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星转斗移，花开花落。时间老人蹒跚地步入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近来，公办老师们又长了工资，他们个个兴高采烈，神气十足，仿佛他们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世界的宠儿。这使得民办教师更加骚动和不安，更加感觉心理不平衡。
　　不少民师伤感地说：
　　想不到国家也这么势利眼，只想着锦上添花，却不会雪中送炭。咱们成了被社会遗忘的角落！
　　这天，忽然接到上级通知，要求全体教师到镇委礼堂开会。因为通知太过突然，行动规模又大，人们猜想一定是有什么紧要的文件需要传达，或者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必须通报，便忍不住四下打听。
　　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没别的，民师清退！
　　立时就有人反驳：不可能不可能。国家对教育越来越重视，怎么可能清退呢？
　　“怎么不可能，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
　　于是，有老师开始惊慌失措，开始提心吊胆，精神几乎都要垮了。
　　“啊，有的说，国家现在富裕了，想具体解决民转公的问题。还有的风传，现在公办老师多了，民办教师早已完成了历史使命，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要真辞退，可就惨了。从教半生，人也老了，干什么都不中用了，转行也没人要。”
　　“听说上级是有考虑的，每人发给一次性清退补助五百元。”
　　“太惨了，五百元就是咱们的价值么？只够买一头小牛！”
　　宽阔的大礼堂主席台上，坐满了镇党委政府的领导，县里的部分领导也来参加。主席台上，摆满了簇簇鲜花。显而易见，这不是一次平常的大会。
　　大家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天，是民办教师终生难忘的日子，盼望多年的日子，欣喜若狂的日子！
　　大会宣布开始，首先由人民政府镇长领学山东省委省府文件。
　　文件说，建国以来，在公办教师奇缺的情况下，民办老师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同公办教师一样，为国家为社会培养了一批批建设人才，顶起了农村教育的半壁江山，功不可没。为了调动民办教师的积极性，从根本上提高民办教师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省委省政府研究决定，凡是思想进步、敬业爱岗、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的现任民办教师，经考核体检合格后，全部转为公办教师，并同时办理转干手续！
　　而且特别强调，新转正的公办教师和原公办教师享受同等工资待遇！
　　镇长激情地读着，大家屏住呼吸，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大家无不沉浸在意想不到的激奋之中。
　　盼星星盼月亮，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大事啊！关系到终生命运的特大喜讯啊！
　　文件传达完了，大家仍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但随之，人们振奋了，沸腾了，大礼堂里爆发出了狂风暴雨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不少老师流下了激动幸福的热泪。
　　这消息不啻一声惊雷，震动了教育界，也震动了整个社会。大家知道，把教育放在优先发展的地位已不是空洞的口号，而变成了具体的行动。这是建国以来山东省教育界影响最大的一次行动和举措。
　　老师们连同家属们喜笑颜开，禁不住奔走相告。有的还敲起了锣鼓，放起了鞭炮。
　　一位老民办眼含热泪，哽咽着说：“没想到，党和政府还想着我们这些人。自当民师那一天起，我就天天想，日日盼，做梦都没想到还有今天。好梦终于成真了。”
　　“你说你说，党和政府怎么还想着咱破民办呢？人民政府万岁！”
　　“现在国家还不富裕，却首先解决咱们的问题，可见，党和政府真正下了决心，以实际行动来提高教师的地位！”
　　“坎坎坷坷，风风雨雨，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都感谢党，感谢改革开放。现在，许多边远地区的教师还民办着，不知何时才等到这一天。转成了公办，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甩开膀子教书育人了，要再不拿出拼命精神来，良心叫狗给吃了！”
　　“最好把咱们的经历写成一本书，让咱们的后人知道，在泱泱华夏，曾经有一批忘我执教的人，他们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培养了大批人才，他们用羸弱的双肩，顶起了农村教育的半壁江山。”
　　“对，应该写，让大家牢牢记住这段历史。”
　　在喜悦欢庆的同时，大家不由想起了栾永现和刘波。
