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巧遇的命运（三）

　　闲来无事的老两口子，还是重复着他们那循环往复的事儿。老钟戴着老花镜看着他的报纸，世界大事他一件也管不了，可偏偏操这个心；老伴则也戴着花镜，在针头线脑里挑着捡着。缝一会儿，又摘下眼镜捶了两下肩，抓起身边织了半截的毛裤织两针。其实，这些东西没人穿没人用的，可钟嫂觉得只有这手里有活心里才踏实。
　　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窗台的花盆上、屋里的地上、热辣辣的火炕上，两位老人的身影在阳光里微动着。屋子里一片的宁静，一片的温馨，一片的安祥。时光和画面仿佛凝固在幸福里……　　
　　忽然，一切的安静被一个人影打乱了。首先是炽热的光线被搅动了，屋子暗了一下又明快起来。像一湾静水投下去一枚小石子，水面荡起了涟漪。钟嫂自然地抬起头来，摘下花镜向窗外瞟了一眼，神情一下子定住了，愣愣地看着窗外。那是一个人的身影，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个青年军官的身影……
　　“他爸！老三！老头子，三儿回来了。”钟嫂连续喊着，手中的花镜掉到了炕上，身子往炕沿边挪，却怎么也跟不上心想的趟。
　　老钟听到老伴的喊声，抬头往窗外瞧，手中的报纸抖动起来：“真是老三呀！这回是真的。”
　　“爸，妈，我回来了，你二老可好吗？”钟浩蹿进了屋子，放下手中的包，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两双手握在一起同时抖动着。
　　“哎哟，儿子呀，你可算回来了，这个让妈昐呀，快来让娘看看…看看，两年多喽……”钟嫂颤抖着手从上摸到下，激动的眼光又从下扫到上，愣是不出声了。
　　“这个死老婆子，快让儿子坐下来呀，这坐了一夜的车肯定是累了。”老钟督促着老伴。
　　“对对，儿子快坐，来！上炕，炕上舒服。”钟嫂抹了把眼角，分明挂着晶莹的泪珠。
　　“妈，我不累，身体好着呢。”钟浩顺势坐在母亲的身边，摘下了军帽，露出了齐整整的寸头，也把消瘦但楞角分明的脸展现在母亲面前。
　　“哎哟，儿呀，你说你咋还不长肉呢？再长点肉更精神了。是不是部队苦，吃得不应食呀？”钟嫂的手始终舍不得离开儿子的脸。
　　“妈，哪有那么回事呀？我自从上初中就没胖过。但身体素质好，你摸摸，这身上都是硬硬的肌肉。”说完，攥着拳头把胳膊举了起来。
　　“行了行了，妈可不摸了。你呀小时候就灵巧，上山打柴爬树灵活着呢，这身体肯定没问题。不像钟强肥头大耳的还老吵吵饿，呵呵。”钟嫂把儿子的胳膊“打”了下来。
　　“妈，我弟回来了？”钟浩问。
　　“这不是早上刚回来吗，吃完饭就抱着个破篮球出去疯了。他可没你省心，没心没肺的。”钟嫂一个劲说老四的不是。
　　“太巧了，我也两年多没见到四弟了。”钟浩兴奋之极，一手攥着拳头向另一只伸成手掌的手使劲砸去。
　　“我说别唠了，这小子肯定没吃饭，快去整饭，再饿不更瘦了？”老钟提醒着老伴。
　　“对对，儿子歇一会儿呀，妈给你做饭去。”钟嫂赶紧下了地，脚后跟还未穿进鞋里，就向厨房奔去。
　　“妈，别整啥了，给我下碗面条就成。”钟浩追着母亲。
　　听到这话，钟嫂身子颤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好，儿呀，妈给你下面条……”　　
　　面条，似乎在钟嫂和钟浩之间有着一种特殊的意味。一种简简单单的百姓食物，也是一种简简单单的普通做法，但它却包含着一个故事，一段难忘记的过去。所以，直到钟浩离开军校、走进部队，他仍然喜欢吃面条。
　　那是一九八二年十月的一天，钟浩穿上军装就要离开父母、离开姐弟、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乡。临行前，钟嫂想给儿子做点好吃的，可把米柜翻了个底朝上，愣是没有找到她曾留下的一点大米。只看到了一个被老鼠嗑破了的米袋子，钟嫂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无奈之下，只得找来了一些面和好，给钟浩撵了一碗面条。也许是面不好，也许是没下好，但肯定是钟嫂的心情不好，面条熟大劲了，砣成了一砣，可钟浩却是香甜地足足吃了一大碗半。钟嫂看着脸上挂着笑容，可心里却流着泪。从此，钟浩就喜欢上了面条，总也吃不够。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端了上来，钟嫂还特意给儿子往里加了点醋，她知道钟浩喜欢吃酸的东西。
　　老钟依然拿着他的报纸在看，而钟嫂却是一直守在桌边看着儿子吃面，眼珠不错神，生怕一错神儿子就跑了。
　　“妈，干嘛这样看我？我变了？”钟浩边吃边问。
　　“变啦，又黑了，还是不长肉，可好像又结实了，部队累的吧？”母亲关切又心疼地问。
