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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22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19 17:10:38      字数:5516

第三章泪如雨下
一家人尽管生活得非常沉重,光阴还是年复一年地捱过去,云轩终于到了成丁的年龄了。他处处以成人自居,雪燕看出他的心思,便筹划为他成丁行冠礼。恰在这时,芙蓉陈册课陈嘉旺拿簿册上门登记,同时告诉他们,政府要抽壮丁了。按兄弟队比例抽,三抽一,四抽二。
多来多去似乎就多一个云横。这黄毛云横,痨丁龟一个,用么没有一点用处,长又老是长不大,就是点个数凑人数,巧对巧凑三个人数而被国民政府抽壮丁。雪燕一合计,跟显绍说还是把他送给别人当儿子了吧。
父亲不置可否,摸摸云横山毛芋一样的脑袋瓜,有点舍不得。“晓得哪个蒲瓜好做种呵?说不定将来云横最有出息呢。”
这时候,哈声猫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收养云横,还信誓旦旦保证永远隐居横峻,不踏芙蓉村半步。他的好心却被显绍一口回绝。雪燕一眼看穿问题的实质,叫哈声猫死了这条心,收养的事不要再枉费心机了。
云横喜欢同父亲一起上山打猎,却不喜欢跟父亲睡,尤其讨厌他的土烟味,因为被他的土烟熏着难受。为此,父亲认定儿子不是凡夫俗子而更疼爱他。云横喜欢坐在父亲肩头看戏,每当坐在父亲肩上就模拟锣鼓铙钹的声音叫喊,而这时候,正是显绍人生最快乐的光景。
显绍考虑几天后对雪燕说:“任他娘的脚,还是一个也不送人。”
雪燕不好勉强,可是没几天,云横感了风寒,惊厥,四肢和面部肌肉阵发性抽搐,眼球上翻,神志不清了。显绍急得团团转,雪燕细看云横身上的红斑,断定说:“他做小客了。”
小客就是指麻疹。眼下麻疹流行,听说全县小儿传染的很多,传染速度跟消息一样快。染上了麻疹弄不好就会死人的;还有霍乱、痢疾的传染病也开始猖獗起来,被传染的人十个就有八九个会死的,而且死的大多是青少年。
显绍去芙蓉郑山脚下萧王殿拜了张骞太太,求他把西域带来的瘟病收回去。显绍花费求了张骞,儿子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相反有愈来愈重的趋势,以致慌了手脚。雪燕果断地说:“看来事不宜迟,将云横早点送走也多份安全。”
“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显绍表示反对。
“你不把他送走,云轩、云楼、春兰怎么办?你别以为其他几个体格好一点,如果全家都染上了,你郑家就断人毛、断人种了。”
“你的意思是要死就死云横一个人?”
“不是。”雪燕摆出道理,“你牛客哪有铜钱救治?你妈没钱治病数着日子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妈最后的日子是饿死的,她省着粮食给咱们吃。我觉得真罪过啊。”
“那你说怎么办吧?”
