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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乡长跪坟(二)

作品名称:南水北流浪花涌      作者:老笨熊李春胜      发布时间:2015-04-17 14:57:47      字数:9680

  
  
  九天刚回到家里,老婆正在赶死赖活地洗衣服,一面洗,一面索索叨叨,“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牛没有草了,饿得哞哞直叫。当个什么破支书,一天到晚不落屋,比七品县官还忙,这辈子做了什么孽了,嫁了这样一个夜游神!”
  九天不吭声,放好车子,又要出门。
  “你往哪里去?没有牛草了怎么办?”
  “要你干啥?只会吃啊?你整天在家里干了什么事?”
  “你是瞎子?这些衣服堆了好几天了,你一天到晚晃来晃去,你洗过几次?嫁给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人家有人家的事,男人男人,难死人的事都是我们的!”
  “可不是,大呼小叫让庄稼人统一种黄姜,种来种去让家家户户跟着你们倒大霉!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那是上头逼的!你干的好你来干一个试试!头发长,见识短!”九天发火了。
  “九天,不好了,王大栓死了,你快去看看!”有一位村民匆匆跑来找九天。
  九天叫苦不迭,不敢怠慢,匆匆赶到王家小院。他知道,王大栓虽然窝窝嗦嗦,但他并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的身份特殊得让人感到烫手。
  九天深知这是个刺藤,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多想其他了,先了解了解情况再对症下药。
  王大栓是出车祸死的,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肇事司机不知道逃到哪个王国里了,有人报了110。
  警察赶到现场,进行了勘探,拍照,并沿路搜寻线索和尸源,从衣服和鞋子判断,确认他是靠山屯的王大山。
  大栓的尸体被人们抬到了王家小院,村民们看不过眼,马上找来被单,盖到了王大栓身上。
  一时间院子里挤满了村里的人,大栓的老婆马翠花扑在大栓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村里很多女人也都陪着落泪,男人们也在一边窃窃议论。
  “大栓,好人啊!”
  “可不是,唉,那个该死的司机该进阴曹地府!”
  “他的后事该怎么办呢?”
  “那还不好办?只要有权有钱,有什么事办不好的?!”
  “我是说赵天良会是什么态度呢?”
  “人都这样了,他起码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一下,别管人家的事,干活!”
  说是干活,没有人出面主事,村民们都三三两两散落在旁边。
  院子里很喧闹,也很静,拴在南墙脚的狗见到这阵事“汪汪”直叫,叫得喉咙有些哑了,狗通人性,难道它在为王大栓的死鸣不平?
  九天进门后,人们为他让开了一条小路。村子里无论谁家有大小的事,都找他张罗。九天简单地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掏出手机打电话。
  “喂,赵乡长,不好了,王大叔出事了,出了车祸,你赶快回来一趟,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真是忙中添乱,伤得重不重?”九天的手机开着扬声器,所以,很多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岂止是伤?人已经没气了。”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肇事司机呢?”
  “跑了,你快回来吧!”
  “你先替我招呼一下,我把手头的事安排一下就回来!”
  “那你快一点回来,商量商量后事该怎么办!”
  “商量什么?你看着办就是了,该准备的准备,办隆重一点儿!”
  “你快一点儿,我等着你!”
  “别等我,东西该买的现在就去买!”
  九天开始吩咐村里的人,这个去烧水,给大栓洗一洗,那个去买老衣服,要最好的最贵的,还有定唢呐的,买花圈纸扎的,买白布的,买鞭炮纸张的等等,有人问,支书,这钱怎么算?支书说,钱先下到我名下,到时候一总算。
  “说句不该说的话,九天,如果是你的事,我柱子屁都不放一个,但连你在内,我们都是在干些没名堂的事,没有现钱,谁去跑腿啊!你让我们去赊账,最后我们找谁要钱去,反正这活儿我不干!”村里有个愣头青叫柱子,他一边说,一边在一块石头上蹲了下来。
  九天也看到,村里来这里看热闹的人不少,但真正上前忙这忙那的不多。也难怪,农村有农村的理儿,东家上门请的到这里那是尽心尽意,不是东家请的,人家凭什么任你摆布?
