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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2、3、4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6-26 19:08:29      字数:22679

听婆婆说起这根源性的话,紫燕想起丈夫教儿子说脏话那副洋洋自得的无赖相,连呼吸都气得急促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必跟丈夫生气呢?自己生气他不生气,为这点小事生闷气,整个下午的情绪都会变坏,罢了。估计哈声猫真的能够到来,她的心情平静下来,款款步出门口,用手掌做成一个瓯儿的形状,支在耳朵唇上听,果然听见了“丁丁儿丁,丁丁”的曲调。郑洞湾地底下有条纯黄泥层直透到芙蓉门前垟。兑糖客这种招徕生意的金属撞击声,从不远的瓜山脚通过泥层传过来了。她对婆婆说:“妈,是《定军山》的调子,真是哈声猫哩。”
哈声猫穿过瓜山脚,前面郑洞湾就在视野里了。郑洞湾坐落芙蓉岩斜对面大臀山与下宅山夹峙的山湾里,其南面与横坑溪接壤。湾外口有个山洞,相传从前常有野猪娘从洞里领出整窝的小猪仔,这山洞就被叫作猪娘洞;地以洞名,整条山湾一度都叫猪娘洞。猪娘洞外面有一块形如砚台的大石头上,泉水不涸不溢,似乎预示着风水宝地文脉未断。芙蓉村的文人墨客把所有的地名都文雅化,猪娘洞也毫不例外地被改名为砚瓦槽。自从郑显绍这一家人从横峻搬下来居住以后,芙蓉人才将这山湾改名郑洞湾,寓意这是姓郑人住的一条山湾,湾口还有一个猪娘洞。
湾里一条水坑滋养着芙蓉人几百亩的梯田。田边、矮山到处都是衰黄的茅草,山半腰以上却尽是墨绿的柴林。大臀山、下宅山上,有芙蓉人的山地、祖坟,以及杨梅、松、杉、山茶等树林。层层梯田,长着嫩绿的麦苗,哈声猫看了心里有说不尽的惬意;低洼的稻板田里,紫云英绿里泛紫,像山娃子被太阳晒红的脸,道不完的亲切。听流水潺潺,哈声猫想起五年前到郑洞湾的情境。那一年的重五节,为了拔水菖蒲而来。五年来,郑洞湾还是老样子,偌大一条湾,除了那座高岭殿,一直只有郑家一座茅棚厂。可是五年来,郑洞湾始终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地方。
水坑沿山谷自北向南流,到山湾将要出口的地方,水流遇到一个大石头横卧阻挡,便拐了一个直角的弯向西流去。芙蓉人称这大石头为“鳌”。鳌头不高,芙蓉人往西打条弧线型水坝,将水引到横坑溪里,在鳌头南侧的黄泥冈上挖出一个坪,郑家那三间被人戏谑为“三间碓”的茅棚厂就建在这个鳌头坪上。鳌头的地形险要,如果不是茅棚厂,别人还以为所建的是平水王庙之类的庙堂呢。茅棚厂坐北朝南,东面一条小路从屋横头石砌山岭开始爬高,并在屋的东北角不远处开叉,一条叉路通向下宅山,一条叉路沿水坑边走一段后直抵大臀山。茅棚厂东南角一条黄泥小路从石砌山岭边分叉通进屋前道坦,在茅棚西北角穿过水坑向北通到一片较为平缓的山田,然后又与通往大臀山的小路合拢。
三间茅棚厂的当中一间,打着一口单眼带汤罐无烟囱的镬灶(俗称燂狗灶),算是灶间,两边两间当卧室。茅棚厂简陋得每扇门窗都关不密缝。东面石砌山岭高过屋脊许多,利用山势,靠着东首山坎还有两间半单檐撇的灰寮:北首半间安置茅坑,中间关两头黄牛,南首一间放饲料、柴火等。茅棚南面的阶檐坎上,西首放犁耙,东首设一个鸡埘,养十来只鸡。
原先,郑洞湾住着郑显绍及其母亲、妻子紫燕三口之家。郑显绍也算是芙蓉陈姓人家的佃户,逢农忙季节,郑家人也为邻村的农民犁田抓点额外收入,因此平时别人都叫郑家人为牛客。五年来,惟一的变化是显绍多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云轩,二儿子云楼。
哈声猫醉心于才女紫燕,可她居然下嫁给茅棚厂里的呆子郑显绍,还生了两个儿子,小的居然也已3岁了,这一点想起来心里就像醋坛子倒了一样,那个酸劲非常难受,再这样想下去,做人没有多大意思了。
哈声猫曾在戏班里跑龙套,在演戏时玩口喷火焰特技,不慎被洋油呛坏了嗓子,落得发声沙哑,像哈了声的猫儿。这以后冯家湾发生一场瘟疫,他家只剩下他与他弟弟冯升麦。弟弟种田,哈声猫离开戏班单靠兑糖挣钱以添家用。哈了声以后他还特别肯说话,爱唱,他原名“冯升芒”与“哈声猫”又谐声的,芙蓉人为他起个“哈声猫”的绰号。后来,谁也不去对他的名字深究,兑糖客自己也从不提起过自己的真名实姓了。他家三代都是兑糖的,兑糖客算是下末之人,别人对他家几代人的称呼,向来是有绰号叫绰号,没绰号就叫兑糖客的,轮到哈声猫这一代兑糖的,直呼兑糖客为哈声猫,也没什么贬低的成分。后来,哈声猫的绰号被别人叫惯了,连他自己也自称哈声猫,常说我哈声猫怎样怎样。更可笑的是,多年前他在芙蓉村兑糖时,隔三岔五、遮遮掩掩地说起自己的家族史,隐隐约约说自己与芙蓉陈氏是有渊源的,称芙蓉人是自家人,而在芙蓉附近邻地他干脆就称自己姓陈。
自从紫燕下嫁到郑家时起,哈声猫就经常担着糖笼往山沟里钻,好在郑家栽了许多棕树,棕榈丝上割下来的下脚料棕榈鞭可以兑糖给孩子吃,还可以兑针头线脑之类的东西,在外人看来兑糖客在郑洞湾还有买卖可做的,而不至于被人怀疑脑里有毛病。郑洞湾也因兑糖客的经常光顾而多了一份热闹。
云轩感觉兑糖客马上就到,一边嚷嚷什么,一边去阶檐坎上拾掇棕榈鞭,弟弟云楼跟在后面流口水,直嚷:“大姐,糖,大姐,糖糖。”
大姐其实就是大哥。阿婆教云楼管大哥叫大姐,寓意女孩子命贱,男孩子当女孩子看,好养。
哈声猫从郑洞湾口往里走,只见郑家屋前的棕树统统被新剥了一茬,只剩一些白嫩的顶芯,有些疑惑。怎么剥得如此煞心?看样子这些棕树难以度过严冬了。微风吹过,扇形棕叶像戏台上落难公子颤抖的扇子,让人看得悲怆。
兑糖客的糖笼未担到声音先到,一阵铃声敲击过后,操着沙哑的嗓子边唱边进入郑家道坦。“哎,破鞋头,猪头骨;鸡肫皮,棕榈鞭,旧铜旧铁破布末。都要都要,都要呵。”他故意迈着台步,并让扁担头的糖笼一上一下弹出很大的幅度,试图用唱款营造一点热闹的气氛,更主要是企望引起紫燕的注意。
哈声猫中等身材,国字脸,皮肤晒得黝黑,略有点发福,鼻梁却是高高的,浓眉,目光有神,有点儿仙风道骨。他的糖笼刚在屋前道坦歇下,云轩抱了几条棕榈鞭与云楼一起拥了过来。哈声猫麻利地将宽大锃亮的铁凿放到大盘麦芽糖的边沿,用同样锃亮的铁质小榔头丁零当啷敲了几下,两条片的糖就像带锋的花岗岩碎片一样,脆生生地被凿了下来。云轩说:“兑糖客,你手僵了?”
这“手僵了”是兑糖这一行业的专有名词,意思是嫌他下手不大方,糖打少了。哈声猫知趣地再次“丁丁”打了较小的两条块糖,顺手堵住两孩子的嘴。云轩还不肯走,哈声猫念:“丁丁小妞丁小妞,卯丁,卯丁,丁!丁!丁!”最后三个“丁”字念得一个比一个铿锵有力,念到最后一个“丁”时,他作势要撕云轩耳垂上的银丁香。
云轩逃了。这银丁香是阿婆把他当女孩子养的一个标志,他保命一样地护着。云楼步履不稳地跟着他逃,同时雀跃地叫:“哦,哦。”
哈声猫酸酸地看着他们远去。说实在的,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也不枉此生。紫燕生的孩子冰雪聪明,将来肯定有出息。
紫燕似乎有意表现得大方些,走近哈声猫。哈声猫有些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与紫燕打招呼:“阿燕。”他越发觉得她是天仙。紫燕的左鼻翼上有黑色胎记,胎记从鼻翼向脸颧上淡化,看起来脸上有一大片的乌星,哈声猫却视此为美——正因有此胎记才显强烈的妩媚而超凡脱俗,有如绝妙的戏剧脸谱!