“把他送给枫林慥堂柯家表兄弟当儿子。我表兄在新加坡,前些年回来娶个老婆养在家里,现在还是膝下无儿。把云横送给他家,一来慥堂挨着枫林大地方,枫林徐姓跟我陈姓是义族,料他柯家不敢叫我陈家吃亏;二来我说好了,将来你也可以认的;三来咱家少了个儿子就够不上三抽一,不用抽壮丁;四来云横本来就是个病秧子,元气差,没有大户人家后天培元,这孩子命不长;现在他又做小客了,送给他家有吃的,还有钱治病,你这不是救云横吗?”见显绍不吭气,看样子心动了,雪燕又说,“再说,你把他送给别人当儿,年龄可不能再大了,云横已是十来岁的孩子了,再大些送过去,将来他跟授娘、授爸也不热切的。”
做小客的人需要大人时时刻刻抱着、背着。显绍抱着云横,不说话,掉了泪,觉得太对不住云横了,毕竟云横还小啊。自己干死干活不就为了孩子吗?别人都说我福气好,孩子养大我才享福呵。
雪燕感到心酸,接过云横,放在背后,打好背带,就往枫林慥堂走。雪燕念着童谣摇云横入睡。到兆潭埠过渡船时云横醒来了,见雪燕姨背着自己,过意不去:“雪燕姨这般忙,这般干苦还整天背着我,不也罪过吗?雪燕姨不要背吧,我自己下地走。”雪燕不同意,硬要背着他。云横运劲弄得全身硬绑绑的,以为这样就可以使自己变轻,“轻啊轻啊,轻了不要给上辈人用力啊,阿婆说过,让上辈用力做过的,做过的哟。”
渡船开动,看江面水流,岸上溪滩树木都在不停地转,云横头晕,伏在雪燕姨的背上又睡着了。云横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老房子里,已不见雪燕姨,只见一胖女人。她自称柯家表婶,说这里是枫林慥堂。
云横只当自己在枫林慥堂柯家治病,一开始有吃有喝,有药治病——这在郑洞湾是不可能的,尽管他生下来就生病却很少吃药,特别是洋药,倒也惬意。他开了这种洋荤,便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没几天病就好了。
这以后,表婶一方面絮叨着面临的生活困难,另一方面亲爷长、亲爷短的,竟把云横当儿子看。她常说:“其实,我给你说哪,你亲爷下南洋的也苦煞。下南洋时,中途在一个岛上淋药水,四十天后转另一岛上淋浴,人干净了,才让进新加坡。你亲爷回家时,在兆潭埠付渡船钱一出手就是大洋一元。这下倒把撑船老大吓懵了,老大说别人乘渡船,渡船钱二文一文的,还要赖皮,常有人说:‘老大,现在零碎不便,等回程再算。’现在统楠溪都在传讲你亲爷出手阔气。眼下,你亲爷在南洋回不得家了,南洋打仗,钱也寄不来了。”
胖女人要云横叫她亲娘,云横只是勉强叫她表婶。他觉得胖女人说话凶相,动作粗,总之随着待在柯家的时日增加,这个口口声声自称为亲娘的柯家表婶越来越不可爱了。这不可爱的主要原因还是她把自己盯得太紧,每时每刻提防着自己,像提防一头未养熟的狗,生怕一眨眼不小心给溜了。
南洋方面很久寄不来钱了,“母子”俩生活渐显窘迫。胖女人本来看毛小子云横就一点也不可爱,只不过为丈夫寻个接代的,好叫他在外安心挣钱才收留他。现在生活困难了,对这个义子也就越发看不顺眼,嘴边不时有碎语掉出来:“看不顺眼老娘就柴头给你吃。”
云横在家受全家人宠爱,从未挨过打的,在慥堂却第一次无缘无故地遭胖女人打。他感到非常委屈,急红了脸,急紫了鼻梁上的红胎记,急得话说了上半句下半句都说不出来,心里直骂胖女人为大老娘。
有一天,云横被大老娘拉着去圣旨门街买香烛,然后说是去芙蓉庵还愿。路过田垟大路边,在一个石亭喝茶,猛觉石亭似曾相识,经打听这亭竟叫芙蓉亭,说是以芙蓉山好取名的,云横就把自己的三分魂魄留在亭里。
天暗下来,下起零星细雨,大老娘早早地仰在床上——别人讥笑一个人仰躺着,都说仰鲞一样,大概她就是仰鲞一样仰着——睡着了。漫漫长夜,芙蓉亭的轮廓始终在云横眼前晃来晃去,并逐渐放大。他看到三步台阶,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芙蓉亭。这个亭不远处的路边还有一口幽绿深不见底的水井,而夜色中显现的模糊轮廓与自己潜意识中一些不完全的记忆链接起来——