  九天无奈,掏出手机,给他外甥打电话,让他外甥马上先给他带一万块钱来,他自己又从口袋里摸出350块钱,才算稳住了前来帮忙的乡邻们。
  “九天,现在最主要的是棺木,这样的大件东西得先弄回来!”王家辈分最大的王七爷开口道。
  “你说的是,我这就安排!”
  支书喊了几个膀扎腰圆的小伙子,他要亲自领他们去木器行挑选棺材,正当他们要动身时,支书的手机响了。
  “是赵乡长啊,我现在正在安排呢……什么,你不回来,那怎么成啊,万事总得有个主啊!”
  “现在手头上一大摊子事还弄不出眉目,我实在抽不开身,家里的事你看着办吧,花多花少你先支着,事后咱一总算清,放心,不会短你一分钱的。”
  “赵乡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这事提前没有预防,老寿材、老衣裳,还有唢呐、纸扎等等,办起来很难!”
  “我的好九天,你想想,前庄后村的,还有一些单位等等到时候都会来做做样子,这摊子事收多收少,你心里能没底吗?”
  “赵乡长,这怕不好吧,有些风俗礼节别人是代替不了的。”
  “那是老一套,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人死如灯灭,还计较个啥?你办事我放心得很,拜托你了!”
  “你不回来,你看是不是安排一下嫂子回来?”
  “叫她知道干什么?我的情况你还不知道?我求你帮忙,就认为你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妥当,九天,先替我顶一阵子,我在这里表示感谢了。”
  “赵乡长,这……”九天还要说,但对方已经把手机挂了。
  九天知道,赵乡长正在和老婆金凤闹离婚,他都不回来,直接给他老婆打电话更不合适,他没再说什么,马上给木器行的老板打了电话,并找了一位村里懂木器活路的行家陪小伙子们一起去,支书交代说,要买上等柏木的,里外用土漆刷的,自己则留下来坐镇。
  柱子的一根筋劲儿又上来了,他嘟嘟哝哝,“皇上不急急太监,我们念的是哪门子经?”
  “柱子,都啥时候了,还说些不分油盐酱醋的话?别磨蹭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算替我帮忙行不行?快去!”九天说。
  “九天,我的好支书,你凭什么使我?”柱子撇撇嘴,“像赵天良这号王八蛋我凭什么帮他忙?要帮忙可以啊,拿钱来,现在不兴摊派义务工,大家说是不是?”
  “柱子说得对!要想让我们帮忙,拿钱!”很多小伙子附和道。
  “老少爷们,我九天求你们了!有什么过意不去的,直接对我说!”九天掏出烟让了一圈,轮到他自己时,没了,他苦笑笑。
  “九天啊!”柱子说,“你真是个实在人,乡长葬他老子,他不买单谁买单?我看这样,兄弟们,咱辛苦一趟,把王大叔的尸体抬到乡政府他的办公室里怎么样?”
  “好主意!”村子里的小伙子开始附和,九天知道这批愣头青平时爱干些直来直去、傻里吧唧的蠢事,他怕他们没事找事找些不自在。
  “别别!柱子,你有点分寸没有?”
  “我怎么没有分寸?像这类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公务员有分寸?九天,咱俩打赌,在这个场合下,看乡亲们听你使唤,还是听我的调配?”
