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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20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7-14 19:14:58      字数:4754

第七章雪燕的包袱
这时,雪燕来到郑洞湾。她一进门就感到很不吉祥,顾不得看一眼云横,迳自到卧室里看大姐。看样子大姐挺不住了,说话已变得断断续续。雪燕抱着大姐,声音都变了调:“大姐,你会好起来的。”觉得这话不妥,大姐是聪明而多心的人,这不等于说她死期不远了吗?可是不这样安慰又怎么安慰呢?“你会……”她哽咽一下把头别开,背着大姐痛哭起来,终于忍不住说,“大姐,你可别撇下我不管啊。”
紫燕知道妹妹有求于她,一针见血地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大姐,你一定要救我呀。”
“燕,你不说也罢。”
“大姐,都是那个臭教书的。你别看他老实,天下男人老实的未出生,出生的已死了,老实人真的出鬼哩。”
紫燕听得不耐烦,截住雪燕的话问:“震斋?”
“嗯。”
“到底咋回事?”
“二月二戏台下,这死鬼也来看美人,他看中我。你知道,芙蓉谁敢对本姑娘不敬?这个冒失鬼却摸了我的奶。我一开始有气,后来一想,既然奶都摸了……我对他说摸了奶我就是你的人了。他开始不敢,我说你不娶我谁娶我?嫌我丑吗?他说不是,说是同姓完婚,断子绝孙。那是受家法惩治的,还搬出《宗谱》上的家规条文,一曰什么,一曰什么。他说他最怕被家族除名。”
“唉呀,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咱芙蓉的家规你是知道的。”紫燕摆着威说,“婚娶不得论财,须择诗礼之家,及察妇婿之性行纯良,其良贱不同,强暴乱逆恶疾者,不得与议。你这祸惹大了,你要是没个名份就把孩子给生下来,你叫咱家爸妈怎抬头做人呵?”
雪燕越发没了主张,哭着说:“大姐,只有你能救我。”
“我早就跟你说过,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这事做姐姐的怎么救你呢?”
紫燕说这话时,显绍刚好撞了进来。雪燕不记得大姐曾有过诸如此类的忠告,却似乎在说自己的牛客老公是仗义的。她转头看着姐夫,姐夫却实话实说:“燕,我们自己的尕鸡都给棕包,哪有能力救你呢?”
紫燕向来不喜欢他插嘴:“你搀和什么?给我出去。”
雪燕不好意思地朝姐夫说:“我跟大姐商量商量。”

第八章紫燕之死
天气连续晴旱高温暴热一段时间后,台风骤起,乌云密布,郑洞湾人未有作好抗击暴风雨的准备,瓢泼大雨就降临了。水坑里的水在屋后鳌头上激一丈多高的浪花,肆意地摔打在郑家茅棚顶上,茅棚似乎抵挡不住风雨的袭击,到处漏水,摇摇欲坠。大风刮了一个时辰后转了方向,从西风转为东南风——台风登陆以后“回南”了,更强烈的回风刮了过来。大雨一直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止。紫燕说咱们郑洞湾都快被水冲走了,大溪里一定恶浪滔天,四望如海,天下将要平沉了。显绍看紫燕极度虚弱,安慰她说,不会的,天无绝人之路,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紫燕闭目冥想乾道二年山洪暴发,瓯江夜潮涌入城区,潮退浮尸蔽江,稻禾无收的记载,觉得这次台风暴雨定是恶兆,凡事都有个轮回的,可能灾难要降临自己的头上了。她揉了揉眼睛睁眼说要见哈声猫一面。显绍面有难色,说他已上横峻了,况且这么大的雨。她还是坚持要见他。
大雨歇,小雨仍然下着,哈声猫到。紫燕让他单独进来。看紫燕瘦骨伶仃,大肉以消,他知道她康复的可性极小了。紫燕挣扎着对他说:“云横孽障看样子奶疳了,看样子也活不长。不过看他的落地时辰倒是有命根的,似可以活好几十岁,但肯定短命无疑。”
紫燕想咳却没有力气咳出来。哈声猫斗胆上前执着她的右手,一把脉,竟在尺位摸到“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的雀啄脉,知道她的寿命已超不过七天了,竟号啕大哭起来:“我真该死啊!”
听哈声猫说自己真该死,那倒情真意切,紫燕也感动了一阵。可是他……该死……为什么该死呢?紫燕断断续续地努力思考……“哈声猫,旧年重五节前你来郑洞湾拔菖蒲了?”