琴声,听起来舒服的琴声,听起来难过的琴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随琴声抽泣不止,头发挂到额头。月亮。太阳。池塘,荷叶摇来摇去,有燕燕在飞,有虫虫在飞,有一个人——好像是自己——头发挂得长长的,飘起来。我穿花棉袄,泛着红色微光,变成一个大姐姐模样全身闪着红色光芒。辫子,是我的辫子,晃动的辫子。有一个石亭,亭边有一口幽绿的水井,深不见底。水井通向一个四方的池塘,池塘里有绿光有红光,模糊再模糊了。我哭开了,哭了还要哭,想歇也歇不下来。红绿光线耀眼极了,睁不开眼睛,泪流到嘴里,咸,怎么眼前不是刚才那样了呢?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大木床里,床边的板壁上有一个个大圆卵一样的圆圈,红色床板上有个姑娘单脚落地,一脚勾起往后长长地伸出,肩膀上长着一对羽翼,身穿白色连衣裙,挂着有颜色的布条——淡红色、淡绿色,大姐把裙边用两手往后拿着,要飞了,飘起来。我哭着,池塘荷花,大姐在亭中石凳上坐下,亭里有琴声,亭边有一棵树在开着白花。池塘水面有浪,浪得很轻。暖和的阳光照射在大木床上,床边十一扇隔床板上各有一个大圆卵变成水中冒出的水晕,水晕一圈圈扩散,不停地扩散,变大变大,水底有许多树,扭动的树,水扭动,亮光在扭动,雾起来了,水流模糊起来,看不清了。我听到阿婆的声音。我躺在郑洞湾道坦的竹矮椅上。
曾经把看到的告诉阿婆,阿婆说这是梦——原来这是第一个有记忆的梦,这个不断出现梦境,却与枫林芙蓉亭的景物基本吻合:一个石亭,一口水井,一个水面泛着白光的池塘。

几天后,大老娘带云横到惠日寺、黄桥头一带上香。过天主堂、徐氏大宗到慧日寺前空旷的广场上,看夕阳西沉,眼前竟有两个纱帽岩——芙蓉岩的北岩与中央岩,还有南岩的岩尖,南岩大部分被溪南村的南山遮挡住了。
芙蓉岩!芙蓉岩!!云横心中狂喜。夕阳下,薄雾中看到了芙蓉岩与周围群山的剪影;这里看到的金子尖、四面尖、南山寨尖似乎比在家里看到的要尖,要陡。从黄桥头遥视兆潭埠那边,云横目测了逃跑的路线。他明白,原来只需盯着三岩方向走就一定能回得了家,因为家正在芙蓉岩脚下不远的地方。
天蒙蒙亮,乘大老娘还在猪一样打鼾的时候,云横就悄悄起身往外逃。不料大院门台的双扇大门被反锁着,他弄了一阵子无法打开,只好放弃,又悄悄地溜回。大老娘有所知觉,却只当他出去撒尿,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直肠啊你”又呼呼大睡。
吃过早饭,大老娘带他到黄桥头采棉花。采棉花季节,有些没条件种棉花的山底人把番薯糖挑到棉花地里跟人兑棉花。大老娘嘴馋,一听有人吆喊兑糖,就拿一大把棉花出了棉花地。云横眼看机会到来,一俯身便往反方向钻。逃了一阵后,才抬头看看芙蓉岩,然后认准方向继续钻。到了兆潭埠,三岩中的南岩不再被南山遮掩,可以看到全貌了,云横平添了信心和喜悦。
兆潭埠的湖面弯得像很大很大的牛轭,近处是清水卵石,稍远的湖面则一片波光粼粼,深不见底。显然,惟一的办法就是坐船过渡。他看别人上渡船他也上渡船。撑船老大向他讨渡船钱,他说没有钱。没有钱怎么来乘渡船呢?你是哪个地方的人,谁家的孩子?云横哇地一声哭起来,老大说算了算了,渡船钱免了,小孩子以后不要独自出来,嗯?云横说是,并鞠了躬。
先经过一片石子滩。云横尽管穿着半新旧的布鞋,走在这样的滩头还是有些硌脚,他干脆踮着脚小跑,脚尖落地舒服多了。绕过一片茅竿滩,进入了沙地,小路平软而且幽静,没走多久就绕过张大屋村到了芙蓉地界。
