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苏醒

　　我关注未来，它是我余生的庇所。
　　——伍迪•艾伦
　　
　　此时的他，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寒冷。
　　这不是一种寻常意义上的寒冷。寒冷仿佛成为物质，紧紧包裹住他的整个躯体，同时也侵入到了身体内部。游目四顾，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温热的概念，寒冷变成了一切，成为感知的基础，于是，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个颇为奇怪的理念：寒冷创生出一切，万物都在寒冷中始，在寒冷中止，没有寒冷，就不会产生出世界万象的千姿百态。
　　这时又有了新的体验。
　　寒冷的感觉化作难以数计的小小蝌蚪，从皮肤的每个细小毛孔钻入，杂乱而又肆无忌惮地在他的体内四处游移。当它们逸出体外时，就化作无数微小的冰粒，在他的眼前飞速旋转着，最终编织成一个个难以名状的图形。
　　一条具有网状结构的深长隧道，在遥不可及的最远端，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凝神细看时，感觉意识就在带着他前进，沿着那深不可测的隧道，向着一个遥远的目标，身体四周也不断出现一些闪亮的光斑和光环，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然而，无处不在的寒冷又使他感到万分疲累，哪怕是一些微小的闪光刺激，已足以让他感到昏昏欲睡。他无法抵御这种袭击，昏昏沉沉坠入一种纯粹无梦的睡眠之中。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又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图景：一个模糊的人形，一株开花的树木。流水洗过的石头。衰草连天，夕阳无限。他故意让自己在一些看似逼真的断垣残壁间行走，奋不顾身地跨过一个万丈深渊，内心感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不安，然后就真的苏醒过来。
　　这次是真的醒了。因为一切都变得安定下来，不再有任何大的变化：这是正常的，在观念中理应如此。
　　能够走出梦境，他不知是否该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还不知道，这一切是否真的如他所愿。
　　此时，从周围传过来了各种声音：右下方传来一阵哗哗声，间杂着气体流动的咝咝与嘘嘘的声音，头顶上的不同方位分别传来人语。他试图睁开两眼，首先感到光线的强烈，一种明亮的乳白色充斥着四周，正上方有许多椭圆状的光圈，以一种十分复杂的方式排列着，那会是什么？
　　接下来，视野里又出现了一张无比姣美亮丽的女性面容。那又是怎样一种震撼心灵的美丽啊！
　　如果仅仅用“完美”两个字去形容，似乎还远远不够！
　　她在对他探寻地张望着，那小巧的鼻子和嘴唇，灵秀的双目，波光潋滟之间，蕴藏着多么广大的关爱与温存！
　　兴许是看到他真的醒了，她立刻兴奋地说出一连串的话语，但这又是怎样一种天国语汇啊，既非汉语普通话，也非他所能够知晓的任何一门外语——除汉语和英语外，他还对法语、德语略知一二，但从发音特征来看，这些语言通通都不是，他只有目不转睛盯着她那张无比娇美、光彩焕发的脸容，就像铁屑被强大的磁石所吸引，让灵魂融化在那一片柔媚的春光里！
　　而她这时却向后退去，似乎回到了她原先所在的地方。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看到了房间里的另外两个女孩，她们的美貌和她也不相上下，三个女孩的装束，都带着梦幻般地彩色，和一些羽毛状的饰物。
　　他想起早年曾经看过的一幅宗教题材的绘画作品，一群天使围绕着圣母，每个天使的脸上，也都萦绕着一团圣洁的光环。这里莫非是仙境？然而此时的他，却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几位天使好像在一起商量着什么，用那种美好动听的陌生语言，然后其中的一位走到他的床边，用手拨弄了一下什么。
　　“您好，现在能够听懂我的话吗？”她突然问道，几乎又把他给吓了一跳！这就是他常年使用的母语——汉语，普通话发音，纯正得几乎无可挑剔！
　　“呃，嗯嗯，能，我能。”他连忙表示。
　　“你的身体现在感觉怎样？”
　　他试着体会了一下自己的感觉。
　　现在还说不上有什么不好，整个身心舒适、平和、惬意，体腔内涌动着阵阵莫名其妙的欣喜，还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满意和舒适的感觉。他想，一定是有人曾在自己体内做过什么手脚。
　　“我现在哪里，是在天堂还是阴曹地府？是和天使们在一起吗？”虽然明知这种问话的方式有几分愚蠢，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几位女孩轻轻地笑了几声。
　　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女孩说道:“你现在在生物工程院，我们是这里的护理人员。”
　　“什么护理人员？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想坐起来，可是只微微动了下头，两条腿还不听使唤。这时，从旁边升起一个蓝色的半圆形罩子，将他完全给盖住，他也不再能够看到她们的身影。
　　他从刚才那种激动的情绪里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真正处境。
　　“我们现在很想知道关于你过去生活的一些详细情形，不过首先要确认一下，你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吗？你能够想起以前的事情吗？”天使的声音又明白无误地传来，“请原谅我们现在还不能给你输入通用语言模块，那要等你完全康复以后，目前我们只能通过这套同义语传译装置来和你进行交流。我们很想知道关于你过去的一切，但你记忆区储存的资料信息过于复杂难懂，最初的窒息和深冷处理技术，已经使你的脑细胞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有些内容过于支离破碎，不过请您放心，我们正在设法将其修复，并且已对记忆区进行了保护性的加固。”
　　他想那不过是一种传译手段，把她们的意思转换成他能够听懂的语言，但却并没有看到她们动用任何设备，包括最简单的麦克风等，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技术！
　　联系到她们那种奇怪的语言，他不得不对那几位少女的身份表示怀疑，难道说，她们是来自国外某个庞大组织的秘密情报机构，有着某种优越的技术装备和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们如此关心我，我想我们也用不着互相猜谜了，”他说道，“关我到这里来，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为了能够让你彻底恢复。其实你的脑细胞还有大约百分之十无法完全修复，要等植入共生菌以后才会有所改善。虽然无法修复的那部分并非常用区域，但对其他功能的发挥多少也会造成一些影响，尤其对记忆方面。现在请你告诉我，能够记忆起以前所从事过的职业吗？”