　　“可惜，他们却没等到这一天。倘若地下有知，他们一定会感到欣慰！”
　　“栾永现老师最遗憾，他兢兢业业，呕心沥血、辛辛苦苦耕耘了三十二个春秋，就没等到这一天。他离这一天只差四十六天！”
　　后来，袁立冬的所作所为，已通过各种渠道传扬出去，大家认清了其丑恶嘴脸，自然，在人们心中的威信一落千丈，不少人对其嗤之以鼻，痛恨不已。现在说起来，仍是又气愤又同情：
　　“那袁立冬呢，他更可惜，离转正仅差十七天，十七天啊。一眨眼的功夫，好好的干部，没了。转到医院里去、转到轮椅上去了。”
　　“够便宜他的了。这条命都是方天晓校长给捡回来的。”
　　“光考核体检他都通不过。”
　　“干核桃康亚飞也够聪明呀，只可惜正路上他不走，老朝邪路上窜。”
　　“干核桃根本没什么遗憾，他不是早吃上‘国库粮’了吗？哈哈哈哈。”
　　这天，大家正忙着办理转干手续，先任民办教师，后辞职去建材厂的王希文来了，张小利和袁立冬的妻子、还有被整顿下去的大炸鱼等人都来了。显然，他们是想搭上这顺风班车。
　　见到方天晓，王希文垂头丧气地说：“建材厂由于受市场经济的制约，现在十分冷落萧条，工资几个月发不下来，马上就要破产了。方校长，请你代我们向上级反映一下，我们愿意归队，回到咱教师队伍里来，和大家一起办理转干手续。”
　　“我们曾经是教育队伍的人，对教育做出过贡献啊！”
　　“我们当教师七八年、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方天晓很同情他们的境况，一边细细劝慰着，一边打电话向上级反映请示。领导回话说：文件明确规定，凡自行辞职、转行、被整顿、被开除下去的民办教师，一律不在转正范围。袁立冬不符合转正条件。
　　几个人听了，连声叹息，追悔莫及。
　　尤其是张小利。前段时间，县里的灭鼠办解散了，他不得不回到家里。现在，他正用锌硫磷配制了灭鼠灵，逢集就去摆地摊，伸着脖子、唾沫四溅地高喊：“花钱不多，一药一窝；大老鼠吃，小老鼠看，吃了闻着都完蛋……”
　　此时，他后悔得捶胸顿足：“我张小利算是瞎了眼了。学上得好好的，停了；教师当得好好的，辞了。办什么倒霉的经销点，去什么狗日的灭鼠办啊！”
　　办完了转干手续，学校决定，选派部分教师代表带上美酒和鲜花，到栾永现、刘波的坟墓上去祭奠，让老师告诉他们：祖国没有忘记咱们，人民没有忘记咱们，党和政府没有忘记咱们，愿他们地下有知，笑慰九泉！
　　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如一轮红日照亮了全体教师的心。解除了后顾之忧的老师们真正挺起了胸膛，以自己的聪明和才智，聚精会神地大搞教育事业。
　　春华秋实，兴隆中学也迎来了春天，真正意义上的春天。
　　在方天晓黄一如等的带领下，全校上下扎实工作，挖潜施能，教育教学质量不断提高。县里对各中学进行了全方位目标考核，兴隆中学被评为一类学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教学中，张燕辅导的数学奥林匹克赛，获得了国家二等奖。董娜辅导的作文获得了省级一等奖。教育教学之余，校长方天晓一直孜孜以求地搞着教学研究。他既有实践经验，又专攻了教育理论，论文连续在省市级和国家级发表，犹如石破天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现在，他不仅成了一名出色的校长，而且成了业务拔尖人才，有名的教育专家。同时，还被评为国家级优秀教师，省级优秀校长。
　　由学生创意、吕继先研制的“多用农机”果真吓人一跳，被评为全省一等奖，还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被搬上电视进行了演示。该机把播种、间苗、除草、施肥、扶垄等多种功能集于一身，有着独特的实用效果，受到了各界人士的一致好评。
　　另外，期末干部老师测评，张燕德才兼备，敬业爱岗，尊师爱生，业务扎实，成了干部的后备军，被提拔为兴隆中学教导主任。吕继先团结同志，群众基础较好，在师生中有较高的威信，被提升为学校工会主席兼红白理事会会长。董娜当了语文组教研组长。
　　外地人看了学校的工作简报，读了方天晓的论文，外地教师纷纷来信祝贺并和他磋商交流。几处学校还来人来函邀请他去作学术报告。对于各地的邀请，方天晓一再推辞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愿去误人子弟，后来推辞不下，才勉强去做了几场。
　　更意想不到的是，有几所大学也发了邀请函，并亲自来人邀请。大学，是世人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方天晓很有些顾虑，对来人说：“我自己就没正式进过大学的门槛，怎么敢到那高高的殿堂去班门弄斧呢？”但来人要求非常强烈，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正巧，上级安排方天晓去省会泉城参加校长培训班，这样，参加培训和学术报告连在了一起，得需要大半年时间。
　　动身这天，黄一如、吕继先、夏静淑、张燕、马明明、侯庆申、张伟等老师都欢欢喜喜前来为方天晓送行。
　　有人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说方天晓培训校长回来，将被提拔到教育局去工作，还有的说调到县级中学去担当重任。
　　大家为校长的成功而欣喜，却又恐怕真的被调走，所以都感到恋恋不舍。几个女老师还哽哽咽咽，抹起了眼泪。
