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自从被停止了校长职务，方天晓十分焦虑，寝食难安，身体不再那么有力和挺拔，两眼不再那么深邃和明亮，眉峰紧锁着，嘴上起满了白白的燎泡，显得那么忧郁苦闷和愁绪万端，似乎几天就变老了许多。他不是着急失去了校长的职务和权力，不是担忧污水泼身脸上无光，他是担心工作因此而受到影响。他担心由于自己的工作不力毁坏了兴隆中学的声誉，同时也为那些毒辣小人的无端诬告而义愤填膺。他继之又宽慰自己：做人就应坦坦荡荡，做人就应高风亮节。清吧，查吧，细细地清查清查也好，省得有些人闲来没事望风捕影疑神疑鬼，省得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无事生非。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心中无私天地宽。要相信自己，相信真理，要相信栾老师那句话——人间正道是沧桑！
　　正当他深感委屈难于倾诉的时候，又一件绯闻扑面而来，直闹得个满城风雨，搅得他心绪不宁！
　　大前天，董娜洗了一些衣服鞋袜，包括那件心爱的鹦哥绿连衣裙。她恐怕被风刮落，就用铁夹子夹在铁丝上晾晒。可收衣服的时候，独独不见了那件连衣裙。她这里找那里寻，连个影子都没有。倒不是这裙子有多么新巧，多么昂贵，只是她感觉这裙子丢得蹊跷：被小偷偷去了？被大风刮跑了？被老鹰叼走了？被老鼠拉去了？总得有点原因吧。邻居问过了，墙角旮旯找过了，就只差老鼠窟窿没钻进去找了。实在是个谜！
　　到了学校，她急匆匆地对张燕和王霞说：“你们说怪不怪？前天，我把那件连衣裙洗了，晒在了院子里。我记得清清楚楚，还专门用铁夹子夹上的，可收衣服时，这裙子却不翼而飞，还能从人间蒸发了不成？”
　　张燕想了想说：“一定是小偷偷跑了。前一阵子，校园里就进来过小偷。”
　　董娜反问说：“要是小偷，为什么独独偷那一件？同时洗的那几件比这件还好，其它东西都没丢。”
　　“这……”
　　这边她们在谈论猜测，那边几个男老师在一旁挤眉弄眼，伴着鬼脸，窃窃私语，同时看着董娜龇牙咧嘴地坏笑，仿佛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张燕生气地说：“笑什么笑？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正在这时，张伟进来了，他把张燕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我正要找你们呢。有个老师发现，校长宿舍前的拉绳上，有一件绿色的连衣裙。还有人说，一定是董娜去校长那里睡觉，忘在那里了。”
　　张燕一听，大惊失色，急急忙忙拉了董娜去看。果然，方天晓宿舍外的拉绳上，挂着那件醒目的鹦鹉绿连衣裙。它格外醒目，像一面彩旗迎风招展。方天晓来学校后，被专案组叫去核实情况，所以没有发现。
　　董娜一看，大吃一惊，咦，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了，我的连衣裙怎么、怎么会在这里！稍稍愣了愣，她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坏人别有用心，蓄意污蔑陷害！”脑子轰地一声仿佛就要爆炸，脸色立时变得煞白，身子晃了几晃就要摔倒。张燕手疾眼快，赶忙一把扶住了她。
　　这件事立马又被炒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自从方天晓担任校长职务后，各项工作千头万绪，应接不暇，但他仍然坚持兼课上课。他认为，不兼课的校长不是好校长，不抓教学的校长不是好校长。
　　新学期开始，黄一如劝他说，学校工作这么忙，你就别兼课了，集中精力搞好管理比什么都强。他说，不行。不任课就不能取得教学上的主动权，就无法驾驭这不断更新的教育局面。不参与实践，用走马观花口口相传得到的信息指导工作，必然如隔靴搔痒，难得要领。更主要的是，校长任课可以缩短和师生的距离，能更及时地和师生沟通和交流，还可以做出教育教学上的行动暗示。黄一如见说服不了他，只好依从于他。
　　在专案组核实完情况，他拿起教案像往常那样去上课。
　　刚刚走出屋门，教委协助调查的小王拦住了他，黑着脸，非常严肃地对他说：
　　“方天晓同志，调查组让通知你，其他工作先不要干，主要是配合组织调查，等事情调查清楚后再工作！”
　　他摇了摇头，尴尬地苦笑着。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限制了自由，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想想，一种悲怆袭上了心头。他胳膊夹了教案，随意在院子里转转。他感到不少异样的眼光在注视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天外飞来的怪物。
