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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6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6-27 23:40:39      字数:3873

第二章怀念失落的孩子
爬了大半天的山岭,终于到达横峻——显绍在爬上一段陡坡后回过头对哈声猫说:“到了。”
到了,呼呼作响的大风中,眼前的境况那么陌生,是该到了。哈声猫情不自禁地叫一声:“佛耶,咋恁款式的啊?”
原来横峻竟是峡谷中起伏不大的小平原,这与哈声猫预想的相去甚远。横峻南北两条山梁,向东敞开怀抱,中间一片西高东低的谷地,水坑从中间蛇一样扭曲流过。哈声猫第一个感受是静,静得出奇,静得让人发慌。第二个感受是冷,朝北山岗阴面,太阳整天晒不到的地方,还有少量积雪——如果不下雨的话,个把月内这雪是融不掉的,悬崖上冰凌下垂如刀似戟。第三个感受是灌木丛与茅草整齐划一,仿佛刚剃了头或者说人工修剪过似的。一阵阵大风吹过,枯干的茅草倒向一边,被吹得草叶底下阴面朝天,呈现黄里泛着近乎肉色的乳白。
可以这样说,眼前的横峻远非他预想的那么热闹;茅草那么多,却也远非预想的那么荒芜。预想中的横峻,茅草稀稀拉拉的长得细小无力,干燥;预想中的横峻有两三座五间两横轩的两层瓦房。他尤其对瓦房预想得很细:门当两角有两张荷叶木雕,门窗镶嵌着花板,鸟兽屋脊,上面有豺狼虎豹一排陶瓷或者花岗岩雕塑。房屋旁有些单檐撇的小屋灰寮,用做牛栏、猪圈或茅坑。瓦房入口,“之”字形的石岩路从东起步向西拾级而上,又自西向东折回,从西轩横头阶檐坎下经过,通到道坦。东西两轩阶檐坎上有犁耙等农具挂着、摆着。一头小狗见有来人,便汪汪叫起来,一个妇女便大声训斥着小狗,妇女怀里吃奶的小孩吐了奶头转头向外张望,妇女把小孩的头扳过来又将奶头塞到他嘴里。一阵夏雨过后,鲤鱼撒籽嘀哔嘀哔地撒到道坦里来。不经意间,屋前屋后某个地方挖下去,还有可能挖到大量的金银财宝。
可是眼前这些景象都没有。仔细看,一棵矮盘的松树后面有一座茅棚厂,如伪装的很好的枯叶蝶隐蔽在茅草山坡上。
显绍把哈声猫领到这座没人居住的茅棚厂里。三间茅棚厂,墙身全由石头砌成,造型跟郑洞湾郑家三间碓非常相似,中间打镬灶,两边间当卧室;只是出檐没有郑洞湾的大,木构件也不像郑洞湾的那样暴露,石墙似乎更厚实,窗户开的更小,大约是怕风的缘故。镬灶由几个大石头砌成,单眼,带个汤罐。镬、镬盖、汤罐、汤罐盖、汤罐中的舀汤勺都齐全,灶头还有个豁嘴的瓜瓢,几个破额碗。这屋里最奇特的要数水池了,不溢不涸,位置恰好坐落应该放水缸的地方。这里只需豁嘴的瓜瓢打水就够了。将水池当做现成的水缸,位置如此准确,哈声猫怀疑是先有水池后有茅棚厂的。换句话说,茅棚厂一定是根据水池位置而建造的。仔细看茅棚厂所处小山屯的位置,靠着北坡,南临坑水,倒像是绝佳天定。除此之外,横峻竟是如此平淡无奇,与想象中的云霓峻相去岂止十万八千里?
“这就是横峻了?”哈声猫心有不甘,要出去寻找从精神家园失落的云霓。“这就是芙蓉人所讲的云霓峻了?”