  “我的好柱子啊!我九天求你了,到门市上去买两条烟,一人一盒,遇到你们,我破财免灾!”说着,九天授权给柱子,让柱子代劳买烟。
  “王大叔是个实在人,马大婶也厚道,要不是看在他们面子上,看在一人一盒烟的份上,别说你支书,就是乡长跪下求我我也不干,大不了开除我‘农’籍!走,哥儿们!”柱子说。
  热水很快端出来了,九天指挥几个女人拉开翠花,他亲自上前,和几个胆大的年轻后生一起,揭掉盖在大栓身上的床单,只见大栓满头满脸是血,脸色蜡黄,失去了血色,严重地扭曲变形,胆小的人看一眼后,肯定会常常做恶梦,九天也闻不惯血腥味,险些要吐,但他不上前不行,他只好屏着呼吸,慢慢地擦王大栓身上已经凝固的血迹。
  老衣服买回来了,纸扎买回来了,棺材也买回来了,王家小院响起了鞭炮声。支书吩咐村里的人在院子里布置灵堂。
  当地有个风俗,就是如果某人不是在家里寿终正寝,而是在外凶死的,棺木灵堂不能进屋,只能停放在外面,否则对活人不利。所以支书就吩咐人们在院子里架棺材,给死者穿衣服。
  “不,”马翠花竭斯蒂利地扑了过来,泣不成声,“不能让他在外面露天,他是这家的主人,让他回屋!”
  “可是,翠花婶,咱这里的风俗你也知道。”九天为难地说。
  “人都死了,还计较什么?我不能让他在外面过夜!我要让他回来,回来!”翠花一字一顿地说,“九天,打电话给赵天良,让他回来给他父亲穿衣服!”
  “赵乡长这些天很忙,恐怕暂时回不来,你看是不是……”九天为难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他忙,他忙,他忙……”马翠花控制不住自己了。
  “翠花婶,你别担心,我在这里顶着,乡长交代过的!”九天一脸苦笑。
  “不回来算了,王大栓是我男人,这个家我说了算,离了他,我也能把我男人埋进黄土!”马翠花很果断。
  最后,九天指挥小伙子们把棺材抬到了屋子中央,并偷偷地给赵乡长去了电话,赵乡长说灵堂放哪儿都无所谓,并埋怨他鸡子尿湿柴的事都给他打电话,只要不是天塌下来,都由九天做主。
  棺材已经支好,九天亲自上前晃了晃,觉得很实在,就说,“柱子,去打一盆清水,把棺材的里里外外用抹布擦干净。”
  “是!”柱子很干脆,“哥儿们,咱要让王大叔干干净净,都细心一点儿!”
  “放心吧,柱子,这个不用你吩咐!”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尸首朝进去放了。马翠花爬在担架边上,谁也拉不开。九天上前蹲下来,劝道,“翠花婶,你是个明白人,人死不能复活,入土为安,现在咱让王大叔回屋里,不然他呆在院子里你能安心吗?”
  几个女人把马翠花搀走了。大家七手八脚地脱去死者身上的血衣,九天伸手掏了掏血衣里的口袋,发现在死者贴身的口袋里有一个手帕,里面有十张五十元面额的人民币,上面沾满了血迹,九天不敢大意,原封不动地把钱包好,亲自交到了马翠花手中。
  给死者穿衣服也有讲究,就是此时死者的儿女必须在跟前守着,然而此时王大栓孤零零的。马翠花则不声不响地来到跟前,她没有哭,只是傻傻地看着。
  给尸体穿衣服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死人不像活人的四肢一样灵活,但村民们还是细心地为死者套好了每一件衣服,然后用白布床单裹住尸体,抬进了屋里,放进了棺木。
  尸体上面盖着薄薄的被子,被子上面,在死者的胸、腹、脚各处放着棉花,称之为绒花(荣华)。
  要盖棺材盖了,这里也有个讲究,就是死者的亲人要把死者生前最喜爱的东西放进棺材,九天不敢擅自作主,只好征求马翠花的意见,他找到马翠花,说,“翠花婶,你看最后给大叔放点什么东西?”