“这你是知道的,俗话说‘重五节卖菖蒲’嘛,每年也就一次,每年我都来拔菖蒲的。”
“我问你那晚你干了什么好事。”紫燕身体虚弱,声音不高,口气却非常严厉。
哈声猫低声说:“请你……请你……原谅。”
这话对紫燕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的气顺了好久,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害人啊!”却欲哭无泪。良久,她说,“是你毁了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愿意,我活该。”
紫燕想不到他会这样说,愤愤地说:“说吧。”
哈声猫打量屋里没人,把门关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坦白地说:“那晚我用了闷香。紫燕,请你原谅,都怪我太喜欢你了,放不开。父亲送我到芙蓉读书,希望能够出仕,可我偷偷爱上你这位才女。咱冯陈虽是义族,但是我冯家湾冯姓人历来是陈家佃户,山底人配不上你大地方的千金小姐。我知道你喜欢看戏,就偷偷地跑去学唱戏,我想到时候你大家闺秀说不定也能迷上戏子的。父亲说士农工商,哪行不好?说我不学好,不走正道,他老人家气吐血了。后来在戏台上表演喷火焰时,我被洋油呛坏了嗓子,戏班里待不成,只好死心塌地接父亲的老行当,兑糖谋生。兑糖起码说还可以经常去看你一眼,我也安心。想不到你会屈尊降贵下嫁给郑洞湾的牛客,我这才后悔当时没有央媒婆正式向你提出。”
“这些就不必再提了。”
“我看过横峻的屈庐,大哭一场,觉得对不起许多人,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父亲,对不起我自己。屈庐曾是上达之士归隐山林的好地方,我也要娶个老婆上山好好生儿育女,好好生活。”
“你本应早说的,唉,一切都晚了,去吧。”紫燕打发哈声猫走,哈声猫不敢逗留。
哈声猫刚走不久,紫燕又要显绍冒雨去追他回来。婆婆觉得奇怪,我郑家的人都死光了吗?但欲言又止,人都快死了,不跟她计较什么。
紫燕备了三个香袋,交给哈声猫:“这里三只香袋,你带到横峻去保管好,等云横12岁、24岁、36岁生日时分别将这三只香袋按顺序交给他,不过吉凶听天由命。”
哈声猫接过香袋,看三只香袋分别是武状元陈桂芬、一笑和尚、拨云师太三位高人的遗物,无疑非常珍贵。紫燕再说了几句话,哈声猫不甚懂,大约是人生12年一匝,命运都会不同,对本命年要特别小心云云。
哈声猫把香袋藏在衣兜里以后说:“我照办就是了。”
紫燕从床头抽出一张旧色的桑皮纸交给哈声猫,并示意退出。哈声猫知道这桑皮纸一定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接过之后立即告退。云轩、云楼进入内室。
走到茅棚外亮堂的地方,哈声猫展开桑皮纸一看,竟是一张完整的《芙蓉七星八斗图》,图上标识非常清楚。哈声猫想起紫燕“临死前我一定将七星八斗的全部秘密告诉你”的话,显然她知道自己寿数已尽。他仰天大叫:“天哪!我宁可不要这秘密啊。”
看哈声猫悲痛欲绝,知道大事不好。显绍和雪燕赶紧进入内室。紫燕努力地用左手拉着雪燕的右手,右手拉着显绍的左手,说:“万物不能越土而生,人亦万物一物,我放心地走了。答应我,显绍,我死后……雪燕接替我……你们结为……夫妻。”
雪燕放声大哭:“大姐,还是让我去死吧。”
紫燕没有搭理,似乎要长点元气继续说话。雪燕猜测,大姐本来还可以挣扎一阵,显然要成全自己,而有意结束生命。
紫燕喘着气说:“我这不洁……”
“还是让我去死吧,”雪燕不原大姐说下去,大叫大哭。
显绍突然想起看相人说自己劳碌命,却命中注定有两个妻子的事。紫燕看来真的挺不过去了,可事情真会来得这么快吗?这可能就是命。他觉得现在不该多想,安慰紫燕说:“你会好起来的,别说傻话。”
雪燕怕显绍不答应,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郑家添多大的麻烦的。如果我肚子里生下的是囡儿,将来就嫁给你的儿子当新妇。”
紫燕一副垂死相,挣扎着说:“你一定要答应我。”
显绍点头,紫燕撒手归天。雪燕、云轩、云楼哭声震天,哈声猫顿足而去。
紫燕葬凤凰山,坟朝西偏北横峻方向——这似乎是凤凰山墓群中惟一的倒逆朝向。