　　院子里，方白冰正站在梧桐树下，给一名学生做思想工作。原因是这学生上课时偷看小画书。事情本来不大，三言两语就能完结。这时，他远远地看到方天晓过来了，立刻抖起精神，决定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借批评学生发泄这积累已久的冲天怒气。
　　昨天，他偷偷听袁立冬说，方天晓这回真要完蛋了。这第一步，先停职接受检查；第二步，等查出贪污罪证后，就得铮亮的手铐一戴，让呜呜叫着的警车拉去蹲监狱。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哩！这等于给方白冰注了一针强心剂。冤有头债有主，这小子实在可恶：给张小宝加点分，是谁小题大做严加惩罚？是他方天晓；惩罚了两名学生，是谁借题发挥批我整我？是他方天晓；是谁和董娜勾勾搭搭，叫我戴上了绿帽子？搞得我家庭不和整天鸡飞狗跳？还是这个该死的方天晓！
　　好，这回他方天晓一出事，搬去了压在身上的大石头，就可以扬眉吐气了，就可以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哈，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心里想着，便变了脸，对着那学生狂轰滥炸起来：
　　“呃呸！呸呸！你以前的威风呢？你往日的神气呢？你怎么抖不起来了！你以为没人能治住你啊？有。能治住你的大有人在！你以为学校盛不下你了？盛不下了好啊，给你换个好地方啊，那里管吃管穿又管住，还有人给你站岗值班！”
　　这顿暴风骤雨砸得那学生一愣一愣的，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心想：破老师，今天发得哪门子邪？是喝醉了酒，是吃错了药，还是关门时把头给挤了？
　　方天晓是何等的聪明，一下子就听出这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知道他对自己的误会深之又深，但此时又不能解释和回击，所以只鄙夷地说了声：龌龊小人！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转弯走出不远，忽然听到两个教师在大声争吵，而且措辞非常强烈。他想，刚刚进行了师德修养教育，怎么又发生争吵？就循着声音走去。他想听听其中的原委，然后对症下药好做思想工作。
　　脚步刚刚抬起，忽转念一想，自己已没了任何职务，凭着什么去说，又说些什么呢？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难堪，他急速地转过房角侧耳细听。就听王霞气愤地说：
　　“你们数理化重要，我们音乐课就不重要？”
　　张伟说：“我说不重要了吗？我没说不重要啊？”
　　“既然重要，你上数学为什么拖堂，晚下课四分钟？你这一拖，等我上课的时候，学生还在厕所里。等跑回来时，一个个气喘吁吁，半节课都稳定不下来。”
　　“音乐课原本就是副课，多几分钟少几分钟怕什么？又不参与统考和中考？”
　　“不统考不中考就不重要了？既然不重要，那国家为什么还设这些科目？学校为什么还开这些课程？光设数理化语文英语不行么？”
　　听到这里，方天晓终于听明白了。从现象来看，这仅仅是争几分钟的问题。在教育内部，争课现象是时常发生甚至是司空见惯的。因为每个有责任心的人，都在全心全意地教好自己那门功课，也因此就想多占用点时间。这是可以理解的。而今天这件事却没那么简单。它其实就暴露出存在于教师心中的一种认识倾向。这倾向不仅仅存在于本校，甚至涉及到全国各地各校。其核心就是：重理科轻文科现象，重数理化英轻音体美劳现象，重必考科轻选修课现象等等，也因此就有了主科和副课的特有称谓。
　　究其原因，就是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两者的分歧。国家教育部多次下文倡导，要求全民大力推进素质教育，摈弃应试教育，强调要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建设者和接班人。学校也提出了不求人人升学但求人人成才的办学理念。
　　但提倡归提倡，强调归强调，执行起来却总走偏锋。因为上级领导和全社会都把教学质量升学人数当作检验学校的强项标准，所以这一手软一手硬的现象从未在根本上得到解决。人所共知，小学初中乃至高中都是打基础的阶段，这个阶段必须要求学生全面发展。只有夯实基础，才能稳步提高。因为学生的发展成才，是多元的不拘一格的。在这些学生中，谁敢保证没有瓦特牛顿达尔文法拉第？谁敢保证没有华罗庚童地周冼星海齐白石？所以，开全课程上足课时，让学生全面发展，才是真正全面地贯彻落实党的教育方针。