　　董娜人来了，却愁云笼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因为她又遇到了一道繁纷的人生难题。
　　原来，前一段在学校施工的杨正发死了妻子，正要打算续弦再娶。听说董娜离了婚，喜出望外，一下子就把他给吸引住了，立马托了媒人去提亲，也时常带了衣物去联络感情，并大包大揽地说：董娜，只要这事成了，我给你买别墅买轿车买电脑，买手机买相机买金银首饰。我要把你调到县城去工作。我保证你衣食无忧，精神愉快，终生保住你迷人的风采！
　　杨正发的妹妹、董娜的好朋友杨桂花也几次相劝说：“姐，好姐，你们郎才女貌，条件对等，你就嫁给我哥吧。原来咱们是好姐妹，嫁过来就是我嫂子了。亲上加亲，咱们的关系就更近了一层。你不知道，睡梦里我都叫你嫂子哎。”
　　差不多同时，从噩梦中醒来的方白冰也找人说和，要求和董娜复婚，他几次捧了鲜花去道歉求婚。见效果不佳，又仿效古代大将廉颇向蔺相如赔罪的样子，背了木棍拿了悔过书，去“负荆请罪”，想再演一出新时代的《将相和》。双方展开了猛烈的攻势，而且各出奇招互不相让。
　　大家都在密切关注着这件事的发展动态。
　　董娜为此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地考虑其利弊得失，难下决断。是和方白冰破镜重圆同归于好？还是嫁给百万富翁杨正发？董娜再一次面临着命运的抉择……
　　忽然，一阵响亮的锣鼓声由远而近传来：“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大家好奇地迎过去。看时，一辆轿车前面开路，一辆卡车紧随其后。卡车上方的大横幅上写着“向敬爱的老师献一颗爱心，为母校捐款100万元”的黑体大字。
　　大家急忙地迎上去，想看个清楚，问个明白。
　　轿车停下后，车门开了，从车上跳下几个人来。
　　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快步跑过来，高喊：“方老师，方天晓校长——”
　　方天晓赶忙迎过去，愣了一会儿：“是你，于、于、于——家福！”
　　于家福激动地说：“方老师，一转眼，十几年没见了，真挺想你的。”
　　方天晓看了看停下来的车，不解地问：“家福你……？”
　　于家福振奋地说：“老师，还记得我抄袭作文的那件事吗？”
　　方天晓想了想说：“记得，当然记得。”
　　“老师，那次，你的真情打动了我，你的爱心感动了我，你的思辨鼓励了我。你不经意的一句话，点燃了我心中的长明灯，使我受益终生！”
　　“我说什么来着？”
　　“老师你说，认准了的路，就要坚持走下去，锲而不舍，决不放弃！你说，人生犹如故事，不在于它的长短，而在于它的精彩！你说，心有多大，人生的舞台就有多大。”
　　方天晓极力地回忆着，问：“当时，我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说过。这些年，你的教导时时鼓励着我，鞭策着我。老师，你们是蜡烛，是火炬，是灯塔，照耀着我们前进的路。大学毕业后，我办了个儿童玩具厂，牢记你的教诲，胜而不骄，败而不弃，大胆地进行尝试革新和摸索，终于，我发明的玩具有三件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一炮打响，投入市场后很受欢迎，收到了很大的经济效益。可以说，我在这一领域，打拼出了一片新天地，获得了初步成功！今天，这100万元，就是我对母校，也是对老师你和各位老师的一份回报！”
　　方天晓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教育，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他激动地说：“家福，首先，我代表兴隆中学全体教师向你祝贺，祝贺你事业有成，创出了这一领域的辉煌，做出了令人瞩目的业绩！希望你以后再接再厉，不骄不躁，为社会为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第二，我们真诚地感谢你，感谢你对母校、对老师奉献一片爱心，感谢你对教育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祝贺你为大家做出了光辉的榜样！来，大家鼓掌，欢迎这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欢迎这位成功的爱心使者和精英学子。”
　　全体老师簇拥着，赞佩着，报以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八点多钟，校门口传来了汽笛的鸣叫声。方天晓知道是预约的大学接他来了，忙背起挎包，微笑着和于家福等来宾告别，向教师员工们告别。
　　“嘀……嘀嘀……”几声清脆的喇叭声响起，黑色轿车载着方天晓，载着他担负的使命向前，向着那座美丽的城市驶去。
　　大地，一片澄明。
　　
　　
　　（作者简介：牛存金，山东平阴县人，中学校长，副高职称。曾在《山东文学》、《青年思想家》、《现代教育导报》、《济南教育》、《小说选刊》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长篇小说《风雨民师》荣获《小说选刊》第二届全国小说笔会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