  “他生前喜欢听戏,但一直舍不得买录音机、电视机,死后他去那里会很孤单,给他买一个录音机放进去,顺便放一些象《秦香莲》、《屠夫状元》、《杨家将》的磁带。”
  “好!我现在就去办!”九天长出一口气。
  “不,不能用别人的东西,俺这里有钱!”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钱,交给了九天。
  “翠花婶,这……”九天很为难,他不伸手去接。
  “必须按我说的办!我要尽到当妻子的责任!我要用我的钱给他买一个录音机,我要亲自把录音机放到他身边,”马翠花态度很坚决。
  九天接了钱,数了数,整整三百元,他长出了一口气,走出门,喊柱子骑摩托到镇上去买录音机和磁带,并叮嘱一定要带一个条子回来。
  没想到,柱子这次没反驳,一句刺耳话也没说。
  镇子离村子并不远,但柱子去了半个钟头才回来,下了摩托直喘粗气。他说,现在录音机这玩意是过时产品,镇上的音像店、五金店都没有这玩意,只买了十几盘传统戏剧的磁带。要想买到录音机,只有到县城了。
  九天犯难了,如果现在去县城,没有一天时间打不了来回,可是王大栓又不能不埋,怎么办?九天急得团团转。正当他愁眉不展时,唢呐队的杜师傅说,他们刚从县城买了一个录音机,只用了两回,如果不嫌弃,他们可以按原价让出来。
  只好这样了,九天把录音机和磁带带进了屋里,并安了一盘磁带亲自为马翠花调试,他说,这是播放键,听歌听戏的,那是录音键,说啥能录啥,并自己说了一句,“王大叔,你一路走好,”录了下来,倒过来试听,音质确实不错。马翠花认真地听九天说录音机按键的功能,最后,她说,她要说一段话录下来放进棺材。九天没办法,只好清洗了一盘流行歌曲的带子,然后调试好录音,示意马翠花说话。
  令人惊奇的是,马翠花并不是哭哭啼啼的,他说,“大栓,你腿脚不好,到了那边别走太多的路,我也知道你胃口不好,别舍不得花钱买药,春夏秋冬你多买几身衣服换着穿,衣服脏了、破了你就给我托梦,你爱听戏,我给你买了录音机和磁带,你看,你把带子安进去,按一下正数第二个键它就响了,你孤单的时候,就多听听唱段……”
  录过后,她抱起录音机和磁带,就要走向灵堂,九天赶紧喊,“马大婶,先别忙,现在录音机连着电线,你看,这样放不行!”
  “你骗谁?”马翠花红着两眼瞪着九天,“我以前见过有人拎着录音机边走边唱,人家就不要电线!”
  “那是里面安有干电池!”柱子说,“马大婶,你知道,我柱子说话不会骗人!”
  “那咱也买干电池!”
  “现在这号型号的干电池到哪里去弄啊!”九天为难。
  “我柱子开始卖点子,我给你出个主意准成!”柱子嬉皮笑脸。
  “柱子,有什么办法你说,只要办成,我九天问你喊爷爷都成!”
  “就冲这一点,我柱子开始卖金点子,免费!”柱子神秘地说,“像干电池这类玩意儿,你现在到市面上是买不到的,但这次只要你支书出面走后门,准成!”柱子又顿住不说了。
  “柱子,急死我了!你说,你说!我该怎样走后门!”
  “咱附近中学的物理实验室里离得了各种各样的电池?即便物理实验室里没有,教英语的都有一个备用录音机,都有备用干电池,所以,只有你出面去办,准成!”
  大家都认为是好主意,连九天也认为柱子在关键时候下了一步关键棋!
  干电池弄回来了,九天把干电池安进了录音机,调试好,马翠花郑重其事地抱着录音机,一步一步走向棺木,小心翼翼地把录音机放进了王大栓的尸体边,哽咽着说,“大栓,到那边别累着,多听听戏。”
  “柱子,请四位大力士!准备盖棺,外面乐器、鞭炮做好准备!”九天大喊。
  “慢!”马翠花说,“我还有东西要放。”
  “翠花婶,还有什么?”九天问。
  “王大栓的军功章和退伍证!”马翠花说完,回到内室,取出一个木匣子,把一包用手帕包的东西拿出来,看了又看。
  “翠花婶,这些东西不能放,这些东西是王大叔的荣耀,你留个念想吧!”九天大喊。
  没想到马翠花这次却没再固执,采纳了九天的建议。
  九天凑到马翠花身边,试探着问,“马大婶,开始盖棺吧!”