第九章雪燕生女
草草办了丧事,雪燕又与父母大吵一场后,大着肚子来到郑洞湾。没举行任何仪式她就成了郑家的人。婆婆却不喜欢雪燕那大浪性格,她又是带胎的“豌豆芽”,从骨子里就瞧不起她。
雪燕入主郑家的第一个难题是端咸菜岩。蔬菜掺盐叠放在咸菜桶里腌咸菜,上面要有个木盖,木盖上面还有个大石头当咸菜岩压着,咸菜才不会烂,不会生虫。雪燕是芙蓉大家闺秀,哪会干过这等粗活?临到需要摸咸菜时,试端了一下,咸菜岩竟是丝纹不动。婆婆看到了,踮着小脚过来格开雪燕,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咸菜岩端了起来。雪燕弯腰摸咸菜时,婆婆却并不缺省唠叨:“平时要练,力气就是练出来的。当初牛犊刚生来时我就天天抱它,到了牛长大了,大黄牛过不了水坑,我还把它抱过坑呢。”
雪燕在娘家时太现成,不怎么会烧火做饭,因此自从芙蓉嫁到郑洞湾几个月来,烧火一直烧不好。山底人别的不懒就是懒柴仓,开门就见柴薪,反而每天烧青柴。青柴砍来就放在灶头,边烧边焙;青柴不容易用纸媒子吹着引火,引着了却烧得特别猛。山底人还自我调侃,说是青柴烧猛火。青柴烟大,郑家的镬灶没烟囱,雪燕每次烧火都野兔打洞似地把头钻在灶膛口捣鼓,还不时地抹着被烟呛出来的鼻涕眼泪。
纸媒子和引火柴耗了许多,好不容易把柴梗烧着了,婆婆又嫌憎她火力烧得太猛,她又只得用火钳拨弄一些灶灰埋住部分柴梗,这一埋又把整窝火给弄灭了。雪燕苦恼气地钳了一火钳的引火柴,猛地推进灶膛,柴草与镬臀磨着,发出“咕咕”的声音,婆婆随即作了抗议,说她柴放得太多,阖盲了。
一日,婆婆在镬灶后烙麦拓镬,叫雪燕在镬灶前烧火。麦拓镬是一种麦粉浆沿镬面烙成的薄饼,铲出来整张形状正是铁帽一样的铁镬模型。灶膛里的柴火太猛,麦拓镬会烧焦,太阖,麦拓镬烙不开。婆婆边烙边骂:“会烧麦饼火,才好做新妇。”雪燕被她这一骂,拿着火钳的手更不知所措。
雪燕拿吹火棍对着火膛呼呼地吹,当着的不着,不该着的吹火棍却烧着了,气得心里暗骂那个臭教书的,说什么同姓完婚,断子绝孙,他妈的若真断子绝孙就好了,做女人的也不用生孩子了。现在好了,他教他的私塾,我却怀上他的孽种,这不是前生欠他的孽债吗?要不,怎么叫我一个人受这种窝囊气呢?这也怨不得爸爸狠心、媒婆烂肚肠,我是自作自受,自愿的,幸好大姐死得及时——罪过,不过多亏姐夫他老实,否则的话,我也只有上芙蓉岩跳崖自尽了。
看雪燕神不守舍的样子,婆婆不耐烦,叫雪燕上来烙两张麦拓镬,自己坐柴仓凳烧火。雪燕尽管近来手皮厚了许多,但还怕烫手,不敢像婆婆那样抓坨粉浆,光着手掌直接在镬里拓,只好用镬铲慢慢拓开。一家六口人吃饭,她烙的麦拓镬根本接不上一家人吃的,而且自己正怀孩子的时间,肚子饿得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隔三隔四地抓片麦拓镬往自嘴里塞。婆婆看见嘴又长了:“当家人也未坐下吃呐!”
雪燕收起以往的自尊,当作未听见。她本想嫁人了番薯干总会让自己吃饱的,想不到自从嫁到郑家起,竟从未有一餐吃饱的。本想瞅准婆婆念佛点香灯的日子,自己狠命地吃个饱,无奈她盯得很紧,一直无法下手。日子一久,雪燕想开了,能吃就及时抓一点吃吧,自己饿了有可,肚子里的孩子不能没有营养。这时,外面响起云轩、云楼的声音,云轩唱:“天光麦鸡鸡,日昼麦饼成桑箕,接力镬头揭,黄昏的麦米粥吃起吃弗歇”。
天光指早餐,日昼指中饭,接力指下午点心。雪燕听懂了,镬头揭指薄饼麦拓镬,觉得好笑,这孩子怎么唱不累呢?难怪显绍一听他唱就烦。
紧接着背后饭桌上传来呼噜噜的声音,雪燕不用看也知道,是云轩、云楼在喝冷番薯干汤,估计他们喝了半罇头了,趁爸爸出垟不在家,他们要饱餐一顿。
雪燕过着屈辱的生活把日子捱到秋天,生了个女儿,取名春兰。婆婆希望雪燕生个男丁,抱着雪白的春兰,可爱又可气,心情复杂地轻拍她的屁股:“跑那么快,尕鸡也跑丢了,打煞,打煞。”
显绍却满心欢喜,雪燕生个女儿,大概都是命中注定的,连新妇都早早地送上门来,看来郑家家道中兴有望,郑洞湾要人丁兴旺了。显绍特地宰了一只鸡,拿出一个木匣子,取出黄金印和残缺不全的《郑氏宗谱》,庄严肃穆地对祖宗祭拜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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