显绍不管他有什么想法,现实而又老成地说:“生火做饭,饭后睡觉。歇着吧,歇着吧。”撮了一筒烟叭哒叭哒抽起烟来,“这里山高皇帝远,没人管,任他娘的脚,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然后,拿起柴刀劈柴木。
“牛客,既然叫云霓峻,那云霓呢?”
“什么云霓不云霓,你看山上有雾就是了。雾在山头要下雨,雾在山腰天放晴,你未听古书话讲,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束腰吗?我们种山的人就是这个意思,云霓不云霓与我们无关,好看的东西不能当饭吃。”
哈声猫走出茅棚,外面的一切让他再次感到虚空。放眼东望,云度山半腰,脚下生峰峦。
他再一次感受到横峻与垟下明显不同的是,风一停就是出奇地静,静得让人一味只想女人。当然,这山旮旯要是有紫燕在,毫无疑问也像郑洞湾那样生辉的。他钻回到茅棚,点了烟后,郑重其事地说:“这里要是有个女人多好啊。”
显绍觉得哈声猫可恶,没好气地说:“女人女人,女人两个字老挂嘴上,这辈子到底有多少女人骗到手啊?”
哈声猫提了提嗓子,拉着说书唱词的腔调说:“那一年冬天,呃,冯某人在‘火篰挂头颈’的地方(烘头村)兑糖。天色向晚,但见一妙龄女子背着一大捆货物吃力地往龙河渡方向走去。我知道她要过渡楠溪,便跟了上去。妙龄女子站在渡口,徒见野渡无人舟自横,便大声高叫:渡船,渡船!我从她的背后与她打招呼,当然我怕吓着她,在距她50步开外就叫了:喂,你不用叫了,我就是撑船老大呐。这时百鸟早已归林,天色完全黑下来,竹木被风吹得沙沙响,而整片滩林却显得更寂静了。她一开始嘴硬,命令我说,给你钱,把我渡过去。我说,天黑了,潭里有蓑衣罱一样的水鬼,要渡你自己撑船过去,说着我特地捡块石头尽力掷向溪心,平静的潭水立即传来‘咚’的一声响。妙龄女子口气立即软了,说求求你,我明天就要出嫁,这几天特地到城底买嫁妆的,因潮候不巧,今天误了到沙头的船,到天黑还回不了家,想必家里人一定着急得很。听她这一说,我口水都流出来了,真是一朵盛开的花,今晚要是能够把她放倒,种下的种子在她夫家发芽生长,生来的孩子是我的后代,她夫家却要替我做十八年的长工了。我的如意算盘打好,任凭她如何哀求,都无动于衷,说什么也不替她撑渡船。没办法,她说既然你不肯渡,我就原路回去,回到烘头村里寻一户人家住下再说。我怕她当真回去,她回去我的如意算盘就落空,到嘴的肉便丢了,很快便编好了一套话吓唬她:‘这渡口到烘头村一段路有个大奶女人,专门在天黑时约人一起走路,走着走着明晃晃的尖刀就扎向你的心窝,然后大口大口地吸你的血。另外还有七七四十九个鬼,一路作乱。我的星宿豪光大,从这里走夜路也要拿竹枝一路格过去,鬼怕竹枝,才四散逃窜。你是否要根竹枝呀?’”