  马翠花没吭声,点点头。
  “柱子,请四位大力士!每人发一盒烟,做好盖棺准备,外面的乐器班子、火鞭手各就位!”九天又大喊。
  这里的丧葬有这里的风俗,盖棺的时候,负责理事的有一套歌谣,当地人把都懂,只听九天朗声唱道,“良辰吉时天地开,盖棺大吉大发财,天清地灵日月明,盖棺子孙好运来!一盖金,二盖银,棺前跪好后辈人。棺顶挪向东……”
  “好咧!”负责盖棺的前后左右四个汉子每到这时得应一声。
  “后辈有金星;棺顶朝向南……”九天及时刹车。
  “好咧!”
  “后辈出高官;棺顶朝向西……”
  “好咧!”
  “后辈真富余;棺顶朝向北……”
  “好咧!”
  “后辈享福贵;棺顶向上抬……”
  “好咧!”
  “后辈发大财,棺顶落正位……”
  “后辈胜前辈!四大力士、天地雷神,棺扶正位,奏哀乐,鸣炮盖棺!”九天这一溜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上下丧事都爱找他。
  当然,棺盖落下来不封死,四角用纸垫着。
  一时间鞭炮、哀乐、唢呐一起响了起来,按规矩,死者的儿女这时要披麻戴孝,放声痛哭,但此时只有九天和其他几个晚辈家门按邻居身份象征性地在头上蒙了白布,这叫半孝或花孝,重孝要从头到脚都披孝。再看马翠花,她出奇地镇静,一声也没哭出来。
  九天刚出一口气,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
  “九天,咱家的大黄牛病了,不吃不喝不甩尾巴,你快回来吧!”
  “你不会到镇上去找个兽医,屁大个事也要找我!”
  “那头牛可是好几千块钱呢,病死了怎么办?”九天老婆说,“现在天都什么时候了,你让我一个女人家出面,我不招呼咱家里?你死到外面吧!”
  “牛死了吃肉,人死了省心,要你个懒婆娘,净给我添乱!”说着,气呼呼地关掉了手机。
  
  不时有人朝这里送花圈,有民政上的,有村子里的,有附近学校的。屯子里不停有人来给死者磕头上香,表达对死者的尊重。
  连王家辈分最大的王七爷也拄着拐杖过来了,只上香,不磕头。
  唢呐队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哀乐,更加增添了王家小院的沉闷悲凉。
  柱子等人郑重其事地在灵前摆放了死者的牌位、照片,并挖了一颗新竹挂上了行灵,乡下人称为灵幡,上写:“民故显灵魂王大栓行灵一位”。
  九天还是第一次主持这样的葬礼,下面怎么办,九天不敢擅自做主。
  九天找到村子里王家几位辈份最大的,商量出殡那天谁为王大栓摔老盆抱灵位,这件看似简单的事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得的,只有死者儿女才有资格。很多人一生吃苦耐劳,辛辛苦苦,他们养儿育女,等的就是最后上路时儿女给自己摔老盆。大家说来说去都没有办法,只好找马翠花商量。
  “不用商量了,我为王大栓摔老盆!”马翠花斩钉截铁。
  “这……”在场的人都愣了。
  “那怎么成呢,那都是晚辈的事儿,你和大栓是平辈的,你怎么能自己看小自己呢!说出去人们笑话。”辈份最大的王七爷劝道。
  别看王七爷将近九十,遇到王家大小事,大家都要找他拿主意,他在王家家门里,说出来的话就是圣旨。
  “王七爷,你们的好意我领了,可是我也不能让我的掌柜孤零零上路,成为冤魂野鬼,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我不在乎。”
  “对于王家这类事情,你的心意我们王家领了,但是,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咱们门里的事,你让别人怎么说呢?”