紫燕听他这打招呼的声音沙哑而有点肉麻,不由眉头一皱。
“嘿嘿,饭吃过……有一会了吧?”兑糖客见到紫燕就有些木讷了,无话找话。
紫燕见他怪不自然的,又不忍心不理,只是出于礼貌看他一下。她意外地发现他不穿长衫了。自从辛亥革命以后,民国临时政府改革制度,推崇民主、自由和平等,官员不再称为老爷,百姓见官也不再下跪,男人们剪去辫子。没辫子不穿长衫的哈声猫少了许多穷酸气,精神多了。紫燕再看他一眼,打量他有什么值得许多姑娘为之倾心的品质。看他一脸褪了色的英俊,揣测在后生正当势的时候,可能也是非常俊秀的。紫燕似乎站累了,看一眼阶檐坎上的蒲团,嫌脏,坚持站着。
哈声猫无话找话地说:“现在真是什么都乱了套。芙蓉也真的……”他本想说“芙蓉也真的没有能人了”或“芙蓉也真的败落了”,但怕得罪了紫燕而把事情弄砸了,话到喉头赶紧咽回去,改口说,“芙蓉也真叫人搞不清哪,连祖宗的宝物都不要了,这样看来,真的需要来一场革命哩。”
“你别老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好不好?”紫燕说这话的同时还是把兑糖客的话细心过滤一番,发现他话中有话,便压低声音问,“嗳,你刚才说的是啥宝物呀?”
兑糖客这会儿在紫燕面前一反常态,踌躇满志地卖起关子来,指指西南面山上高大的芙蓉岩唱道:“寨门之上,高田之下,三步上,三步下,有金一堂镬。”
紫燕嗤的一声笑出来:“哈声猫,不是我损你,人家就是脚肚毛爽掉汤了,你也捞不走一条。你恁个命,恁个相,命中注定就是劳碌一世的,得了金银财宝也没福气消受呵。”
哈声猫想解释一下,一只鸡不知什么原因受惊吓而呱呱呱冲天飞起,直蹿茅棚背上。这一搅和,他似乎忘了本已想好的词,竟不知该怎么说了。
紫燕倒不在乎哈声猫想说什么,只是觉得他脸部表情复杂得可笑。
哈声猫凑近紫燕欲说一句悄悄话,紫燕得体地退了一小步,他还是提高嗓子说出憋了好久的话:“黄金印。”
紫燕惊疑片刻,心想这哈声猫不得了啦,三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老不正经呢?八成是想老婆想错心了。哈声猫趁紫燕迟疑之际凑近悄声说:“你陈家十八金带的官印哪!”
紫燕听后咯咯咯笑得头往后仰,但马上又有所收敛,一手捂肚子,一手捂额头,像是要晕倒,转头想找条现成可以坐下的干净凳子,却没有找到,便向后退回几步,吃力地靠在门上。她看一眼门槛,门槛本来就不高,又因剁饲料拿它当砧板,破损得不规则地凹下去许多,显然也是坐不得人的。哈声猫这才注意到紫燕又有身孕了:她一身紫红略有褪色的旗袍,上下瘦削,腰身滚圆,犹如中秋时节未长丰满的红番薯。

七年前,哈声猫还在戏班里当戏子的时候,常在芙蓉老宗(大宗)里演戏,紫燕也是票友之列。乍见紫燕,左鼻翼有胎记,脸上有乌星,就觉得特别,而扮作小旦略施脂粉,竟是绝色美人——原来她的台貌尤其好。听说她是个知识渊博、无所不晓的人,自从见了她的台貌以后,他总想找机会领教领教。可是没来得及领教,他玩特技不小心,嗓子被洋油呛坏了,从此他羞于见她。心目中的紫燕竟变得如此美丽动人,闲暇时想念她,空中便涌动一股翰墨的香气。这说起来毫无缘由,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他喜欢看屋檐下的燕子。燕子分紫燕与丐佬燕,紫燕比丐佬燕漂亮、正统,爱屋及乌,爱人及燕,他当然更加喜欢紫燕。紫燕的妹妹叫丐燕(后改名雪燕),他私下里将前者比做真正的紫燕,把后者比做丐佬燕。一天到晚,他仰头看紫燕驭着春光穿廊而飞,或在梁下喁喁细语,百看不厌。
有时他还幸福地想到,她之所以看起来脸上有些乌星,是因为天生丽质玉一般的白。她让他明白那种带有黑点的红鲤鱼为什么惹人喜爱的真谛,以至于他有时想象她就是飞来飞去的轻盈的燕子,有时又想象她是悠然游动的美人鱼。
一个月色朦胧的黄昏,他悄悄潜入芙蓉寨墙内,盼望只有紫燕一个人出现,盼望紫燕白色的长裙载着古琴的清音随风飘舞,更盼望她认识到他也是有学问的人,甚至还不时出现陈小姐后花园赠银给自己上京赶考的戏剧性经典场面的幻觉。他梦游般地转了几圈,坚信某扇漏出烛光的花格窗后坐着紫燕,只要循着翰墨夹杂着幽兰的香味,一定会找到她。他不敢在夜色中向偶然走过的行人打听紫燕的住处,也不愿打听,希望每个花窗后面都坐着紫燕,同时也希望紫燕是惟一的灯下读者。可是他蹿来蹿去的,直到天亮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而只引起若干次狗吠。他像见不得阳光的鬼魂一样,在不得不撤退的时候,还是感到非常满足。
有句俚语叫“戏台下看美人”,意思是真正美丽的女人是少有的。戏台下实在看不到让他一见钟情的美人儿,自从倾心于紫燕后,从前寻找戏台下美人的朦胧欲望也没了,戏班里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孩子更不能打动他的心。
经过两年的心身煎熬,迎来了春花烂漫、燕子归来、鲤鱼撒籽的时节,却听到她出嫁的消息。他气得头发都成把成把地往下掉。他看屋前屋后花草树木都有蔫下去的趋势,估计自己难以活下去了,曾一度心灰意冷赋闲在家,后因生活所迫才重新振作起来兑糖谋生。

此刻,紫燕这几声非淑女型的狂笑,让他一下子又如掉入冰窟,但他毕竟是情场老手,很快镇静下来。“你也不要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说着半移糖笼上的圆盖与盛糖的屉,弯腰摸出一个金瓜(南瓜)蒂模样的东西,递给紫燕。

第二章黄金印
紫燕接过“金瓜蒂”,手腕明显一沉,差点掉了手中之物,显然她没有意识到接手的东西会如此之重。原来真是枚黄金印。金印看样子成色蛮纯,底部方方有二寸宽,厚半寸,印柄高不足寸半,印柄底长寸余,宽半寸。紫燕细细掂量,估计足有一斤半重。对着印面端详一阵,只有一个字勉强可以认定为“印”字,其余的直来拐去的,大篆不像大篆,金文不像金文,都不认得。印的棱角磨得较圆,印背面有些字磨损漫漶了,似乎是行书“抗托之印”或“书礼部”等字。如此看来,大概此印真与十八金带有关,有可能是宋朝以前芙蓉村某个朝廷命官的官印,当然,最有可能是陈虞之抗元时某个将领遗失的帅印。
紫燕掩饰不住激动,直视哈声猫说:“说吧。”像是命令,一个要他坦白的命令。
“溪南村有个人在南岩脚砍柴时捡到的。”哈声猫指指芙蓉岩说。
“人家捡到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你手上?”
“我不认得上面的字,但除了你芙蓉十八金带,谁还会有这么大的一颗金印呢?乍见这金印,我心里慌乱极了,表面上却故意装得无所谓,问砍柴人要卖多少钱。他说鸟钱有啥用处?我想也是,黄金本身不就是钱财吗?这世口钱还当什么用呢?自己这问话确实显得滑稽可笑了。我再问他,你不要钱要兑糖啊?见他迟疑不决,我以为他同意了,又问要兑多少糖?他说糖吃多了不顶事,还是粮食好,就兑一斗小麦吧。我说现在冬季小麦刚种在田里,家里还有五升桶大麦你要不要?砍柴人想了一会儿说,半斗大麦也好。我们就成交了。我怕他反悔,再三说明我是芙蓉人的后代,这金印是我祖宗遗留下来的东西,这五升桶的大麦算是把它赎回来的。为了老到起见,我说是不是请先生写张好字。他火起来说,怕我反悔是不是?大麦都吃肚子里变屎了,谁反悔谁吃屎!”
