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十 章

　　作为一名校长，考虑工作必须要有全局性、原则性、应变性、前瞻性……当前，方天晓就在集中考虑着几件事。一是学生的人身安全问题；一是教师的身心健康问题。这是些古老的话题，又是些常提常新的话题。
　　几乎所有经验丰富的领导人，都把人身安全放在首要的位置。尤其是中小学，学生都是无行为能力和半行为能力的人，一旦出事，就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和影响。因此，安全第一就成了一种警钟长鸣。为防患于未然，真正堵死可能出现的某些漏洞，方天晓根据本校实际，在原有的制度和措施上进行了修改，使责任更加具体和明确，经大家讨论修改后执行。
　　另一件就是师生的生活问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准确地点明了后勤工作的重要性。事业发展，以人为本。这项工作做不好，直接影响师生的身体健康，挫伤师生的积极性。尤其，要求老师出第一流的成绩，必须保证老师有一流的身体。由于老师工作太累，精神压力太重，多数老师都属于亚健康和不建康状况。这点，栾永现老师积劳成疾早早过世，就给了大家敲响了警钟。
　　他忽然想起看到过的一份资料，这是东西方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们东方人一直鼓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由于工作累病了甚至牺牲了的才算是英雄，而且英雄常常是带病工作无所畏惧的。一旦住院或卧床不起，单位的一把手来了，二把手来了，三把手来了，工会主席来了，带了些营养品和安慰，说一些对病情毫不起作用的话，认为这就是上级对下级的关心和爱护。而西方人则别出心裁，每年拿出一定的资金，专门奖励那些全年身体健康，没有影响工作的人。久而久之，这就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一种思维惯性。人家的理念是：保证身体健康，不给单位添麻烦，不影响正常工作，不耗费单位资金，自己也不痛苦才是最基本的，才是高层次高品位的生活质量，才是人生的美好追求——这种思维方式和生活理念很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他又忽然想起，近一段来，有不少老师反映，食堂的饭菜太差太单一，缺乏变化和多样化。老师们意见很大，以致就餐者越来越少。也就是说，本校缺少责任心强、技艺精湛的工人师傅。不行，必须立即改变这种状况。思来想去，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就是刘波的哥哥刘成。刘成论品质无可挑剔，论厨艺技术也是一把好手。当年，他曾跟舅舅学了一手做饭菜的好手艺，村里人称“一把刀”，红白喜事都请他参加。如果把他聘请进来，改善师生们的生活，那是再好不过了。
　　但又转念一想，学校支出的工资如此微薄，刘成不一定愿意来。
　　于是他派人把刘成叫了来，把情况简要地一说。刘成低下头，考虑了一会儿说：
　　“我同意到学校来。因为第一，我曾经在母校就读，我的弟弟刘波生前也在这里任教，我对这里很有感情，愿意为母校作点儿贡献；第二，你在这里当校长，和你在一起，我干什么都舒心，或许也能助你一臂之力；第三，村里的红白喜事不是天天都有，我学了这么个手艺，也算有了用武之地。还有一点私心话，那就是，收入虽说少一点，但和开山起石头相比，却安全得多文明得多。”
　　方天晓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因而十分高兴。这就是说，这是一件互利双赢的事，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从此，刘成进入兴隆中学，成了一名合同制后勤工人，成了方天晓的有力助手。
　　星期天，吃过早饭，亮亮拿起书包找圆圆做作业去了。圆圆比亮亮大一岁，现都上初中二年级，而且分在一个班。因为都是教师子女，感觉自然要亲近一些。静淑要到一名学生家做家访。她班的学生刘二宝偷了父母五十元钱，被父母发现了，刘二宝不但不认错，还欺骗家长说学校里让交钱买资料。静淑早想去和他家长沟通一下了，可一直也没抽出身。今天是个星期天，她就牺牲了个人休息的时间。
　　母子俩离家后，方天晓开始看论文资料。多年来，他已养成了见缝插针见书必读的好习惯。若一天不读几页书，就觉心里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就为这，他连新房子都没盖，仍住在那低矮破旧的房子里。他认为，房子可以以后盖，学习却不能以后学。年龄一大，记忆力减退，想学也学不进去了。他打开书，很快就进入到书籍的情境中去。