  “王七爷,我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我不做无情无义的事情!”马翠花很果断。
  九天感到事态严重,只好给赵乡长打手机,可是关机,把电话打到办公室,秘书说乡长出门去了,具体去哪儿,他也说不清楚。
  后面的事咋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这时柱子过来,九天把他拉向了一边。
  对于柱子,九天有些反感他,因为很多场合下柱子敢和他对着干。特别是前年乡里大喊小喊种黄姜,柱子不但自己不种,还煽动了好多人。但是,遇到一些关键的问题,柱子又能出些傻里吧唧的主意替自己解围。他知道柱子是愣头青,吃软不吃硬,这次还得利用利用他。
  “柱子,你看,你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可现在出现这类事,你帮哥操一把心吧!”
  “手里没铜,不敢胡行,只要他姓赵的往出来拿票子,没有锯不倒的树!”
  “钱的事你放心,他姓赵的答应出,你说这扛幡、摔老盆、拜庙、掩棺、封棺这一步步可怎么来?你给拿个主意!”
  “这有什么?像这类事情你总要设礼单桌吧,姓赵的小子有的是本领,来送礼的肯定不少,先弄两三万攥到手里,农村的礼节咱一套都不少,该咋来咋来,和他秋后算帐时,你心里有底,至于用人的事,我柱子替你兜着!”
  “那我就谢谢你了!我知道,他这事不比别的事,你说,他这七亲八眷该怎么说信儿?”
  “你说的无非是马翠花的娘家,找人去说,愿来了来,不愿来了不勉强!反正礼到人不怪!”
  “柱子,这场事你来当知客,遇到礼节性的时候我提醒你!”
  农村人都知道,知客是主事的头儿,相当于主持人的角色。
  “九天,你别撂挑子,如果在别处或许我上前,但在这里,你就稍息吧!”柱子郑重地说。
  出乎九天和柱子预料的是,马翠花一个钱也不让收,她说,如果有钱,你们可以买成香火纸炮给王大栓烧烧,但对于现金,一分钱也不能接,谁接给谁急!
  王七爷走过来朝马翠花深深一揖说,“我活这么大的岁数,她是我见过的最烈性的女子,是咱王家的荣耀,她怎么说,咱怎么来!九天,柱子,办这场事最后亏你们多少钱,事后我领你们到乡政府去找那小兔崽子,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打他三拐棍!”
  九天和柱子出出进进忙得团团转,但那厢已经有人支起桌子在打牌。柱子也真有号召力,三言两语分派了各路人马骑上摩托去王大栓的亲戚家报凶信。
  在这里,按古朴民风,埋葬死者所需要的东西很多,比如:桌子、凳子、绳子、杠子、斧子、凿子、斗子、升子、罐子、大锅、盆子、勺子、铲子、盘子、碗、筷子等等,有的需要去租赁,有的需要借,有的需要买,都需要安排人,别看九天是支书,别看九天在别处行风走雨得心应手,然而这一次若不是柱子帮忙,他真玩不转。
  正在九天愁眉不展时,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他看见赵乡长的老婆金凤搂着她刚刚十岁的孩子小宝蹲在灵位前啜泣,谢天谢地,下面的棋就好走了。
  他把金凤喊到一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金凤说:“九天,按理,我真不该回来,我不知道我在赵天良眼中算什么?若不是镇上人们议论,我还真不知道老人家已经遇难。但想起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辈子,我的心里酸酸的,反正,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忍不住和小宝一起回来送送他。”
  “你这样做对,你这样做对,我九天佩服你!”九天如释重负,“我没料到你和小宝会回来,你真是女中君子,真君子!”