听说外公、外婆、舅舅都在芙蓉村活鹿园,却从未见过面,不知他们长得什么模样,他们会认我吗?会收留我吗?授娘怎比得上亲妈?亲妈打是亲骂是爱,可我的亲妈早就死了,有人还说是给自己克死的,放屁,我怎么舍得克死亲妈呢?雪燕姨待我也不错,可是爸爸肯定不容我登门的。他一定会说,你云横小子一回家,郑家儿子就成三兄弟,人家又说三抽一、四抽二了,就要被抽壮丁。回家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甚至连人影让别人过一下眼也不行,同一个庄口的冯家湾癞头昌福肯定会去报官的。雪燕姨待我好,外公、外婆是雪燕姨的亲爸爸、亲妈妈,舅舅是她的亲哥哥,不知他会不会待我好。
云横躲躲闪闪踅进芙蓉村,这家门头靠一靠,那家上间瞧一瞧,像个小要饭的,待人家注意他,他又迅速闪走。同丰堂有个上年纪的小脚阿婆说,哟,这不是紫燕的小儿子吗?你们看他有多像哪,真是同一个饼印里印出来的一样。问云横叫什么名字,云横说自己叫云横。
阿婆哈哈笑着,踮着小脚牵着云横走。一路上,别人都管领路阿婆叫星婆婆。七拐八弯的,终于到了一座老屋前。屋大院门台外有棵桂花正在开花,花香扑鼻,大概这里就是雪燕姨常说的活鹿园了。星婆婆对屋里的人说外甥来了,许多人就围过来。星婆婆将外公、外婆、鸣蜩舅舅、妗娘、堂舅舅鸣烟以及表兄时朋、表妹阿巧等都向云横做了介绍,一一引见。陈家对云横的突然出现感到有点意外,但马上就欢欢喜喜地表示接纳,与他亲热,外婆竟然快活得三把鼻涕四把眼泪起来。云横从来没有受那么多人呵护,也从来没有这样惬意过,以至于有点晕乎乎的。外公乍见云横,心里也是一酸,嘴里却说:“像他爸,不长进。”
外婆一听心里有气:“这是什么话?这样的外甥还长得不好吗?你看他眼睛光灵灵的,牛要是眼睛光灵灵的也特别会犁田哩!”
外公被说得没趣,想寻一句既不显得讨好某个人,又要显示自己的威严的话,却不知怎么说好。星婆婆又乐呵着说:“啊唷,肚肠会认人的,自家人肚肠会认人的哟。”
外婆家的屋坐西朝东,五间两横轩,外公外婆与舅舅一家人住南轩,对面北轩鸣烟堂舅舅一家人住着。显然上间(中间)是众用的,用于做红白喜事、做打赌坛场、唱词、拜佛念经、织布等;上间门头一边放捣臼,一边放麦磨。两边正间连带二间各住着一户舅舅的远房侄子。上间与横轩门头连成凵型回廊,上间门头和横轩门头各有一处两级青石台阶,下了台阶就是道坦,屋后道坦西北角还有一口幽深的水井。
活鹿园的人都叫云横外甥王。其实论外甥王本该是老大云轩,再是老二云楼,外甥王的位子轮上轮落也轮不到云横。紫燕下嫁郑洞湾后拗脾气,绝对禁止孩子来芙蓉的,云横是第一个以外甥身份造访陈家的孩子,大家都把他当宝贝,也就把他当外甥王了。云横早就听说过,外婆家几代都是单丁,不像自己有三兄弟,因此对男孩很宠爱。外婆在云横胸前挂上长命锁;屋前屋后,左邻右舍都说外甥王来了,外甥王来了,然后在云横身后披挂了好多下端挂着铜钱的彩线。云横走起路来前后都有很大的铜钱撞击声,好不威风,表兄表妹们也好生羡慕。一切都是这样新鲜美好,云横感到透气反倒不那么顺畅了,暗地里只想哭。
开饭时,妗娘说:“外甥王吃饭了。”
云横去格橱下的格齿里拿碗,准备打饭,妗娘赶紧把他拦住:“你别动,咱家吃饭男人坐,女人走,呵呵呵,”妗娘一边打饭,一边强调说,“你只管坐着。”
在这同时外婆去箸笼里拔了箸,给外公、舅舅、表兄时朋及云横每人分了一双,阿巧另坐柴仓树头吃饭,外婆则老在边上转悠,似乎没有坐下来吃饭的意思。云横意外地得到这般优待,眼圈又红了,为了不让妗娘、外婆说闲话,忍着不落泪。
他激动得有点顾此失彼,偏偏又掉了一支箸。下凳捡箸,又被妗娘扯住了:“别动,你男的只管坐着,妗娘替你捡。”妗娘先去拔了一支新箸,再弯腰捡走云横掉在地上的那支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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