　　由于他太过专注，有人进了院子都没听到。这来的不是别人，原来是方天晓的初恋一枝花董娜。
　　董娜自住在娘家后，方白冰一直没去叫她，双方都在僵持着。在母亲的不断鼓励下，董娜终于和方白冰办理了离婚手续，女儿圆圆判给了董娜抚养。
　　如同是在梦里，从那年和天晓分手后，董娜再没进过这个小院子。环视了一下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发现，房子比原来更加破旧。石头墙裂着大缝，房顶还多处漏雨，用柴草塑料布掩盖着。只是院中多出来几方菜畦，里面种植了大葱、菠菜、芹菜、芫荽、油菜等。由于管理得当，蔬菜长得油油绿绿，鲜鲜亮亮，豆角、丝瓜、吊瓜一串串一颗颗。房门外两串长长的辣椒，火红火红，格外耀眼撩人。院虽破败，却显露出勃勃的生机。
　　董娜敲敲门走进屋去。举目四看，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最惹眼的是多出了几个大书橱。里面装满了厚厚薄薄的中外名著和教学理论方面的书，显透着浓郁的人文气息。“门前车马不为富，家有诗书不为贫”。她心里由不得一惊：嗬，这么多书呀，都快成图书馆了！
　　天晓听得声响，忙起身迎出来，不由得有些惊讶，随之静下神来，招招手让董娜坐下。他看到，董娜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格外亮丽动人，一点不失当年那迷人的风采，显然，是刻意修整过的。
　　董娜没有坐，两眼还盯着这些书。盯着书，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那个家。和方白冰两人当了十多年教师，一个书橱都没有，只七零八乱地扔着几本用过的教材备课本。屋里除了一些常用家具，就是方白冰买的各式各样的钓鱼竿钓鱼饵和钓鱼书，还有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钢丝绳兔子套。屋外墙上则挂着几张干黄的兔子皮，风儿一吹，像灵幡一样地左右摇摆。旁边插着剥兔子用的钩子和钢刀。哪里有一点儿文化气息？
　　看着看着，她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事事皆休。她叹了一口气，想说点儿什么，出口却是：“天晓哥，我，我终于找到你进步的原因了。你每天都在学习么？”
　　“只要有时间，都要看几页。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不读点儿书，怎么能跟上时代的发展？”
　　董娜深沉地点了点头，故意地问：“静淑嫂子和亮亮呢？”其实，她早就看见静淑和亮亮都出去了，她是挑准这么个时间才来的。
　　天晓说：“你嫂子去做家访，亮亮到同学家写作业去了。哎，请坐。”
　　董娜在椅子上坐下后，明亮的眸子看着他，含情脉脉地说：“前面，我已经说过，我要用一种崭新的、特殊的方式来还钱。听到了吗？崭新的、特殊的方式。”
　　方天晓不知所云，只呆呆地听着。
　　“说起送我爹去医院、帮我交钱这件事，我就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那次，要不是你，我爹他……”说着，把那次天晓垫支的三百元放到桌子上。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就不要再提了。人之常情，叫谁遇上都会帮忙的。”说着给董娜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过了一会儿，董娜开口问：“哥，那件事你还恨我不？”
　　天晓侧起脸，不解地问：“哪件事？”
　　“就是当年我变心那件事。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多年了，老想对你说，可一直开不了口，也没那个机会。现在年龄大了，脸皮也厚了，就没那些顾忌了，我就实话实说吧。”她长叹一口气说：
　　“当时拆散咱们的，固然和我的爹妈有关，但主要是取决于我自己。父母是外因，我是内因，都怨我太自私太势利太目光短浅，都怨我有嫌贫爱富的思想，想着找一个有工作的人作靠山。当时我一看你落了榜，心里就开始悲观，就对你丧失了信心。你又有意躲避着我，再加上方白冰的全力进攻，父母的规劝甚至逼迫，我就开始动摇了。”
　　“当时，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我把责任全部推给了父母，叫他们承担起了这一切。这对父母很不公平。渐渐地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事要自己承担。要恨你就恨我，要骂你就骂我，我是事情的主体，是动摇的内因。我总不能叫爹妈给我顶一辈子嫌贫爱富的骂名吧。”停了停，又说，“但尽管如此，在我灵魂深处，在我内心的世界里，一直还在爱着你。这点，老天在上，天地良心！你不知道，当时，决定这件事的时候，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结婚的宴席上，你那一声谢谢嫂子，使我如万箭穿心……即使后来，我也一直在矛盾和痛苦中度过。”