“这样你就把黄金印弄到手了?”
“是的。”哈声猫得意地说。
“你给芙蓉的老宗头们看了没有?”紫燕问。
“咳,别提了,芙蓉人全是……怎么说呢,我是做生意的,五升桶大麦兑来的宝贝卖给你芙蓉人一斗大麦不过分吧?可他们不识货,还故意气我,说是假的。有个别人还挖苦我说是想跟芙蓉人套近乎,拿铜块来邀功,连谱头陈茂椅也摇头表示不相信。”
婆婆看紫燕与哈声猫嘀咕什么,双手在拦身布上擦了擦,一边近前听听响驳。她从紫燕手中抓过黄金印,掂了掂重量,连说:“好好好,好好好,这东西真好,我百岁后要是能够带去就好啦。”
婆婆一身黑色粗布衣裳,白发梳簪,发黄的皱脸毫无血色,整个人长年被灶火焙得又干又瘦;如果她躺着不动,手中亮灿灿的金印子看上去倒真像陪葬品。她一捏到黄金印似乎就不打算放手,忙用拦身布濡湿唾沫,在黄金印上擦。紫燕嫌她脏,更担心印子被擦坏,皱一皱眉说:“妈,这东西擦不得。”怕婆婆误会,加了一句,“上面有字的哟。”
婆婆停止擦拭,却是乐滋滋地对着金印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这时显绍从田垟里归来,一路哼着“屋前否栽棕,屋后否栽茶”。老太婆忙将黄金印递给他看,“显绍你看看,南岩脚捡的黄金印。”
显绍说:“哟,真是黄金印哩。”
母亲说:“你不知道,这可是十八金带的帅印哩。”
显绍担心自己知道的事被别人抢先说了,连忙解释说:“我晓得的,芙蓉十八金带与苍坡李驸马外甥舅爷打斗,舅舅十八金带告外甥李驸马私造宫殿谋天夺国,李驸马被斩后白眉公主告十八金带私藏刀枪,京兵派来捉拿十八金带。十八金带逃到芙蓉岩造南岩寨……”
“你放屁!”紫燕制止他讲话。
显绍说得唾沫横飞,似乎刹不住:“十八金带在南岩寨上与京兵打三年,最后蒙着马眼从岩顶跳……”
“你真是个云抬月,二百五,你不说别人就说你哑巴吗?”紫燕发火了。
显绍自讨没趣,捋捋自己的山羊胡子,唱着“屋前否栽棕,屋后否栽茶”走开。
母亲认为儿子连黄金印也不动心,真没出息,本来就反对他砍屋前的棕树,听他唱得如此无赖,实在忍不住了:“活嫠儿,你有本事把棕树都砍了,嗯?你把每株剥了只剩一个芯,想硬剥把它们剥死是不是?”
显绍还是自认有理:“唱词人就是这样唱的。”
有个唱词人确实都是这么唱的,显绍就信了。为什么留着屋前的棕树呢?天长地阔的,哪里不好栽呢?屋前这几棵棕树还是要设法弄死它,可是紫燕、妈妈都拗着不肯。女人就是这样的,什么都舍不得,这茶树、棕树要是真的影响着下代怎么办呢?想了想,他嘟哝一句:“咳,任他娘的脚。”便朝水坑方向走远了。
听水坑流水叮咚,如唱词先生的牛筋琴弹奏,显绍下意识地摸出腰间的竹烟筒,上了一筒土烟点着抽起来,又漫不经心地踱回到牛栏前,看了看牛。牛在反刍,嚼个不停。他摸摸牛栏栅。牛栏栅被牛粪染得发黄了,上面还粘着许多牛毛,大概是牛揩痒揩上去的。一阵山风吹过来,夹着牛粪气味的一股草臭让他想起黄金印的事,觉得有趣,便又踅回来。
听哈声猫跟紫燕在谈大麦换金印的事,显绍便插嘴说:“不要不要不要,这年头金贱粮食贵……金子么,咱横峻老屋下面有的是。”
母亲永远听不惯他这句话:“真是没好种,你爷爷你爸爸当年也是这话,可到现在连个屁荡荡口也没有,横峻哪有金子啊?”
这话紫燕也听多了,不过她倒不认为显绍在这方面讲糊话,而每次显绍为这事被婆婆骂的时候,她总是有意说说折中的话。黄金印的突然出现,她更坚信山里藏有大量黄金的说法是真的。她朝婆婆和气地说:“话倒不错,当年陈虞之率780将士在芙蓉岩跳崖殉国,他的曾孙陈振者带财宝逃到横峻,宗谱上都有记载的。可是,你找不到金子还是等于零。”
紫燕这番话不经意间勾起了自己许多沉睡的思想,从神秘的芙蓉岩至神秘的横峻,看来都有必要重新审视一番。
芙蓉三岩坐落村西南山峰上。三岩形如纱帽,故称纱帽岩,也称芙蓉三冠。芙蓉岩一带景致奇秀,总称三岩八洞,包括北斗洞、南岩洞、大岩洞、崇固洞(岩上寺)、西庵洞、紫云洞、流米洞等洞穴。崇固洞边还有酱油洞和猫儿拖鲞洞,酱油洞的水流出来是咸的,从前猫儿从猫儿拖鲞洞进去可以到东海拖白鲞。岩以北沿戒刀岗直达四面尖,四面尖北首,是海拔一千多米、形如钻石的金子尖。金子尖下有一个三面环山,开口朝东的很大的山屯叫金子尖仰。从金子尖仰北面一道山梁高下陡曲,随着几条龙脉走势,又形成三面山峦环护的一块台地——另一个仰,这就是横峻,也叫横峻仰,也就是芙蓉陈氏宗谱上记载的云霓峻。这云霓峻的由来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当时芙蓉人看横峻常常布满红霞,就将横峻改名云霓峻载入陈氏宗谱,但俗名横峻一直叫到现在。振者公建造横峻茅庐砍伐树木时,在灌木蓬中竟然找到两个现成的青石柱磉。柱磉打得精致,上面有莲花瓣、虎爪、祥云等花纹装饰,年代却已无处可考。还有一整副的花岗岩石磨和捣臼,只是磨架、磨柄和捣米杵头都已没有了。为此,在茅庐前专门立了碑文,祝颂上苍明示和祖宗福祉。横峻气候温润,山场开阔,水草肥美,得地利优势,历来没有外来侵扰,系芙蓉人避世的最佳场所。
从远处的横峻回想到郑洞湾,郑洞湾似乎也是一个遥远而古老的地方,想了好一阵子,紫燕的思绪才回到现实中来,与真实的自己接驳。
围绕黄金印谈到横峻的金子,各人却有不同的说法。哈声猫还是认为眼见为实:“那咱们就去找找看嘛,去你们的横峻……对,云霓峻怎么走法啊?”
紫燕意识到哈声猫觊觎云霓峻的宝藏可不是什么好事,便说:“找着宝藏不一定就是好事,永远埋在地下又何尝不可呢?”
显绍再次从母亲手中拿过黄金印掂了掂,心里觉得落事,嘴上却说:“谁知道你这是真金假金呢?”
哈声猫说:“牛客,犁田你好,这玩意你就不懂了。真金不怕火,不相信你扔到火里烧呗。”
灶膛里余烬未灭,正在冒烟呢。紫燕担心弄坏印面上的字迹,忙说:“使不得使不得,这东西这么沉就应该是真的。”
哈声猫连忙说:“是啊,五升桶大麦兑来的,怎么说也值吧。”显然,他要照五升桶大麦的本钱倒卖了。
显绍说:“就是真的又有什么用,现在是荒年,这金子顶啥用场呢?”