  “九天,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说是王家媳妇,赵天良不冷不热给我凉着,说是个路人,王家没有外代我。我思前想后,不知道到底回来对不对,但我又想,他是他,我是我,我回来烧张纸,磕个头是我的心意!”
  “你回来得好,人们会高看你,你不回来,弄不好会陪他一样挨骂!你回来了,好多事情就好办了,这号事,别人是替代不了的!”九天显得很兴奋,说个没完没了。
  金凤在乡文化站上班,她是赵天良的媳妇,具体说是第二任夫人。九天知道,天良和她已经冷战半年了,主要是因为天良嫌她有时候不顾他这个当乡长丈夫的面子,爱冲撞他,而她,却总觉得丈夫在年轻女同志面前挤眉弄眼,有失体统,所以,家中巴以冲突不断升级,导致了乡政府和文化站的距离越来越远。今天下午在镇上,当金凤听说天良家出事了的时候,她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决定还是回来尽尽孝心,他对九天说,“我家的情况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不管怎样,我现在还是王家媳妇,一切我都听你的!”
  “好,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要说感谢,我还要谢谢你替我们操心拿主意!谢谢乡邻们的相忙!”
  “没啥,没啥!应该的,应该的,你先你坐下歇歇!”
  金凤没经见过这类事情,她看着别人带着孝,就拉过小宝,要把一块白布勒到小宝头上,小宝不干,金凤就哄他说,“宝儿,你是个男子汉,男子汉要掌起一片天,给爷爷戴孝才是好孩子,才是奥特曼!”
  小宝委屈地戴上孝布,四下跑着去捡炮,捡了很多,手里拿不下,就又取下孝帽,把炮包进白布,偷偷地从王大栓灵前取了一根燃着的香,点上一个炮捻,一时间大炮小炮齐响,吓得他蹲在一颗老枣树后面捂着耳朵,金凤见状,脸都吓白了,她跑上去拉住小宝,照准他屁股打了几巴掌。
  金凤手不释闲地剪孝布,择菜,淘米,抱柴,靠山屯的乡亲们看了,偷偷儿议论她能干,有情义。
  一般在这里,尸体要在家里停放三天,重孝子要在棺材周围铺上麦秸,夜晚睡在棺灵周围,这叫守孝。说是三天,其实是假三天,不满三天三夜。当天夜里,金凤就报了一些麦秸铺好了铺位,拉着小宝走过来,让小宝和她一起睡。说是也让小宝来守孝,实则是让小宝给她壮胆。但小宝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哭着闹着不往这里睡。
  王七爷说:“孩子不满十二岁,没杀气,你去把他放到我们家吧!”
  金凤安顿好小宝,提心吊胆地来到灵堂,地上已经放了一床被子,马翠花呆愣愣地坐在地上,用被头搭着身子。见金凤回来,马翠花说:“闺女,别怕,娘在这里,娘给你做伴!”
  “娘,这怕不行吧,你们是平起平坐的,怎么能这样?”
  “什么平起平坐的,你爹人品高贵,俺服,俺也在这里陪陪他,顺便和你唠唠嗑儿!”
  “娘……”金凤一头扎进马翠花怀里,婆媳二人抱头痛哭。
  马翠花爱抚地用长满茧子的手,理着金凤的头发,金凤则乖蹇得像一个孩子。各自的委屈,各自的心酸都在这默默的相依中。
  柱子不像九天那样矜持,他不知道屋里面马翠花在这里,就有心开开金凤的玩笑,他站在门口破着喉咙喊:“嫂子,嫂子,怕不怕?让我来给你做伴!”
  面对婆婆,金凤无法还口,不吭声。
  “嫂子,”柱子又喊,“小心王大叔坐起来!”
  “柱子别没大没小的!你不知道你嫂子胆小,你就不会说些壮胆的话?”马翠花说得异常镇静,柱子探了探头,没趣地伸了伸舌头,惹得那边一群在电灯下扑克的后生偷偷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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