　　天晓说：“我相信你的话。”
　　董娜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这人啊，都有个一时之迷，在我尤甚。当时我就被他那工作给迷住了，被他的甜言蜜语蒙蔽了，以致忽略了其它的方面。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背负着这个心债，很想向你当面道歉，以求得你的宽恕和谅解。可是，可是心中有愧啊，总没那个勇气。——现在我说这些，就是想解剖自己，显露给你一个真实的自我。我知道现在说它为时已晚，已没什么现实意义。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把这些话烂到肚子里，带到坟墓里去。”
　　“你的话我完全相信。但是世事无情，造化弄人，是时、位造成了阴差阳错。”
　　“天晓哥，我知道，这些年，你已经原谅我了。可问题是，一念之差，受损的不光是你，还有我。你看看，我是个什么命运啊！”说着，鼻子一抽一抽，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天晓有些手足无措了。他不停地搓弄着两手：“哭什么？有什么话你说嘛！”
　　谁知道，不劝则已，一劝就越发地不可收拾。只见她两肩耸动着，一颤一颤地，悲痛地哭，伤心地哭，哭得好哀怨，好凄凉。只哭了个七零八落，哭了个一塌糊涂。兴许是想把这多年的悔恨、委屈、苦恼一股脑儿全发泄在泪水里。
　　天晓搓着两手，在屋里来回地走动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他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在吃了亏或受到委屈的时候，哭出来诉出来，也是一种解脱，一种享受。想到这里，他干脆就不劝了。心想：哭吧，尽情地哭吧，哭出来也许就好了。
　　果然，哭了一会儿，董娜就真的不哭了。她慢慢地抬起头，拿毛巾擦了擦泪水，看着天晓说：“好了，憋在我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了。我心里敞亮了，不堵了。”停了停又说，“有一点我不明白，在爱情方面，许许多多分道扬镳的人，大都反目成仇，有的不择手段地伺机报复，甚至终生都耿耿于怀，可你怎么就没这样呢？”
　　天晓说：“开始，我也是这样，痛彻心扉，恨之入骨，不想给你善罢甘休。后来我就想，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如何解决这些难题，调整心态，从痛苦和仇恨中走出来，必须得换位思考。我想，处在当时那个条件，那个背景，不少人都很难把握住自己，都会择善而从，你只是其中之一。这就是我能解脱自己的真正原因。由此看来，换位思考实在是和解矛盾的一剂良药。通过读书，我还明白了，那种非亲即仇的态度实在是太极端，太绝对，也太自私。那样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最有效的疗救方法是化悲伤为力量，调整放飞自己。所以，我就尽力压下内心的伤痛，进行了情感上的战略转移，在工作中求得充实，在书本中寻找寄托，在事业中实现梦想。同时，和你以正常的同志关系相处。”
　　董娜说：“这实在是一种顺情顺理的明智之举。”停了停又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难以改变这铁一般的事实。以前常听人说婚姻是人生的大事，是终身大事，我老是不理解，认为不过是人云亦云信口乱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是颠扑不灭的真理，是人生经历的经验之谈！想想，两人共同生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天天相守耳鬓厮磨，生生死死一辈子，直到钻进坟墓里。所以它大，确实是大！所以婚姻大事必须慎重，丝毫马虎不得！”
　　天晓说：“是这么个理。”
　　董娜今天的话特别多，显然想把这陈年的积累都倒干净而后快，接着又说：“我这辈子错了，难以更改了。但是不能白错，我从中汲取了教训。等女儿圆圆找对象的时候，我一定要严格把关，亲自考察，万万不可草率从事。”
　　天晓说：“婚姻大事是得重视，女孩子更尤其重视。”
　　“天晓哥，我再重复一遍。这些年，我还一直在爱着你。这决不是信口胡说，我有证据。你看——”，说着，从手提的小坤包里摸出了一样东西，走过去递给天晓，“你看，这就是当年你送给我的订婚纪念物，十六年了，我还保存着它，而且完好无损。”