哈声猫本想反驳他的牛论,阐明这价值在于印面上字眼的内容,可一想这牛客他又识字不多,当然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而紫燕是肯定知道的,只是考虑到自己在紫燕面前不管怎么说,说出来的话语都会贻笑大方,最终还是胀着脸默不做声。
“这印子可以做药,”紫燕说,“药书上说这玩意煮汤喝可以沉心膈,可以治惊吓过度的人,治癫人。再说啦,这印子可以镇宅。”
“对对对,媛,你说得对。”老太婆乐了,认为新妇这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这玩意可以赶走妖魔鬼怪,可使孩子不怕惊吓,这五升桶大麦值得,我百岁后还可以把它带西天去呢。阿弥陀佛。”
显绍看老婆、母亲都非买不可,也不敢反对,只好讨个价说:“要么四升吧,你看怎么样?”他认为既然人家非卖不可,就应该把价格戗一戗,把他晾起来,一有赚钱儿才可做生意,这是父亲在世时亲口授给自己的经验。
哈声猫说:“四升我是不给的,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这蚀本的生意没人做,我从溪南人手里兑来就五升桶大麦了。”
紫燕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大家闺秀买东西向来人家说多少给多少的,便不耐烦地说:“反正这东西要定了。”
显绍出于对紫燕“要定了”这话的反感,干脆说:“不要了。”
哈声猫强忍怒火:“不要算了,挜人不稀奇。”拿过黄金印重重地丢进糖笼。看紫燕一脸的遗憾,哈声猫的心马上又软了,在糖笼盖子欲盖未盖之时圆通地说,“好吧,你们给多少算多少吧。”
“好,”显绍说,“凭你兑糖客这句话,任他娘的脚,五升桶大麦我给,这一升大麦就算我送的。”显绍来个大转变,居然同意了。为了表明自己大方,他说,“就算我替人白白犁田多犁一亩一样,我这人就这样,该送就送,不过人都是有脾气的,都只为了一句话。”
倔牛若是牛轭上得牢,犁田也是硬好的;这固执的人圆通起来,话也豪爽。兑糖客一句“给多少算多少”挑准了牛客的某根神经,成交了。一手交黄金印,哈声猫随手接过老太婆手中的五升桶大麦,移开小半爿糖笼屉,将大麦如数倒入糖笼。这笔买卖未赚到丁点儿,哈声猫觉得自己做了好事,积了德,完成了使命,更讨得紫燕的欢心,心里像倾倒时的大麦一样滑溜,舒服极了。
哈声猫特地吩咐显绍:“牛客,你把黄金印藏好啊。”
“这个你放心,死人还会守棺材呢。”
“你讲好了点就不会讲吗?”母亲训斥他。
紫燕向哈声猫解释和安慰说:“生起的性,钉落的秤,他就这副德性了,你钻他肚子里还克掉一双哩。”
老太婆摸了一阵黄金印,非常开心,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兴地说:“哟,梨树影子阴到牛栏头了,该烧夜饭了。”
哈声猫知趣地说:“那我也该走啦。”
老太婆挽留他:“兑糖客,快要吃夜饭了,别走哪,就在这里吃吧。”老太婆唠叨,“这日头,冬节前一日短一线,过了冬节才一天长一线哪……”
看显绍与紫燕都未开口留自己吃饭,哈声猫说:“改天再来吃吧,改天再来吃吧。”一边重复说着,一边担着糖笼启步往冯家湾走。他嘴里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因为这下子担走人家五升桶大麦,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吃饭还真想改天再来吃呢。
金色的夕阳中,哈声猫踏着长有黄色衰草的岩路,把糖笼挑得秋千一样左右大幅度摆动。他迈着台步,心里却想:牛客啊牛客,你真是牛一头!芙蓉的才女怎会嫁给你这头牛,真想不通,鲜花插在水牛粪上了。要是我嗓子好,我娶紫燕,还轮到你?

第三章老缺这五升桶粮
自从五升桶大麦兑了黄金印之后,郑家似乎老是缺少那么五升桶大麦,也就是说老是缺三天的口粮。冬天,麦田以及种紫云英的稻板田都用不着牛犁,郑氏牛客也就揽不到丁点犁田的活儿。由于连年饥荒,又逢这漫长的冬天,郑家断粮了,只得全家出动挖野菜,烙些糠饼配野菜汤打发日子。糠饼吃多了,大便不畅,落得糠结了,必须吃些油味,吃点荤的才能解决,而目下填饱肚子都困难,去哪儿弄油味去呢?
显绍坐在水坑边抽烟,冯家湾哈声猫的叔叔冯昌福衔着土烟筒过来了。他大个子,微胖,猪肝色的脸,头烂得几乎没有了毛发,背地里别人都叫他癞头皮。
“犯什么愁啊?”昌福说话明显有齆鼻声。
“家里没粮了,仅有的五升桶大麦也跟哈声猫兑黄金印了。”
昌福一下子瞪大眼睛,拿开嘴上的土烟筒大声问:“你说什么?五升桶大麦兑金印?”
显绍便把粮食兑金印以及眼前一家缺粮的事说了一遍。昌福听后很为显绍抱不平:“这下你亏大了。山荒海绝的,粮食可以救命,黄金印能当饭吃吗?五升桶大麦可是一家人三天的口粮啊,这金瓜蒂能顶什么用?”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买卖都做了,不好反悔,再说我家女人喜欢那金瓜蒂模样的东西。”
“哦,”昌福抓一抓自己满是疤印的头皮,“显然哈声猫拿这吃不得用不得的东西骗你们了。饿死人可是大事儿啊。不行,你得找他去,看他有什么说法,到时候我瞅准时机帮你说说。饿着肚子谁好受啊。”
显绍认为癞头昌福平时鬼话连篇,今天的话倒句句说到自己的心坎里了。粮食就要断绝了,我家两个女人真不知饭是米煮的,竟把救命粮换黄疙瘩了。哈声猫一个大男人骗也不该骗弱女子呀。不行,我得找他算帐。随即,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去冯家湾找哈声猫。一见哈声猫便说:“你那东西吃不得用不得,那笔买卖不做了。”
“为什么?”哈声猫明白那笔买卖无非就是粮食换金印的事。
“粮食可以救命,你那黄金印能当饭吃吗?”
“这可是你自愿的,怨谁呀?”
“五升桶大麦是我一家人三天的口粮,现在断粮了,你说我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粮食吐出来?那五升桶大麦到了我手上,部分用于做糖,部分被家人分吃,一下子也就没了。”
该说的丑话说尽了,看来粮食就是没了,显绍只得憋着一肚子气回家。未到家门,却见癞头昌福站在路口笑脸相迎。
“实在不行可以到我家租点粮食。”昌福和气地说。
显绍知道昌福的东西老鼠药一样决不是什么好吃的,只是哼哈几声未敢应承。
昌福见显绍不领情,转身回冯家湾找到哈声猫,一见面就冷笑:“哼,哼,哈哈,你干的好事,嗯?你还真会做买卖,嗯?哼!”
哈声猫明白叔叔知道了金印换粮的事,心里总觉有什么不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消息一定是那个傻蛋显绍说出去的,他这一说恐怕有麻烦了。古书说得对,替笨人撑雨伞不如替灵人背脚。我好心成全,他却怨恨我,真是岂有此理。
哈声猫正在恨显绍,昌福叔又过来嘲笑。哈声猫想躲还躲不过他。经过昌福叔多次的冷嘲热讽,哈声猫倒不怎么恨显绍了。退一步想想,现在郑家极度缺粮,用黄金印这样一折腾可能真的断粮了。这样说来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扪心自问,这算不算诓骗了郑家?这荒年是不太应该拿黄金印换他家五升桶大麦的,可是事情已成这样了,换回来是不可能了,因为一来五升桶大麦没了,二来紫燕着实喜欢这黄金印,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回来。想来想去目前要度过难关的话,只有教显绍打猎。
哈声猫正要去郑洞湾找显绍商量打猎的事,显绍又找上门来。
显然又是要五升桶大麦来了。真是出尔反尔的小人!哈声猫见显绍进门,满脸的不高兴。难道我好心办坏事了?真窝火。买卖原本自愿的,人家正为他着想呢,他倒屡次找上门来单方反悔君子协定!不管怎么说,我先不开口说话,看他有什么说辞。
显绍说:“哈声猫哪,我闻到一股猫臭,一股兔臭。一路循着臭气捕过去,发现一堆松土,好像是狸猫吃不完兔子,把吃剩的埋在那儿了。”
哈声猫一听马上来了精神:“在哪儿?你拨开看了没有?”
