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为不爱撒谎

　　（1）
　　
　　杜良又在福来街徘徊，张望，坐在四季香饭馆门前看“阿炳”拉二胡。
　　《二泉映月》的乐曲依然扣人心弦，吸引了众多围观者。
　　岳米妈妈也在人群后挤着，踮起脚看，钻过人圈，仔细观察“阿炳”。她被琴声感动，流泪了。她翻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投在“阿炳”的盘子里，有近100元。看的人都吃惊。“阿炳”感激地瞅她一眼，琴声更加动人。
　　岳米妈妈低头走了。一女人说她疯婆子，把儿女给她的钱乱扔。
　　杜良仔细观察，她哪里疯？是被琴声感动了。
　　再感动，也不能施舎那么多呀，等于岳米几个月的薪金，岳米一月才40元！岳米还在妈妈肚里憋着，爸爸就走了。妈妈苦了大半辈子，有病，现在主要是岳米陪她、照顾她。看来，妈妈又发病了。
　　杜良向路边一公厕走去。一位中年妇女扶着岳米妈妈从女厕所出来，让她坐在马路牙石上歇着。杜良怜悯地走近她，问她：“大妈，您怎么啦？”那中年妇女叹口气，说她倒在厕所里，请解放军同志学雷锋，送她回家吧。指给他岳家就在前边，66号。又对杜良耳语：“老太婆有神经病，先让她坐一会。”
　　杜良脱下军装，折叠起来，垫在马路牙石上，请岳妈妈坐在军装上，急得团团转。
　　路人停步围观，有人喊：“疯婆子，怎么又—个人往街上跑？”岳米妈妈抬头，向围观者吐口水。说她不是疯婆子，是军属，年轻时救过红军，差一点点就当了红军，早到北京当中央领导去了。那位中年妇女拽着杜良衣角走开，再次小声提醒：“老太婆神经病又患了，别听她胡说八道。”
　　杜良要送岳妈妈去医院急诊。旁人都喊，不要动她。
　　杜良就在岳妈妈身旁等着。岳妈妈歇了一会，又叨叨当双枪老太婆，游击队长，上北京当中央领导，叨叨叨叨就好一些了，要回家。
　　杜良要背岳妈妈走，岳妈妈不让背。他扶她走，寻找66号。
　　这时，岳米骑车来了。有一位街坊喊：“岳米，快去！你疯妈妈倒在公厕里。”岳米一听，调头往厕所跑。街坊又喊：“前头！她从厕所出来了，雷锋同志正扶她回家。”
　　岳米骑车快速追上，真是杜良搀扶着妈妈。妈妈不敢正视岳米，杜良也低着头。过一会，他才向岳米讲了上边遇上妈妈的经过，说这个世界太小了，遇到岳妈妈，又碰上岳米了。再三解释，这是巧合，巧合，绝对不是来找岳米、缠岳米。
　　岳妈妈说：“这个雷锋同志真好！快请雷锋同志到家里喝口水。”
　　杜良躲到一旁说：“大妈，您没事，我就放心了。”
　　岳妈妈的毛病说好就好，对杜良笑眯乐和。岳米要她先回家，推着自行车和杜良走在后边，衷心感谢他。他说战友不言谢。这两天，他打扰岳米了，对不起。她送岳米那个甲骨文字，确实想跟岳米交朋友。只怪他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文工团有那样严的规定。岳米忙说：“没事，没事。”
　　杜良明天就回部队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岳米。岳米请他原谅，没法跟他交朋友，夸他是好同志，以后会注意看他发表的文章，希望他早日找个好女朋友，都是真心话。他感动，要掉泪了，又夸岳米有个好妈妈，羡慕岳米。他真想喊一声妈妈……
　　岳米厉声道：“你可别来乱喊。”
　　他说：“你不要把我看成无赖。我做人有一条原则，我喜欢的人不情愿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做。”
　　岳米很抱歉，不请他进家了。
　　他很难过，使劲忍着说：“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只有最后一点心愿，让我看你进门，看看你好看的背影，行吗？”
　　岳米怕他再找事，要看着他先走远去。