　　他想，这问题虽小，却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必须从法律法规上重点强化，从评估标准上不断推进，从办学理论上慢慢地渗透，逐步扭转这种软硬不一的畸形现象。假如领导再让自己担任校长，首先就要强化这个问题。
　　这时他才想到，不知那位先哲说过：工作着是充实的幸福的，而含冤最悲、闲愁最苦！这话是多么地深奥！可是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剥夺了工作权利，被轻轻搁置到了一边。
　　想到这里，他满怀委屈和心酸，一个抑制不住，该死的泪水不争气地流出来。他怕别人看见，赶忙挥手擦了擦，急速地向办公室走去。
　　县联合调查组进驻兴隆中学后，一方面冻结所有的账目开支，组织有关人员认真清查；一方面暗中限制方天晓的活动行为；一方面调取实验楼的建造商及有关人员取证核实。那种严格和细致，简直到了逮鱼不漏虾的程度。
　　该实验楼由金利建筑安装公司承揽建造，承包商名叫杨正发。杨正发就是顺兴酒店老板娘杨桂花的哥哥。两人都是经营管理方面的高手。因为杨正发起家较早，资金雄厚，人送外号杨百万。
　　当调查组王纪检李纪检找到杨百万，取证方天晓有没有索贿受贿、自己有没有向方天晓行贿时，杨正发啪啪地拍着胸脯说：
　　“这简直是无中生有、无稽之谈！兴隆中学没有哪一个人向我索过贿，我杨某人也没有向哪一个领导行过贿。”然后又翘起大拇指：“要说校长方天晓，那真是好样的！我敢拿生命来担保，这绝对是个好人，艰苦创业的人，廉洁自律的人！”
　　当调查组第二次找到他的时候，杨百万干脆把用大红纸写好的表扬信贴到了墙上。信是这样写的——
　　各位领导：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道德良心来向上级证明，方天晓校长绝对是一个清白的人，正直的人。在十多年的建筑生涯中，我杨正发走南闯北，盖的楼房各处都有，接触到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但是，像方校长这么正直、公正、清廉的领导人实在不多，真是不多啊！我从心里佩服这个人。因为他的作为，使我改变了多年来的陈旧观念。使我认识到了，世界上还有坚持正义廉洁奉公的人，还有不为钱财所动的人。有这样的人，咱们的国家就大有希望！前途光明！只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
　　在此，我请求各位领导再也不要折腾好人了。方天晓，没说的。狗撵鸭子——呱呱叫！
　　办案经验丰富的王纪检李纪检抓住这点毫不放松，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于是他们盯住杨正发一再追问：
　　“我说老杨同志，这好人有好人的依据，坏人有坏人的凭证。你凭什么拿党性给方天晓打保票？你凭什么说方天晓是狗撵鸭子呱呱叫，具体他是怎么呱呱叫的？证据何在？理由何在？”
　　在他们的一再追问下，杨百万讲了这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自打学校实验楼立项开始，杨百万就盯上了这个项目，千方百计地想把建筑权争到手下。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要想钓到鱼，必须先投饵。于是，他就偷偷地去了天晓家。
　　方天晓亲切地问：“叔叔，有事吗？”
　　杨正发说：“不错，叔叔有事要求你。”
　　方天晓说：“有事就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况且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你给我们送去了三百元，帮我们度过了难关。”
　　杨正发说：“小事一桩，微不足道。再说，你不是还给我了吗？”
　　方天晓说：“那叫个雪中送炭，我将终生不忘。”
　　杨正发说：“那咱们就长话短说。我想承包学校那个工程。呶，这是两万元。只要包下这个项目，完工后还有重谢。”
　　方天晓看见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连连地摆着手，忍不住笑了。因为是同村，不好拐弯抹角，他就实话实说了：
　　“杨叔叔，我们做事历来都讲究公开和透明，从来不搞这些歪的邪的。你那一套行不通。这工程谁想承包，我们首先要考察该公司的资质和建筑实力。具体包给谁，从来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我们的意见是，立下建筑投资标准，在会上公开竞标。谁争取到就由谁来施工。如果你有这个资质和能力，那就等我们的通知，到时候来投标竞争吧。”
　　杨正发说：“咱们不是有交情吗？”