“我未动。”
“未动就好。”
哈声猫被领到下宅山看那堆松软土,果然是那么回事,便在附近埋下了竹剪。第二天一早,竟然剪住一头半大狸猫。狸猫给了郑家,暂时解了郑家无物可炊的困境。
哈声猫感觉显绍是块打猎的料,进一步坚定了教他打猎的信心。首先,他教他自制火药,并带他到芙蓉各大祠堂阴暗的角落、墙脚扫硝。硝是造火药的主要原料。这种长得像白猫毛一样的东西,扫了一茬过几天又长出一茬。哈声猫把那一硝二磺三木炭的玩意儿毫无保留地教给显绍,这等于给郑家指明了一条生路。
大臀山山顶树木柴草茂盛,山半腰种杨梅,肥臀形的矮山层层梯田庄稼也茁壮,特别适宜雉鸡栖息。雉鸡叫声此起彼伏,特别能够撩拨人心。哈声猫是打雉鸡的高手。他是打活靶的,每次用石头掷进柴草丛,惊起雉鸡,然后朝飞在空中的雉鸡放枪。雉鸡撞在他手里,很少能够逃脱的;个别逃脱的,他笑一声便自嘲:“太小了,就让它再养一段时间吧。”
雄雉鸡的尾巴毛真正长的话,卖给戏班里的“穆桂英”等将帅们插在头盔上,也比较值钱,短的就不值钱了。如果将羽毛连皮剥下制成标本,也还可以卖钞票;哈声猫认为雉鸡肉太燥,不好吃,经常以同猪肉一样的价格卖给皮油坊等有钱的老板,然后换回粮食与盐。近三天来,哈声猫共打获两只雉鸡,一只送给郑家,郑家又爽了一天,再次解了急。
哈声猫能打雉鸡,显绍也想打雉鸡。午后至傍晚一段时间里,没事可干显绍就操着火药枪上山。第一次遇到草丛里雉鸡突然嘎嘎叫着冲天而起,就对着它放枪。火药枪筒里装的是掺铁砂的火药,一枪打出去,十米之外铁砂散开个米筛那么大的范围,由于这一次动作比较紧,居然将空中的活靶子命中,打伤了那只雉鸡。可是雉鸡“雉鸡钻”,钻得很快,即使被火药枪打伤了,也很狡猾,看上去在某丛柴草里动一下,实际上在搞假动作,声东击西,倏尔不见了。
雉鸡似乎有意与他开玩笑,往后的三天他有好几次放枪的机会,放了几枪却连一条雉鸡毛都未有掉下来。对显绍这样末流的枪手来说,打雉鸡显然没有收获。他冷静考虑一天后,决定改打老鸦。高岭殿周边有几棵大松树,上了老鳞的树干顶上各有一盘龙蛇屈曲般的树枝,枝繁叶茂,树顶有二三个屋脊那么高。一群老鸦盘桓过来,显绍便沿山坎、水坑悄悄抽身过去,对着松树顶默念一句“任他娘的脚”,放一枪,惊起鸦声一片,竟也掉下两只,还有几片毛羽久久在空中飘飞,大部分活着的老鸦则“啊啊”叫着四散飞逃。
也算天无绝人之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以后打老鸦多少总有收获。这以后,枪声响过,看见高岭殿半空中飘飞的鸦毛,云轩和云楼就雀跃欢呼:“啊啊,老鸦的姆妈生垢痂。啊啊,老鸦的姆妈生垢痂。”显绍的母亲马上点火烧汤,等着显绍提老鸦来烫了拔毛。
一家人闷声吃老鸦肉,两孩子吃几口便嚷老鸦肉臭,紫燕厉声说:“嚷什么?这总比吃糠饼落得糠结好。”
郑家如此缺粮,哈声猫对五升桶大麦兑换黄金印的事越发耿耿于怀。不久,他又送去一头猎狗。猎狗雌性,个头不大,腿细,却通体黄毛,毛色纯而有亮光,看起来非常有精神。哈声猫通常叫它老黄,但一高兴又故意亲昵地叫它小黄、阿黄、有黄以及大黄。老黄大概只关注哈声猫一个嘶哑、拔长声的“黄”字,至于前缀是什么词并不讲究,只要哈声猫喊什么黄,就甩尾巴扭头攒颈。每当黄氏高兴时,身体前、中、后三段强烈扭动,哈声猫总是不厌其烦地夸耀自己的老黄会“三段扭”。
云轩、云楼也管猎狗喊老黄、小黄,但黄氏傻愣愣地并不领情。也许是听惯了哈声猫嘶声的黄或者沙声的黄,而听不惯正统的黄声,或者在它听来此黄与彼黄根本就是两码事,因此云轩、云楼连喊几声后,黄狗除了碍于面子将尾巴略微摇一下外,并没有多大反应。显绍则从一开始就不管它是什么黄,任他娘的脚,就是硬梆梆地呼它狗。他认为狗就是狗,狗就已经是名字了,还分什么黄黑?老太婆也有同感,她说好则给它吃饱点,不听话就把它饿死,看它咋的。
黄狗成为郑家一员,郑家的生活规律被打破了。热闹是热闹了,口粮负担显然加重,还不知道它会不会嗅坦打猎呢。天一亮,显绍就要上山打野兔,冲着猎狗喊:“狗。”老黄显然知道有重大行动了,应声而起,嗅着新主人的脚,扑扑跳跳,兴奋地嘶叫。显绍看着烦,转而训斥,“狗!”
云轩极为不满,对妈妈嚷嚷,说他爸爸对狗不宝贝,不叫它的名字;同时两兄弟嚷着也要跟出去打猎。“老黄去我也要去。”
紫燕不耐烦了,厉声呵斥说:“狗能嗅坦,能咬野兽,你们会什么?小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呢?山上有蛇!”两孩子一听有蛇,只好作罢。
婆婆则早就算计好了:“今天这狗要是没有一头野兔咬回来,我就把狗盆给扔了。这头只会哄狗牯的骚货!”
老黄还真行,第一天上山就逮得一头大野兔。郑家生活又滋润起来了,一家人油拉拉地吃着兔肉,由衷地感谢哈声猫。
第二天,很自然地期望老黄能够逮得一两头野兔,却落空了;第三、第四天也都一无所获。第五天傍晚,显绍匆匆回家,在屋前屋后找了一通,最后垂头丧气地说狗也不见了。老黄不见了?一家人顿感天都暗了。云轩、云楼要上山找。显绍说任他娘的脚,不找了。紫燕也说别找算了,山上有蛇。阿婆心里可惜,脸色大变,久久才恢复常态,却苦毒地说:“跑了好,这狗跑了好嘛。坑缸狗肚,它没有吃饱的日子,吃空头口粮,需要多少粮食供它吃呵。”
紫燕一听“坑缸狗肚”这话便觉好笑,显绍何尝不是坑缸狗肚呢?他生得瘦小,一副姜干相,可一辈哪有几顿吃饱的?替人犁田,遇到吃尝新米饭时,一餐吃一升米——那是一斤四两米饭哪,外加一盆豆腐鲞。原以为他吃饱后,那排骨露得稻梯一样的肚子也会像女人怀孩子一样大起来,可他在胃部薄薄的肚皮上,只是硬固固地凸出一级,形如麦饼,看起来怪不自然的。据说人的脾胃败了,吃了狗肚子或其它野兽肚子往往就会治好的,紫燕推测显绍的肚子比狗肚子药用功效会更好。
紫燕出了一会神,还是被孩子们的吵闹声呼唤到现实中来。一家人都吃不饱,夜里难以入睡,话语自然特别多。紫燕哄孩子说:“你们放心吧,老黄找他旧主人去了,过两天哈声猫准会把它送回来的。这事我敢打保票。”
听妈妈这一说,孩子们也不觉得十分饿了。云楼动动嘴巴,想着两天后猎物的美味,首先进入梦乡。接着云轩也睡着了,一会儿便呓语不断。

第四章围炉夜话
第二天傍晚,阴,有时小雨夹雪。兑糖客身穿半新旧的棉袄棉裤,头戴狗皮帽,担着糖笼一晃一晃直奔郑洞湾而来。随他来的还有猎狗老黄。老黄不在身后跟,却在前头跑,跑了一段路,便坐着等主人到来,及主人走近,又飞快往郑洞湾方向跑。兑糖客还带来两只野水鸭,一酒樽的老酒。酒樽锡制,像古时候的鸡首壶,大小正好盛一升酒,合1斤4两。老太婆像做喜事一样地张罗着煺净野水鸭,着手煨鸭肉。兑糖客与显绍、紫燕两口子坐在灶前柴仓凳上烤火,说着闲话。
天完全黑下来。黄狗开始不时地朝门外叫几声。
灶膛外是灰塘,由一条高一尺许厚三寸左右的长条花岗岩做灶塘岗挡着煻灰,人坐在柴仓凳上,双脚正好搁在灶塘岗上烤火,盛鸭肉的瓦罐就放在灰塘里煨。三人一溜坐着,紫燕坐里面,显绍坐当中,哈声猫坐外首。狗叫凶了,老太婆督促显绍出门看看,显绍懒得起身,推说这笨狗乱叫,要有什么野兽过来的话最好,来头野猪才好呢。
哈声猫的脸被火烤得微红,就尽量提高嗓子说:“我昨晚守在杨山湾小湾儿下的大涵洞里,一大群的野水鸭结队飞来,我一枪打死了20多只,绝大部分都分送给芙蓉人了。”
显绍一听就觉得他话中有问题:“哪有那么多野水鸭?你别吹牛了。”
“你不听古人说的,‘野鸭被人惊得惯,作群飞去却飞回’么?”