　　天晓一眼就看出了那熟悉的红皮小本子及亲笔字体。这就是当年复习功课时，自己亲手送给她的。上边写有志存高远情谊长存之类的字眼。当然董娜不会知道，天晓也还保留着当年她送的红手帕和定情照片，以及帮他搜集的复习资料等。照片后面写有“共同进步，相伴终生”八个大字。而且，它们就在床下锁着的小木箱子里。
　　天晓是个很理性的人。按照一般人的思维，这时也一定会把多年的保存取出来，以证明自己挚爱的心迹。但他考虑，绝对不能取出。一旦取出来，双方就会激情洋溢，感情奔放，失去理智，不堪收拾！
　　见天晓老在思考，并不言语，董娜又说：“天晓哥，我知道，你还一直爱着我。”
　　天晓不想把这话题扯得太远，就说：“没有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就淡化了。”
　　“这点，你不用骗我。我感觉得到，从第六感官，从方方面面。尽管你一直没有说。所以，现在我想，我想圆起那个青春的、残破的梦。作为我亏欠你的补偿……来吧，你就要了我吧。哪怕咱们只有一次，况且，这本来就是你的……”说着，就坐在床沿上，三下五除二，脱去了外衣，两条洁白的大腿一荡一荡，格外的亮丽诱人。
　　天晓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董娜居然用这种崭新的、特殊的方式来还钱，来报答自己。
　　此时的方天晓，满身的激情也在燃烧，在狂荡奔放，多年压抑下去的情感迸发出来，他拼命地压下去。又顽强地泛上来……啊！啊！这正是多年前他所盼望的！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疯狂地抱住她，圆起旧日那个玫瑰色的梦！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冒出一个想法，不行，绝对不行！那样，就把自己给毁了！自己大小是个领导，领导的言行直接关乎着事业，影响着全体师生。还有，还有自己这完美的家。这样做显然对不起静淑。对，无论如何不能！不能！不能由此引发一系列的麻烦和恶果！
　　他没强硬地拒绝她，只是侧转身，委婉地说：“把这份美好珍藏起来吧。心中的梦更加色彩斑斓，摇曳多姿。再说，圆圆十五岁了，亮亮也十四岁了。”
　　董娜两眼热辣辣地盯着他，柔情地说：“怎么，天晓哥，你不敢么……？”
　　等了许久许久，见方天晓坐怀不乱，一直没动，她长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伤透你的心了；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了……看来，我今生再也难……”
　　她知道，先占有他，再逐步争取他的想法已不可能。也许他是对的。她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穿好衣服，站起来说：“要不，要不你抱抱我吧。你抱抱我，让我找一找当年那种亲密的感觉，找一找心理平衡。”
　　话说到这里，天晓也就没法推辞了。他迎过去，抱住她，朝她的脸上轻轻地亲了几下。董娜说：“天晓哥，抱紧我，多呆一会儿。”此情此景，就像当年复习功课时一模一样，甚至连语言都没什么变化。
　　她感觉，他抱得比那一次更加有力，更加结实，情感更加投入。她沉浸在无比的满足里，一时颇有亦梦亦幻时光倒流的感觉。她真愿就这样呆下去，永远，永远，直至地老天荒。
　　放开了手，董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随之，一串泪水慢慢流出，滚滚而下。
　　静寂，沉默……
　　好一会儿，街上传来了静淑的说笑声和她咚咚的脚步声。董娜赶忙地抹去泪水，用毛巾大致擦洗了一遍，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换上了一副笑脸，向前迎出门去。
　　董娜说：“嫂子，你干什么去了？叫我一阵好等。”
　　静淑笑笑说：“这不是，做了次学生家访。”
　　“噢，嫂子。我是来还钱的，那次我爹生病，多亏了你们家帮忙，我要好好谢谢你们。”
　　静淑爽快地说：“还什么还？那钱你们用就是了。老人生病，离不了钱，拿回去用吧。”
　　董娜说：“这已经感激不尽了。若以后要用，说不定还来麻烦你们。”说着就要动身回家。
　　静淑一把拉住她：“别走了，今天中午就在这里。炒几个菜，包点儿水饺，咱们姐俩痛痛快快地聊一聊。”
　　董娜知道静淑是个善良、热情而豪爽的人，知道她是真心地留客。如果走了，反倒显得生分隔膜。况且，她巴不得多呆一会儿，和天晓多接触接触。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那好吧，不走就不走。好好和嫂子聊聊天，姐俩说说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