　　“叔叔，情是情，法是法，这是两回事。困难之时需人帮，人间自有真情在。但绝不能徇情枉法，以情代法，任意妄为，拿着原则做交易。”说完，把钱塞给了杨正发，把他送出门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运作，有意来兴隆中学施工的有四个建筑队。为了一击中的，杨百万又老调重弹，拿了三万元第二次去求方天晓，让方天晓透漏一点投标信息。方天晓说：
　　“标底这是工程的机密，别说三万元，就是三十万元我也不会这么做。标底面前人人平等。你回去做竞标准备吧！”
　　杨百万疑惑地看着他：“想必你过得很富裕，这点钱你看不到眼里。”
　　方天晓诚挚地说：“杨叔叔，你说错了。我不但过得不富裕，而且家境相当困难。第一，老人长年患病，看病买药都用钱。所以至今我还住着这破房子，晴天四面来风，下雨七漏八淌；第二，我工资不高，需要照顾双方老人和孩子，我家确实缺钱。但是，报酬要靠要靠个人的汗水和努力来获得，不是靠歪门邪道任意索取。当今社会上，共产党员里边有蛀虫，有败类，但我不是。现在不是，今后也不是！请你和老师们监督我！”这样，第二次把他打发出来。
　　杨百万为此非常尴尬，也非常诧异。他想：我杨正发走南闯北十多年，什么样的干部党员没见过？什么样的场合没经历过？但很少见过这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见钱而眼不开的人！
　　为了做到公开公平公正，竞标那天，方天晓让校领导成员全部参加，还把镇教委孙大山主任请来执行监督。他们商议好方案，立即执行，一点儿空隙都不留。这更激发了杨百万的志在必得之心。他想，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是卖了孩子买蒸笼，不蒸馒头争口气。所以，他把承包费压得低低的，宁可少挣不挣也得争，结果杨百万一举中标。
　　竞标成功后，杨百万又想在质量上面作文章，他想，送钱你不要，那咱就换个方式。他邀请方天晓等有关人员去赴宴，说是加深印象联络感情。方天晓诚恳地说：
　　“杨叔叔，学校是人口特别集中的地方，质量问题相当重要。我有言在先，如果出了糠窝窝工程，我们毫不留情，那咱们就法庭上见！所以，请你不要再动什么心计，搞什么歪的邪的。只要保证质量和进度，我们就千谢万谢了。有道是，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软。我们吃了你的酒宴，有些事就抹不开情面说，质量就可能要出问题。实话告诉你，只要你按照标准施工，我们和我们聘任的质检员决不会故意找茬节外生枝。既然你愿意加深印象，就请你多加努力，等搞出优质工程后，咱们双方同庆，我们校方设宴感谢你。”
　　三求方天晓而不得，杨百万就死心塌地了。从此他全心扑在工程上，一丝不苟、专心致志地抓质量，抓进度。
　　最后，杨百万无比感慨地说：
　　“掏肺掏心窝子的话，这回我杨正发服了，真服了。当今社会上这样的人有，但是不多。我从心里佩服他！我认为，要是再虚假地对待一个诚实的人，那良心叫狗给吃了。所以我全力以赴，给他们建了这座优质工程。我做梦都没想到，方天晓校长说话算话，工程验收后他回请了我。说句良心话，自我干工程以来，总是请人家，厚着脸皮地请，一请再请，但被对方相请我还是第一次。激动啊！幸福啊！那天，我杨正发忍不住，哭了。”
　　杨正发又说：“各位领导，话又说回来，以前我们请送也是迫不得已。谁要是以为我们愿意请愿意送，那他脑袋叫驴给踢了。扯鸡巴蛋！可不请不送又有什么法子？都是被逼出来的啊！你们不知道，有的头头专门设障碍树卡子，你不进贡寸步难行。我们也就不得不拜了菩萨拜灶王，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厚着脸皮，拿出关公过五关斩六将的本领来。也因此，常常是还没开工就开销了一大笔。花费了怎么办？羊毛出在羊身上，只好在工程质量上做文章，在钢筋水泥的配料上做文章。因此，质量往往就降低了。”
　　“这次，我收获真不小，通路钱一分也没花，少花钱就等于多挣了钱。我常常想，要是都像方天晓这样就好了，那我们得省多少麻烦，少死多少脑细胞啊，社会上得出多少优质工程啊！要都像方天晓，叫我磕响头我都干！”最后，他向调查人员提议说：
　　“天地良心，人家没吸我们一支烟，没喝我们一盅酒，没无辜找我们一次麻烦。真是远近少见的好样板，好党员。我劝你们，别光抓那些反面典型，抓那些坏蛋腐败分子，对这正面的人和事却视而不见。像他这样的党员干部，你们应该替我们建筑行，替广大的老百姓，向全社会多宣传宣传，叫大家都学习学习。”说得几个办案人员都笑了。
　　这就是说，方天晓暗中受贿徇私舞弊之说纯属望风捕影，无稽之谈。那么贪污集体财物之事呢？于是，调查组成员全部集中到了账目的清查上。也许，他的罪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