显绍还想跟他顶牛,紫燕拉拉他的手,示意话要少说。紫燕这个动作的意思显绍懂得,毕竟多年夫妻,有些默契了。
木柴在哔剥作响,灰塘里透起一缕缕青烟,估计鸭肉快熟了,老太婆着手炖酒。黄狗又一次朝门外狂叫,显绍顺手操起柴棒抽过去,黄狗急速避开,夹着尾巴躲在角落里,却也不敢叫了。哈声猫很不高兴,为了掩饰尴尬起身到门外瞧了瞧,回来后说:“今晚外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而且离得很近。”
显绍略微抬头朝空中嗅了嗅,只闻到浓烈的酒香和鸭肉香气,不以为然地说:“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你的狗太笨了,这个时候除非有人过来……”抽了抽鼻子,“还真有股生人臭。”
哈声猫不想跟他抬杠,拿起吹火棍吹火。他乜着一只被烟熏得流泪的眼睛,对老太婆说:“阿婆啊,这青柴烧猛火啊。”
老太婆听这恭维的话自然快活,嘿嘿一笑,伸手在柴仓里掏出一个十来斤重的柴蔸,放在火堆上,表示格外优待。哈声猫感激地说:“这个好,这个好。”瞥一眼紫燕,轻唱,“有情青柴烧猛火,无情燥柴难烧着哪啊,啦个啦桐花。”用吹火棍对着呼呼地吹了一阵,又说,“有这个柴蔸,咱们烘暖可以烘到天亮了。”
紫燕听他这话不禁眉头一皱。哈声猫并不理会紫燕的不满,赶忙对老太婆说:“阿婆,不是丐佬许自己的米白,我这酒确实好,你尝一杯。来,尝尝,尝尝,这可是正宗的山里单季糯米谷做的酒啊。”
老太婆不客气,接过陶瓷小酒杯吱地一口喝完,称赞说:“啊,好酒,一定是单季糯米谷酿的。”酒有点淡,老太婆得体地说,“这酒的水脚有点长。”
哈声猫乘机吹嘘这酒是埋地下陈十八年的女儿红,并称赞阿婆好酒量,品酒内行。老太婆高兴了,与他谈论酿酒加水时与瓯江潮水涨落时间的关系。
这时,退缩在角落里的黄狗在喉头发出嘶嘶的低叫,似乎很着急,却又不敢高叫。哈声猫听懂了:“目标已离我们很近。”
显绍不以为然:“别理它,可能墙里进……”一个“蛇”字愣是给掐掉不说了,为的是担心家人害怕。
哈声猫还是听懂了显绍的话,并表示异议:“狗见了长条的不是这声音。”
“不是这声是什么声音?”显绍反唇相讥。
“那应该是嗷嗷哼哼咕咕的像野猪拱地时的叫声。”
紫燕知道“长条的”指的是什么,因极度害怕而回避这个话题,又故意提起酿酒的事。马上婆婆和哈声猫都发表自己的看法。显绍不愿听他们谈酒经,插一杠子说:“这年头连野兔都少见。”他怀念起过去的日子。“现在水坑里连蟛蜞都被人挖绝了。”
哈声猫说:“是啊,现在可以充饥的小动物都销声匿迹了。如果有蟛蜞,腌些蟛蜞酱解解腥也好。”
“人如果没有咸腥味吃,眼珠子都会混。这是我爸在世时说的。”显绍说。
“这还用说,连山鬼闪魈都喜欢吃盐哩。”哈声猫说。
“可别乱说呵。”老太婆警告说。
哈声猫看她似乎很忌讳提到闪魈,竟冒昧说:“阿婆,你可要当心黄金印啊,这闪魈真的会闪的。你倒要去看看黄金印还在不在。”
老太婆真的被说怕了,赶紧到东面卧室里捣鼓一阵。她没有掌灯,似乎熟门熟路,一会儿就出来了。
老太婆说:“还在呢。还好你说,那样随随便便放着,我看差一点真被闪魈闪走了。”那高兴劲有如东西失而复得。
母亲重回到身边时,显绍闻到一股淡淡的泥气。
哈声猫见多识广,是个有经验的人。“闪魈闪给你东西,你要翻一次瓦。否则第二年他还记得这地方,会把东西重新闪回去的。”想了想补充说,“阿婆,你老人家不嫌憎我多嘴的话,为了使黄金印万无一失,你最好把存放的地方盖好、盖严,还要花样翻新,盖子还要经常变一变,免得被闪魈认得。”
听他这样一说,老太婆又返身卧室里捣鼓起来。显绍却不以为然:“现在就缺闪魈,有闪魈什么东西都有了。”
显绍想到享福的美好,摸出竹烟筒点起一筒土烟。紫燕眉头皱了一下,哈声猫并没有注意到紫燕皱眉,也摸出竹烟筒点了一筒土烟。抽烟是显绍最主要的嗜好,却也是紫燕永远无法回避的心头之痛,即使是上床睡觉也同样受他抽烟的困扰。显绍抽烟她就习惯地皱眉头。
显绍最心爱的玩意就算手中这条土烟筒了。土烟筒取材于横峻的一条紫竹根,烟筒头生得好看,像个蛇头;竹节也好,弯弯地像把玉如意;色泽好,紫溜溜有宜兴紫砂壶的颜色。哈声猫的烟筒是一根普通直筒的竹根做的,羊皮烟袋却非常精致,看上去软绵绵的,却又油光发亮。他习惯性摸摸烟袋,显然这是他心爱之物。
哈声猫抬头问显绍:“喂,闪魈你看过没有?”
显绍认为凡是哈声猫说的话都值得怀疑,针对刚才他的话突然又想着什么似地说:“只听说闪魈能把任何东西闪过来,吃的用的,要什么有什么,没听过把东西闪去的。”
哈声猫纠正说:“那些把东西闪来的叫五通爷,闪去的才叫闪魈爷。”
显绍并不理会他的解释,同时也不愿在哈声猫面前显得孤陋寡闻,就说:“有一次闪魈问一个人,你要什么?你要什么?那个人不耐烦地说,粪呐。结果一睒眼工夫就闪来许多人粪,那一户人家水缸、镬、汤罐、盆碗到处是粪。哈哈哈哈。”说完他笑得气都顺不过来。
哈声猫觉得牛客的心思总与自己拗着,不希望他多插嘴,便提起一个比较遥远的话题:“闪魈就怕读书人。有天夜里,我爷爷在茅棚厂里喝酒配兰花豆,有只长毛的,像棕榈段一样的手从窗外伸了过来,说先生兰花豆给些我。我爷爷拿毛笔在它手心迅速写下‘泰山’两字,那只棕榈段一样手就抽不回去了。它苦苦求我爷爷,先生救我,先生救救我吧。我爷爷动了恻隐之心,提笔在‘山’字下面再写一个‘山’字,两山合成一个‘出’字,便破了法,闪魈的手才抽走。不过从此以后闪魈再也不敢过来打扰读书人了。”
显绍似乎悟到一个道理:“依我看,其它什么神都不用拜,光拜闪魈爷或者五通爷就行,叫它到芙蓉岩或者横峻闪几枚黄金印就够了。”这一高兴,用火棍猛掏火塘,掏得火星腾空,灶灰飞扬,哔哔剥剥响了一阵。
紫燕听他们说得神乎其神,忍不住纠正说:“其实闪魈是种动物,比猴子大些,全身长毛,有一副笑脸,不断发出笑声,只不过动作特别快,人们极难看到它的真面目。它是光屁股的,人们即使看到它往往也只看到一闪而过的一个婴儿般又红又嫩的屁股。”
鸭子鲜嫩的,不多时就煨熟了。哈声猫拧下一只鸭腿递给紫燕与显绍,两口子推了一会推不掉,紫燕接过来转递给婆婆。老太婆说自己咬不动,将鸭腿给了云轩。
客套过后,大家分吃鸭肉。野水鸭的肉味道不错,在打猎人看来,它的肉质仅次于斑鸠、黄皮麂、狸猫等动物。哈声猫拿着鸭头啃嚼,举杯吱地一声干了杯中老酒,喷着酒气,然后拍拍显绍的肩膀说:“牛客老兄,听说闪魈这山鬼你老家横峻有,横峻的烧炭人都敬信他。我想养头闪魈,到时候啊,就跟你说的一样,想什么就有什么,哈哈,我也不用兑糖啰。”哈声猫的笑得像野水鸭叫一样难听。猎狗老黄在身边嘶嘶叫,哈声猫会意地将未啃干净的鸭头扔给它。
紫燕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这事《永嘉郡记》有记载。闪魈就是山鬼。它们喜欢偷烧炭人的盐吃,喜欢把山蟛蜞挖来放到窑洞口火种里煨起来吃。每天晚上它们在窑边摆弄卵石,拿在手里大呼小叫的,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有一次烧炭人捡了许多圆卵石,用火煨得很烫,然后躺在不远的厂棚里,微开眼睛,佯装睡着。山鬼不晓得是烧炭人的计谋,捡起卵石摆弄,当场被烫得在地上打滚。后来它们乘烧炭人上山砍炭柴的时候把他们的厂棚给掀翻烧了。由于有过这段过节,一直到现在,烧炭人在山上连正儿八经的简易厂棚都没有的。”
“是的。你怎么前世骸骨的事都知道呢?”显绍说,“横峻的烧炭人都拜山鬼,把山鬼当山隍爷拜的。他们每次烧窑之前,都要打一条肉祭拜。山鬼会闪,他要是帮你,一窑炭顶得上三窑炭,开窑时越捡越多,炭又好;他要是不肯帮你,那么你烧的炭有时烧生了,都是生柴头;有时则烧过火了,一窑炭只烧得一点细碎的炭子,甚至全部成灰。”
哈声猫问紫燕:“闪魈就是山鬼,那么,山鬼是不是山都木客?”