　　他说：“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你越好看。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肉麻！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岳米的教员说这都是男人的甜言蜜语，叫她们不要听。他再说，他不是无赖，不会再追她。岳米坚持要盯着他先走开，他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走到一根电线杆下，躲在杆后看岳米，岳米急忙闪在人后，匆匆走开。
　　岳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杜良不可能缠她了！
　　岳米家临街，一栋老式三层木结构楼，底层作厨房，也作吃饭、待客用。岳米一进门，妈妈正在炉边烧水。她问怎么不请雷锋同志进屋坐坐？岳米没回答，担心她一不高兴就发病，不顺她也发病。她发病的主要症候，是瞳孔放大，显得眼神呆滞。岳米以她眉毛上挂了异物为名，要看她的瞳孔是不是放大了？
　　她不喜欢岳米这老招，不让岳米翻眼皮，说她没有病。岳米怕她在街上走多了，累了，要她上楼去歇着。她生气了，大叫：“我没有病，没有疯！你怎么不请雷锋同志进屋坐坐，喝口水？”她还准备做好菜，留雷锋同志吃饭哩！
　　岳米说，您不要管他。她更生气，怎么不管？他多心细呀，怕我坐在石头上着凉，赶紧脱了军衣给我垫着，还要背我去医院，站在我身边等了好久。她感觉那么细腻，也确实不像发病了。岳米说：“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我没陪您，您不要跑远。”
　　岳妈妈更生气说：“我不是疯子，咋个不能出去？”
　　街边拉二胡的人，很可怜。她给了他钱，去上厕所，不小心滑倒，不是病倒的。她要我再去看看，拉琴人还在不在饭馆门前？也给他五角钱。岳米说，不用给了。
　　妈妈发怒了：“叫你做点好事，喊不动了。真把我当疯婆子了？”说着，伤心痛哭，砸碗甩筷。这还不是病态吗？岳米不能违逆她，忙说：“我会多给他钱。”她说：“给人家几角钱，是修德积善，菩萨会保佑你找个好男人。”
　　岳米说：“我一次给了他拾元。”她说：“修德做好事不嫌多，不要自夸。”
　　为了那个“阿炳”，她情绪极不正常，这是新情况，岳米得顺她。
　　
　　（2）
　　
　　说岳米妈妈精神不正常，也确实不正常。她和杜良只打了那么一次交道，就有了奇想，说杜良要是做她的女婿，一定是好女婿。她这不是疯癫吗？她还要岳米去把杜良找回来，一定要做些好菜招待他。岳米没法顺她，她就叫着闹着，又病了。
　　岳米没答应和杜良交朋友，但也没有驳他面子，保持正常的礼尚往来吧，哪怕见陌生路人也得这样。岳米只得哄着妈妈，找个合适时间，把“雷锋同志”请来家里，好好招待他。妈妈这才缓过劲来，答应等待。
　　第二天早晨，岳米去上班。又见杜良扶着自行车，站在八一大道路边，这是岳米从家里去文工团必经之处。她骑车走过，听到他喊，大惊，怕上班要迟到了，不想停。
　　杜良有意在这里等岳米。岳米不跟他交朋友，他理解，尊重她。她吓唬他：“你要再跟踪我，我就打电话告诉你们领导。”他说：“别，别！我保证不会再找你。”
　　他认为岳米善良，对他很客气。回部队前，有急难要向岳米求助。
　　岳米还没见过对她死缠活磨的男人啥样，但看出杜良不是那种男人，他老实，自制，有点难过也深藏在心里，他说保证不会再找她，是真心话，她能相信。说话算数，讲信誉的人，总能受人尊重。他说到有急难求助，岳米就没法推辞了。
　　杜良迟疑一下，问：“请你临时帮个忙，行吗？”
　　岳米心软了，因为他搀扶妈妈，帮了她。她怎能不帮他？
　　岳米说：“快讲，我要迟到了！”
　　杜良说：“我前次见你，想说，不敢！实在没办法了，说出来，你不能帮，不愿帮，都不要生气。好吗？”
　　岳米催他：“不要拐弯抹角了！”
　　他问：“你真不生气？”
　　岳米说：“你再拐弯，我就气坏了！”
　　杜良环顾四周，开始摆他的拉郎配的困窘，不急不忙，有条有理。