说到这里哈声猫伸手摸一摸显绍的下身,就像摸牛阴袋一样自然,并说:“看你的下身怎么样了。”
显绍本能地格开哈声猫的脏手,并在他的肩膀上拍了重重的一巴掌:“你妈生你怎么这么爱唠叨呢?你这么爱吐天文,下世出来还会哈声。”便又埋头劈柴。
“风大了,枫杨萧萧落叶,树梢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啾啾声,像鬼哭,像远方的狼嚎。那女子极不情愿地走进渡口的三间茅棚。对了,那种静谧的样子跟现在这儿简直一模一样。我给了她小半支蜡烛,用稻草在中堂地上铺了床,让她睡在中堂,我自己睡在西头的边间木床上。我西边间的床上只有一条棉被,一条粗布被单,便将被单给她,然后支着耳朵听她的动静,心想她要是向烘头村方向逃我就追上去将她吓倒,然后……”说到这里,哈声猫停下来抽了一口烟,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天公作美,外面下起了小雨。半支蜡烛很快点完,这时我发出老鼠搜糠的声音,用镬铲铲地,发出尖厉的声音。我见这些响声不奏效,又发出猫叫春的声音,还有最令人心里发毛的猫头鹰的声音。我这猫头鹰的声音学得太像了,真是鬼叫一样。相传这猫头鹰的叫声是上半夜叫生,下半夜叫死的,我学叫的就是下半夜叫死的那种声音。”哈声猫学猫头鹰叫了一阵,鬼哭一样,横峻显得凄凉多了。“黑夜里叫声不断,这渡口的三间茅棚简直是个鬼世界。她终于熬不住了,重重地拍打板壁,说冷死了,冷死了,表兄是否生点火暖一暖。我想机会终于来了,就说这里哪有柴火呀,身下那点稻草还是当床铺的呢,你嫌冷就进来吧。”
哈声猫喋喋不休,伸手又去摸显绍的下身。显绍快速打开哈声猫的脏手。哈声猫还是厚颜无耻地说:“你说到了横峻就想女人,这是为什么?是太清静的缘故吧?你以前有过这种感觉么?啊呀我这种感觉真是太强烈了。”
哈声猫的脏手又伸过来,显绍用柴爿砍他的手,说:“真烦哪,采花贼,你怎么银四的妈念鸡粪吃一样呢?”
银四的妈念鸡粪吃是一传统折子戏的段子,楠溪人非常熟悉,人们常用这话来讽喻、挖苦言长的人。
采花贼不当一回事,顾自继续说:“那媛主哭了半夜,天亮后冷静地说,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千万不要把昨晚的事讲出去,嗯?我说好的。一大早,她过了渡船我就招呼大伙说,看哪,那媛主昨晚在我床上过夜呐,还说了许多脏话。媛主感觉无地自容,地下溪滩卵石太硬钻不下去,要投水得回头,又不敢,那么多人盯着看羞死了。我想,要是她还在船上我就这样说的话,她非跳水寻死不可。从她怨恨的目光中我意识到自己太过分了。后来听说那女子因失贞操受夫家整个家族的排挤。我很后悔,心想这下糟了。可是,更狗皮倒灶的事情还在后头。她放火烧了龙河渡口三间茅棚,那个逃荒过来的船老大当了替死鬼,无辜被烧死了。我去看的时候,那些烧焦了的木头还在冒烟,那种人肉烧焦发出的香味差点让我呕吐,那个死老大咧着嘴,头脸严重变形,像狗头爿烧戗火了一样。我看了害怕极了,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恶梦。后来我怕到龙河渡,兑糖时都远远绕道而行。一年以后又听说那只渡船也被她捣毁,她留下一个刚满月的女孩就在龙河渡投水死了。那个小女孩说不定是我生的,我不敢前去认领,后来听说女孩是被那个逃荒逃到横峻附近的汉子捡去养了。我有数,养大了一定给他自己当老婆的。”
显绍说:“你说那么多的话,意思我懂了。这次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亲自到横峻看一番,寻找那个被种山汉子捡去的孩子。”
“没错,你真不笨。可眼下这里这般冷清,没有希望了。一路上岭时,连山岭两旁也都看不到人烟,显然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哈声猫说得哽咽起来,低下声音,最后的话几乎让人无法听清楚。
显绍忍无可忍,将手中的柴爿与柴刀重重地砸在地上:“这里刚才有人来过!”
哈声猫被显绍这一歇斯底里的动作惊呆了,瞠目结舌,思维却停留在自己刚才的语境里,竟猜度着显绍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难道我伤妨到他什么了?好久,才明白“这里刚才有人来过”的意思,反复默念这句话,额头直冒冷汗。
认定哈声猫完全被自己捋直溜了之后,显绍还是去生火熬番薯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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