“都是的,山鬼也叫山臊,闪魈,山都,木客,举父,都是的。举父就是夸父。夸父追日,口渴了,那条河流里水不够他喝,渴死了,他的手杖抛在地上,变成一片桃林。”
哈声猫有所悟:“呵,山都木客是否跟……”
“你说山都木客跟陈虞之抗元的事有关?”紫燕似乎猜到了哈声猫几分心思,显然有点不愉快。“宋末陈虞之所率上千人被困在芙蓉南岩寨,相传三年来是小源那边有个和尚送粮给他们的,这肯定不切实。”
哈声猫说:“是啊,有人猜测是山都木客那样身手敏捷、能飞檐走壁的朋友帮助的。一些孤儿也被他们抱到山底养起来。”
紫燕说:“你的意思我懂,你的意思是问陈虞之的曾孙陈振者是否由山都木客帮助将黄金等财宝带到横峻了。你现在又寻思有闪魈之类的朋友替你寻找财宝,并毫不费劲地帮你闪了过来,是不是?”
“是的,该说的都让你说尽了,我不说了。你想一辈子受穷吗?”哈声猫坦白地说。
“其实,早在抗元之前,陈虞之有个堂弟就搬到横峻住了。根据生辰八字,算命先生说陈虞之的堂弟命中注定要远离本土芙蓉,且要更名换姓,永不认祖才能保全性命。陈虞之的叔叔为儿子选择横峻,因为横峻山虽高路却并不远。陈虞之的堂弟带着仆人搬到横峻,改姓郑,并娶妻生儿育女,就是不敢回芙蓉。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安排,陈虞之抗元建立南岩寨时,横峻的一家人奋不顾身前来助战,结果大都死节芙蓉岩。”紫燕说到这里咳了几声,显绍与哈声猫听得有味,静候她继续说话,她顺了气后说,“陈虞之抗元失败,七八百人从岩上纵身跳下,而陈虞之一个儿子有幸躲过此劫。也许是山都木客的帮助,他先后逃到楠溪上游岩坦东岙、张溪江潭、黄南背牛坑,最后到曾孙陈振者时辗转来到横峻。显绍郑氏一家自称陈氏后代祀男,这也难说。据宗谱记载,陈虞之部分后代先后迁往古庙港的云霓峻——当地人也叫黄泥峻,乐清白象,再迁本县中塘。”
“不管怎么说,横峻这地方应该是值得一去的。我极想去横峻看看。”哈声猫不失时机地说。
紫燕盯他一眼,哈声猫又说:“我发誓,我决不吞你陈姓人的宝藏,如果再挖到几枚黄金印的话,也归你芙蓉人,再不要你换大麦了,不过你芙蓉人若是给我一点脚力钱我还是乐意收的。”
紫燕说:“有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命中注定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哈声猫听紫燕说了这几句模棱两可而带有禅理的话,似乎有点启发。他折了一枝柴在火塘里比划着说:“想必这事你们也听过,‘一弓一箭,银子水漈佛塘对面’。这句话刻在岩下寺坑百步峻边的悬崖上。历来多少人舍命来寻银子,他们带着弓箭,焚香祭拜水漈佛后,站在水漈佛塘拉弓射箭,射到对面山崖上。不管箭落在石岩、树木、泥土中,一律撬开、凿开寻,结果谁也得不到一丁点银子。有一天,芙蓉的一个秀才上山采药给他上辈人治病,从芙蓉岩脚岩下寺沿水坑一直往岩上寺采,收获甚少。由于采药心切,路过水漈佛塘时也不看水漈佛一眼,过百步峻时对摩崖石刻也视而不见。在寨门之上高田之下的一片山坡上他发现许多他正要寻找的矮地茶(紫金牛)。原来,这片山坡正是人们所传说的‘三步上三步下,有金一堂镬’的地方,因历来被人掘地三尺,且挖了又挖,非常有利于矮地茶的生长。他只顾采药,却没有一丝寻金的杂念。水漈佛端坐水漈佛塘,看这年轻人是过水漈佛塘惟一不动心的人,而且满心孝敬上辈的虔诚,有德有才,将来定能成大器,便有心将银子赐给他。秀才采药采累了,下到水漈佛塘喝泉水。泉水从巨岩下的石坡上缓缓流下,他双手叉在石坡上,一双脚牮得笔直,低下头喝水时突然泛起一阵白光。他立即悟到什么:莫非人们传说的银子就在这对面?对了这背脊一弓,双脚一牮(箭),低头喝水时对面正好是水漈佛的香炉。他合掌拜了三拜,用力移开香炉,香炉下面果然有一缸银子。这秀才后来官至六品,告老还乡后在芙蓉造了一座书院。可见,上天就是将银子赐给有缘、有德、有学问的人。”
哈声猫示意紫燕喝一点,紫燕摆摆手,实在不能推托,抿了一小口把酒杯递给显绍,再次摆摆手表示不胜酒力。哈声猫夸耀紫燕说:“你说得对,有些事不能强求。”然后举杯与牛客两人碰杯喝酒,继续闲谝。
“牛客,”哈声猫乘兴眯起眼睛问,“其实你是躺在银堆里睡不暖你知道不?”
“这话怎讲,兑糖客?”
“牛客,你知道赤椎树与关老爷前金一尺的事情吗?”哈声猫问显绍其实等于问紫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紫燕轻轻摇了摇头说:“芙蓉三冠北岩、中央岩、南岩三个岩上,北岩岩腰有棵大树。你说的不就是北岩那棵赤椎树吗?就是红豆杉嘛。”
“对,听说有芙蓉岩上红豆杉,高岭殿什么来着?”哈声猫明知故问。其实许多人都知道,这中央岩的东面绝壁上有一横形如眉毛的绿色陡坡,陡坡上长着一棵古老的红豆杉。哈声猫朝东北方向扬了扬手,直指郑洞湾的下宅山那座高岭殿。这殿离郑家很近,只用一袋烟的工夫就可以爬到。
紫燕纠正说:“其实这是北高岭殿,是专供陈五侯王的。溪南还有座高岭殿,叫南高岭殿,南高岭殿下面才是关老爷殿。”
“哦。”哈声猫抓抓后脑勺,很不好意思。童年的错觉有些根深蒂固,在紫燕面前一紧张就把话说错了。连忙解释说,“我十岁以前一直怕进殿宇,把南北两座高岭殿常常搞混了。”
显绍唱起莲花落:“啦个啦桐花,啦个啦桐花。关老爷前金一尺,芙蓉岩上红豆杉哪,哩啦啦哩,啦哩哩哩哩啦,啦个啦桐花。西边的红豆杉哪,东边的关老爷。西边的西哩西哩哩哩哩,东边的花啦花啦啦啦啦,西哩哩哩哩,花啦啦啦啦。”
“好!”哈声猫声嘶力竭地喝起了彩。
紫燕有孕在身,觉得有点累,在火光中瘦削的脸庞泛着淡淡的红光。为了养神,她再不愿多说话。
哈声猫一边用柴枝小心翼翼地掏着火种,重复着一个细小的动作,一边说:“我只听说高岭殿一带经常有人转悠,都说那关老爷塑得好,微眯眼睛在看《春秋》,那画面神态与芙蓉大屋里那幅唐寅画的《关羽看兵书》一模一样。可是塑像前面是蛎灰坦,谁也不敢挖凿。”他看了紫燕一眼说,“对了,紫燕,那红豆杉与山都木客有什么关联?”