　　“妈，我原来就黑，还又黑了？掉煤堆里了？嘿嘿，部队挺好的，也不太苦。虽然是山沟，可空气好，养人呀。”钟浩轻松地和母亲开着玩笑。
　　“别蒙妈了，空气再好不也是山沟吗？能好到哪去？大锅饭咋吃都不如妈做的好，是不是？老三。”钟嫂推了一下一小碟咸菜。
　　“妈，真挺好的。我现在调回机关了，不在基层连队，工作生活都不错，好着呢，就是来回出山进山坐汽车费点事。”钟浩边说着，眼瞧着半碗面条就下去了。
　　“你看看，妈说什么来的，当初你弟弟考军校妈没同意，要不他能回到城市吗？”钟嫂在为自己的正确决定感到自豪。　　
　　那是一九八五年十月初时，钟强高考落榜后，准备重读，却被老钟一句“你还不如你哥呢，别念了。”的话，断送了圆大学梦的机会，也走了上当兵的路。结果要报考军校时，钟嫂的一句“别考了，你也想离开妈呀？你哥考完不就是钻山沟子吗？”的话，又断送了钟强的军校梦。三年后，钟强乖乖地退伍到了城里，当了一名工人。若干年后，当钟强成了一个下岗个体户时，还在埋怨着父母的这两个错误决定。　　
　　“儿子，这次能多呆几天吗？”钟嫂是期待的眼神。
　　“妈，我休一个月的假，一直陪着你和我爸。家里有啥活你就说，我统统给你搞定。”最后一口面条下了肚。
　　“好哇好哇，妈就舍不得你走，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呵呵，好哇，一个月……”钟嫂觉得一个月时间能看到儿子，这真是太令她高兴了。
　　“这老太婆，看把你高兴的，儿子的碗空了，还不去给再盛上。”老钟虽然看着报纸，可眼神一直没离开儿子。
　　“哎呀，光顾着唠了。来，妈再给你盛，多吃呀，长肉。”钟嫂端过碗就要往厨房去。
　　“妈妈，饱了饱了，吃不动了，再吃可就要撑破肚皮了。”钟浩拍了两下鼓起来的肚子。
　　“瞎说，大小伙子那能吃这么少呢？再来点。”钟嫂还想往厨房去。
　　“妈，真的饱了。整天坐办公室，饭量都减了不少了。”钟浩再次拦住了母亲。
　　“唉，你可不如你弟弟，怪不得不长肉呢，还得练呀。”钟嫂边收拾着碗筷边唠叨。
　　“妈，我说这就奇了怪了，都是你的儿子，你说弟弟他咋就又白又胖呢？”钟浩不解地问母亲。
　　“那有什么奇怪的？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你随妈，小骨棒。哪像钟强随你爸没心没肺的。”钟嫂这话引得老钟不满意了。
　　“我咋没心没肺了？这老太婆就知道胡说。”老钟的犟劲上来了，脸憋得通红。他就是一个犟老头，脾气不太好，凡事都是钟嫂让着他。反正自打钟浩记事儿时起，就没看到老爷子认过错。
　　“好了，你好人，心肝肺都全乎着呢，成了吧？”钟嫂撇了下嘴，端着碗进了厨房……　　
　　小镇和钟浩上次回来没多大的变化。一条沙石路两边那几栋老宅子，红砖灰瓦，一家一个小院。只是在老宅子后面又建起了几栋房子，后来钟浩知道那是镇政府的家属房。千米之外的一簇高大的榆树丛中，依然耸立着那个“标志”性的大红烟囱，那是铁路自来水的取水楼，也是童年时钟浩和小伙伴们洗澡、钓鱼、逮麻雀的地方。那里有着他昔日无尽的欢乐，也有着他昔日长长的回忆。
　　钟浩是去镇政府大院找钟强。那里有个篮球场，哥俩都喜欢运动。从小时候的琉璃球，到乒乓球、排球、足球、篮球，反正是圆的东西哥俩都能鼓捣两下，钟浩知道在那准能找到弟弟。于是，吃完饭和老两口打了声招呼，就走出了家门。　　
　　一进大院，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怦怦”的拍球声，还夹杂着一伙人的喊叫声。六个年轻人正在打“半篮”比赛，边上还有三四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看着热闹。球场上的几位有穿着背心，也有光着膀子的，青一色的大裤叉子运动鞋，个个脸上挂着汗珠，玩得热火朝天，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位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向这里走来。几个小孩子看到钟浩，神色突然显得有些紧张，他们一定是把钟浩当成了警察。也许家长们经常告诉他们“警察的周边一定有坏人”，所以，才让他们有些恐惧。
　　这所院子钟浩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又建了新的办公房、俱乐部、大门柱子，可地址没有变。钟浩就是随同其他九位战友在这个小院里进行的入伍体检，又是从这个小院对面的火车站蹬上了那远去的列车，载着他走上了从军之路。相隔三年后，又是从这里送走了钟强，这里应该是哥俩梦想启航的地方。七年后，再回到这里，钟浩还是觉得这里很亲切。他知道是那把故乡的热土，吸引着他，给他以那种强烈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