吐的意思),就给我写检讨,以后看见了他再喝就要抢了他的酒,罚他去担几担大粪。
  好了,现在吃饭吃菜喝酒,不说邋遢话了,都把碗里的酒干一大口再说。
  “干干干,大干社会主义就从这碗酒开始哟!”光武孑扯起喉咙,额头上凸起豆角子筋,近乎声嘶力竭地高喊道。
  一时间,“干杯,干,干,干”的鼎沸人声和酒碗相撞的声音频频响起在这个大厅,演绎着七十年代中国乡村版的狂欢交响曲。
  
  光武孑端起第一碗酒,就要敬郑鑫、梁智两位老知青老大哥。
  “且慢,”梁智左手放下酒碗,用力压住光武孑端酒的手腕,说,“你这话也许只说对了一半。我们是老知青不假,但未必都是你的老大哥。我有个提议,大家不妨都报一下自己的出生年月,再来论大小。当然我自己,应该是你们当之无愧的老大哥。但‘我们’就不一定喽!”
  排序的结果依次是:光武孑、梁智、工头、伏霸、雷满子、杨学士、郑鑫、薛明娟。
  大家傻了眼了,“老大”居然是身材瘦小的光武孑,17岁半了。而老知青郑鑫则仅仅比满16岁刚刚5天的薛明娟大两个月。
  于是乎,喝酒的都目标一致地向光武孑发动攻势,敬老大,做了老大还不多喝几杯?一开始,光武孑还胸口拍得山响,排肋骨咚咚做腰鼓响,“算我的。这点酒,我还没放在眼里。别看我屋里穷,我爷老子在酒厂干活,酒有的是吃,我打小就帮他干活,累了就喝几口松松筋骨。”雷满子和杨眼镜也一唱一和,把喝酒的气氛点得几乎要燃起来了。
  雷满子出身打渔世家,从小跟着父兄在资江河里讨生活,还过了好几年以船为家的日子,为防风湿计,一家人都天天不离酒。不到10岁就学着父兄的样喝起了包谷烧,这么多年的酒精考验,成就了雷满子金刚一样的体质和“酒桶”一样的酒量。不过,最不可思议的是,要是没有酒喝,或者是可以不喝酒,他就能在一桌的酒香中埋头吃饭决不端杯。换一句话来说就是有酒量没酒瘾。不过,今天这场合,连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女同胞杨学士都豪气冲天斗起酒来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示弱!今天倒要看看这位常把自己比作鉴湖女侠秋瑾的杨眼镜能喝多少,用支书的话说,看到时会不会下猪崽孑。
  其实,要是今儿个自己不声张,班里同学根本就没有人晓得自己一个女流还会喝酒。但不知怎么搞的,杨眼镜在这个场合(从小到大都没有同这么多人在一起吃饭的场合,还是众多熟悉不过的同学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的聚会)无端地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豪情,或者说是表现欲,又是“啊,啊,啊”的吟几句莫名其妙的所谓抒情诗,又是牛头不对马嘴地朗诵秋瑾“貂裘换酒”的诗句,这阵子又要自我暴露能喝几口酒的“特长”。为什么呢?哎呀,这些为什么都不重要了,古人是有花堪摘直须摘,我道是有酒堪拼只管拼。既然下放农场了,以后的日子还不定怎样艰苦,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失为一种生活态度罢。
  而郑鑫倚小卖小,随他们几个怎么劝,意志坚定得很,滴酒不沾。梁智作为两名老知青中唯一能喝两口的,本就做了喝得微醺来陪新伙伴的打算,可光武孑、雷满子和杨学士三人非要一个又一个来他娘的车轮战术。梁智只好拿出与他们绝交的架势来,拉着郑鑫的手便要离席而去。这才没办法让“老兄哥随意”。尽管光武孑比梁智还大半岁,也只好跟着他的伙伴们叫老兄。既然可“随意”,梁智索性不同他们碰来碰去,一个人端着饭碗慢慢吃菜,偶尔抿一小口说不上多么难喝可绝不是好喝的红薯酒,然后眯缝着眼睛打量这几位拼酒的角色,权当是看一场轻喜剧罢了。
  郑鑫他们这几个不喝酒和喝酒很少的人早就吃饱肚子了,工头、伏霸早就嚷着困死了,一不留神饭桌上就没他们的影儿了。可红脸关公一样的光武孑连眼睛也红丝丝的,还在一口又一口地埋头苦“干”,大概是觉得这么久一直在同新结识的郑鑫、梁智等人扯谈,再不就是同雷满子以及两个女同胞说笑抬杠去了,把另两个伙计给怠慢了吧,于是乎端起酒碗,改变方向,朝着两个空位举了两下自顾自地说:“工头、伏霸,端起碗来,不要只做假样子,雷满子,给他们倒满,喝,喝……喝……”
  “喝你娘的大头鬼!人家早困觉去了,你还在这里出洋相!喝了几滴猫尿就这么个傻逼样范!”雷满子在酒桌上可不管你老大不老大了,像训奴才一样地训斥道。还一把夺掉他的酒碗,朝桌上一顿,立马溅出不少酒来,光武孑做心疼状,连忙做了个伏在桌上要舔酒滴的动作,不过毕竟还有几分清醒,没真把舌头伸到桌面来。
  “喂喂,文明一点好不好?”杨眼镜用筷子敲了敲雷满子的酒碗,“这里还有两个大姑娘呢,说这些个粗鄙话!”
  雷满子一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的样子,倒是光武孑朝两个妹子做了副鬼脸,牵扯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正自高兴着,忽然头顶上挨了薛明娟一个叮弓(手指弯曲在别人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此地方言谓之“叮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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