“兑糖客,你不要一门心思考虑着什么东西值多少钱。红豆杉这树种在咱们楠溪山也少有,它的生存条件非常苛刻,一般只有高山上才有。它繁殖困难,不像杉树松树一长就是一大片。它是山都木客所敬拜的神树,他们来到楠溪之后,楠溪才有。”
哈声猫感到疑惑:“山都木客既是福建的土著……”
“他们个子矮小,全身长毛,尖嘴猴腮,颧骨突出,善于攀崖爬树,动作敏捷,生活在崇山峻岭之中,生性和善,遇人总是怪笑。陈氏在福建与山都木客结下梁子,迁居楠溪,他们也跟过来隐伏在山林里伺机报复。可是后来又不知什么原因和好了,陈虞之抗元时山都木客还出了不少力,立下不少功。据说山都木客喜欢拿人的头骨当器具,当敬神的祭具,为了得到头骨掏了汉族人的祖坟,汉族人因此杀了不少山都木客。红豆杉很会结籽,树的周围却没有同类树苗,也就是说,有大的红豆杉树的地方,周围附近极少有红豆杉苗木的。有人猜测红豆要经过一种鸟消化,把红豆表皮软化后拉到泥土里,再经18个月后发芽才能繁殖出来,只因这种鸟绝种了,红豆杉的下代也就难以繁殖下去了。山都木客把红豆装在头骨里不停跳舞,不停摇响,摇上18个月后选择高山石缝埋种,此后又要待18个月后才发芽长出红豆杉苗。这红豆杉还有雌雄的,即使结了籽,自然掉到地上,种子也不发芽的。”紫燕沉默一下特意吩咐,“以后你们在山上走,不要以为鬼怪多,其实不必害怕,那多半是山都木客。”
这些事可都是闻所未闻,两个大男人都听得合不拢嘴来。

第五章哈声猫的猫腻
哈声猫听着紫燕讲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手中柴枝掏火的动作也不知不觉有了许多花样,像写字,像画画,又像是在玩虫子。眼前竟然浮现十八金带留下来的许多黄金印(不少于十七枚),横七竖八的像未开眼的兔崽子。一枚黄金印栓住紫燕的心,那么多黄金印将来如何花销呢?造一座宫殿……其实茅棚厂也不错,多造几座茅棚厂也行。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自己拥有心爱的人,暗淡无光的人生一下子变得金灿灿起来——先不想那么远,眼前把金子弄到手……当然,钱财乃身外之物,再说金子太多了,自己的体质能否承受得了灼人金光的照耀也很难说,不是说人睡在银堆里越睡越冷吗?什么都是相生相克的。有得必有失,祸福相依。当务之急,也即更重要的是把紫燕的心弄到手……
为这更重要的事,哈声猫故意吹皱一池春水:“照我推断,十八金带留下的黄金印应该有十八枚,除了我们找到的这一枚,应该还有十七枚才对。”
紫燕马上从理论上予以否定:“他们十八个人又不是同朝当官的,你这话没有根据。”
哈声猫还是宁可相信有十七枚黄金印在横峻什么地方等着他去拿,不过他马上又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露骨了。他心里很矛盾,毕竟有许多心思的:横峻在心目中比较朦胧,但那里可能是自己一展抱负的地方。可是我一介山野村夫有什么抱负呢?不,至少要活得有意义。可是怎样才算有意义?要轰轰烈烈吗?去横峻是有隐居的味道的。不管怎么说,先到实地寻一寻感觉再说,或许那里真的遍地黄金,千百年来一直等我这个有缘人去拾取哩。为了在紫燕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思,他说:“做人太累,实际上不要胸怀什么大志更实惠。读书做官多么荒唐啊。咱们这样住草堂,养儿育女,养牛种地多好呵。逢雨天或农闲时节去削削田坎,或者钓钓鱼,挖蟛蜞捣蟹酱,放剪捉野兽,这就是神仙的生活。其实外面的风云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人生苦短,做人就要及时行乐。历来多少功名利禄都付东流,尽在街头巷尾笑谈中……”
显绍嫌憎哈声猫的话听起来不像故事,紫燕却总觉得哈声猫别有用心,而且心眼高,胃口大,像舞狮队里张开血盆大口的布狮子。紫燕进一步想,也许他想抛出一枚黄金印,引出更多的黄金印,乃至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这似乎又不大可能,太渺茫了,而当今粮食贵,金子便宜。他也会学古人上横峻隐居种山而没有别的企图?且慢,且看他有什么花招,既然他蹶起屁股了,看看究竟要拉什么屎。
沉默片刻,哈声猫见显绍盯着火种出神,便说:“好了,现在金子也挖了,山都木客也认识了,咱们还是谈谈上山打大野兽的事吧。咱们要吃就吃大咸鱼,老是在菜园门外打野兔有啥意思呢?”
哈声猫想引诱显绍上横峻,紫燕听他口气就能猜到八九分。她想对显绍使个眼色,但又担心显绍不懂得。她知道哈声猫像鸟一样机灵,善于察言观色,向显绍这蛮牛使什么眼色反而贻笑大方了,只得作罢。只听哈声猫接着说:“当然啦,只有进深山老林,崇山峻岭——当然横峻这地方最理想,正是金子尖仰茅草地与薪炭林交接的地方——打头狸猫、黄皮麂什么的才不在话下。”
紫燕企图转移他的话题,把话岔开说:“那里的牛角垄也一定有趣。”
哈声猫抢着说话:“到时候,野货拿到岩头丽水街可以同猪肉价格卖掉,然后换几斤番薯、芋头之类的粗粮回家,野货宰杀后的下水当私脚全部给你家,你一家人不至于糠结拉不出屎来,生活也会稳定一些的。”哈声猫见显绍心动,便单刀直入地问他,“咱们作队上横峻打野猪和狸猫怎样?”
“好啊,任他娘的脚。”显绍满口应承,并擦着手掌站了起来,意欲立马行动。紫燕脸色都气白了。显绍不顾紫燕的脸色还问,“什么时候动身?”
“我看过皇历的,明天是大破之日,宜狩猎。运气好的话,咱们可有大收入的。”哈声猫鼓动说。
显绍说:“运好运好,运好不用天光早。”显绍说这话纯粹是为了斗嘴,他内心其实是同意哈声猫的说法的。
哈声猫忙说:“不,运气来了,双扇板门也挡不住的。”
显绍又说:“运道好运道好,运道好的话,瞎谷也可以捣出米来呢。”
哈声猫对显绍说话的无赖相有点不满,对紫燕说:“紫燕你会梅花易数,你算一算。”
“会算会算,会算不用两年半。”显绍又抢了白。
紫燕又一次白哈声猫一眼,有意道破他寻金的用心,说:“什么都是缘,刘伯温来都有失算的时候,何况我们凡人呢?”
老太婆迟迟地表示赞同显绍的话:“是真的,是真的,这运气一来,瞎谷也可以捣出米来的。”
哈声猫见紫燕还在生气,去屋外撒了尿。回来说:“外面雨下大了,这天真冷啊。”都没人接嘴寒暄,哈声猫又强调说,“好像是雨夹雪,有落雪霰子的声音,精细听又没有雪霰子,这雨下得有点特别。”
牛客截住他的话说:“是啊,南半球的气候转到北半球了。”
兑糖客怪怪地盯着牛客看,意思是你这是哪来的牛论。牛客虽然也看着兑糖客,却有了别的心思。紫燕对牛客的牛论见怪不怪,叫他去灰寮弄一捆麦秆来,又对哈声猫说:“要睡柴仓了。”然后顾自回内房睡觉。
哈声猫与显绍坐在灶前烤火直到下半夜。显绍的母亲为他们准备了几块生番薯,给每人盛了一碗番薯汤。两人一边吃一边还在讨论明年的年成。特别是哈声猫,似乎一点睡意也没有,话也特别多:“今冬是个烂冬天,今冬也是个暖冬天。”
这方面显绍从来不肯显得比别人无知:“十月无霜,水碓头无糠;入冬有雪,来年作物才会丰收哩。”
哈声猫总结性地说:“明年又是大荒年了。你看柴草刚抽芽也就被牛羊啃没了。真奇怪,现在田坎削得光光的,庄稼却不见得像往年一样丰收。可以这样说,年成好的话,田坎里柴草遮点阴和鼠害算不了什么。”他说这些话,自己心里非常明白,为的是进一步说明上一趟横峻是很有必要的。见显绍睡意已浓,就再三吩咐老太婆,“阿婆啊,把黄金印放好,千万不要被闪魈发觉呵。”
火塘里不再添柴了,夜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说话的回音。两人呵欠连连,先后和衣靠在柴仓的麦秆上,相约打个盹,只待鸡啼五更,就动身上横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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