　　正是上班高峰时，自行车流从他们旁边滑过。张敏骑车走在一群军官中间，看见岳米和杜良的背影，减了速，退出自行车流，下车，装作检查链条，瞟了岳米几眼，又蹬上车，响着铃当，从岳米和杜良前边飞快通过。
　　岳米说：“糟了！张敏看见我和你了！”
　　杜良问：“真对不起！她是你好战友，不会使坏吧？”
　　岳米说：“她监督我呢！你讲完了？拉郎配是真的吗？”
　　杜良说：“我怎么能向你谎报军情呢？有的大家闺秀傲慢无理，盛气凌人。我这种平民百姓子弟，娶那种人，还不当受气包？明显的婚姻悲剧在等我！”
　　岳米将信将疑：军长女儿爱他，他不要她。逼他拉郎配，不可能吧？试探说：“你坚决不娶她，不就没悲剧了吗？”
　　杜良说，他怕得罪军长，得罪那些搞拉郎配的人。他好不容易调到军部当新闻干事，一心想当记者。这种工作，社会地位比较高，领导很重视，吃得开，工资收入也可观，年龄大了也能干，也是他的爱好，他也是文学青年，有了一定的基础，必须抓住不放。如果伤了军长面子，他的前程就断了。
　　岳米问：“有这么严重吗？”
　　杜良说：“严重！所以，我急中出此下下策：说我有女朋友了。我以为这样，那个骄傲的公主就会不要我了！”
　　岳米问：“你当军长女婿，不是更容易当记者、升官吗？”
　　他说：“要进步，实现理想，必须靠自己努力奋斗，自己奋斗得来的才可靠、光彩。”
　　岳米又问：“你怎么拿我当牺牲品？”
　　他说：“我确实没有女朋友，全凭临场发挥，说我的恋人就是你，分不开了。”
　　岳米说：“这不是撒谎吗？”
　　他说：“是，我撒了谎，所以问题更加严重。如果我说个条件一般的人，他们肯定劝我退掉，接受拉郎配，说你这样各方条件都能压住甄真的人，他们也该服气了。”
　　岳米说：“对不起，这个，我实在帮不了你。”
　　他说：“泼出去的水，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了。再退一步，我只求求你，如果有人来调查，你默认行吗？”
　　默认是他恋人？还有人来调查，岳米不敢，也做不到。
　　他说：“领导们军政大事都忙不过来，我个人这种私事，你又在军区文工团，也沒人来调查，不过是以防万一。”
　　岳米怕迟到，失去了耐心。他撒这样的谎，一不骗财，二不骗人，三不骗色，只是为了自救，不必太多计较。随便他去胡弄他领导算了。
　　岳米说：“算了算了！我迟到要扣分。你回去怎么说都行，不要让人来调查。”
　　杜良真心感谢她，帮他逃避一场婚姻悲剧。岳米哪有心思听谢？也不需要谢。没跟他说再见、招手，跳上车，像躱“洋辣子”一样跑了。
　　张敏还在路边等岳米。她一见岳米就说：“岳米！你太不够意思了！”
　　岳米问：“什么？我哪里不够意思？”
　　张敏说：“你嘴上说不谈，不谈，你们谈到马路边上去了！”
　　岳米说：“胡说！快走吧，要迟到了，一会再说。”
　　岳米不讲清楚，张敏不准她走。
　　岳米说：“你迟到，队长不怎么批评你。我迟到一分钟，她就会大发脾气，会说我当尖子演主角，就骄傲，目中无人，大家等我一个。我是那样的主角吗？”
　　张敏还是不听，吓岳米，不坦白，她就要向队长打小报告。岳米只好把全部情况讲明了。张敏也不相信什么拉郎配，说杜良骗岳米。岳米不该答应代他的什么恋人。她建议岳米，赶快把他的那包东西退给他，拖泥带水，会惹大麻烦。
　　退甲骨文字来不及了，从邮局寄给他吧。岳米也顾不了迟到，拉着张敏回去，因为杜良还站在路边树下。
　　一见面，张敏抢着帮岳米说：“杜良，你可不要害岳米！”
　　杜良一听就明白：“我怎么会害岳米呢？放心，岳米，我那个下下策尽量不用！”
　　岳米以谎救谎，也不想收回话来。只是向杜良再三强调，女友也好，恋人也好，她顶多只是代一下。杜良要是当真，或者到处乱吹，岳米就跟他翻脸。向文工团领导报告，揭发他谎话大王！文工团领导公对公，反映到丅军领导，杜良一辈子别想当记者！
　　岳米的口气很硬，又有张敏作证，杜良记住了，量他也不敢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