　　他试着回忆起来，但内心深处却又茫然一片，努力过后，只有一个关键词出现在他的脑际：生物研究所，然而自己是谁，是哪里人，家乡在哪，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些问题他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难道说，自己真的失忆了吗？念及此，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现在的他，一点都不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虽然也不甘心随意受他人摆布，但就目前情形看来，自己已然是案上之鱼，任由刀斧，该怎样做，才能够保护自己呢？
　　他继续努力思索着。慢慢地，有一些关于过去生活的片段内容，模糊地浮现在脑海里。
　　“噢，想起来了，我只是一名油漆工，在南方家具厂的上漆车间工作。”
　　一阵静默。凭直觉，他猜测到对方正在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方式，对他的脑部记忆区进行遥感侦测，虽然并没有任何外部迹象表明，这种侦测过程是否正在进行。
　　“我们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显然还不清楚发生在你身上的各项事实。我们可以了解到，你的名字叫华雨，在重庆的一家生物研究所工作，这是我们从你的记忆区直接读取的。但我们并非对你有过任何强制或窥探隐私的行为，也不想取得你的技术秘密，因为那对我们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我们的时代里，不会有任何用处。”
　　对方可以不直接接触他，就对他的脑部记忆信息内容进行直接读取，他深知这种即时破译思维内容的方法，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其技术水平极为罕见，可知其在脑科学领域的领先地位，既然如此，对方当然也可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对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来进行测谎检验。
　　他确实曾经在南方家具厂工作过，也做过直销员，那是在大学刚毕业而工作尚无着落的几年里，他所从事的众多职业里的两种。本来也大可不必如此凄惶，但趁着自由求职期，体验一下从事社会上各种职业的感受，是他在毕业时就曾经定下的短期规划，当作完善自我的一项途径。
　　她们的语言非常清晰，明白易懂，但其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她们态度坦诚，音色优雅，可也真看不出会有任何不轨的企图。
　　可是，且慢，难道说......不会的，那简直太疯狂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可不能让自己失去正确的直观判断啊！虽然，这一切看来都是那样的精确，那样的陌生，在感觉上，而且又是那么的——奢侈？也许他即将面对更多的疑问，也更加无法进行概念上的准确把握。
　　“你是说，我还在梦里吗？该不是要告诉我，已经来到了未来的世界，并且已经幸运地穿越了时光隧道吧。”他喉咙发干，勉强地笑了笑。
　　“对你来说，确实已经来到了未来时代，当然了，并没有穿越什么时光隧道。”
　　“那么，我是被某架时空飞船带来的喽？我怎么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
　　“什么时空飞船呀。即使现在，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也没有能够生产出什么可以实际应用于时间旅行的运输工具。”
　　“那么就请告诉我，我究竟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有一些原因，我们自己也没法弄清楚，所以需要你来加以协助。你现在大部分的运动神经都还没有顺利复苏，正处于一种很特别的生理时期，所以请你务必要配合我们，使得整个修复工作能够得以顺利完成。首先，还是请你想一下，能记得起以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吗？”
　　他努力地想了想，“不行，所有的记忆都变得非常模糊，没有一件事能够完全记得了！”
　　显然，对方索取他脑中的记忆内容犹如探囊取物，比他自己还要方便多了，可是，如果相信她们所说的话，就必然要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那就是说，自己和她们根本处于完全不同的两个时代！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事情发生？
　　“你们既然说，在你们的时代里会怎样，那么，现在又是什么时代呢？”
　　“关于现在的时代么，用你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在2875年，你原来生活的年代是2008年，所以，已经有867年了。”
　　这不可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今天是几月几日？”
　　“4月20日。”“几点钟？”“11点10分。”
　　华雨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相信了对方所说的这些话，发生在他身上所有的事实，虽然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荒唐，那么的不可思议，但也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清楚自身的离奇遭际。
　　“可是你们还说，我并没有经过什么时间旅行，”他无力地喃喃自语道。
　　“你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进行了时间旅行。在这八百多年的时间里，你一直都处于昏睡状态，或者说，你的生命一直都处在一种停顿状态，因为你当初曾经被冷冻起来，用你们那个时代的技术，我们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把你唤醒而已。”
　　那个时代的技术，他已经记不起任何清晰的细节了，但那所有曾经拥有过的强烈愿望、诱人梦想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里，还有那所有曾经付出过的努力，无数次的失败、坚持、绝望以及犹如绝境逢生般的喜悦，使他刚刚被复苏的心情再一次地激动起来。
　　从入睡的那一时刻起，他就无法预见自己的苏醒，更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无意识的混沌中，走过如此大的历史跨度。究竟是自我迷失，还是又一次新生活的开始？
　　压在心底的未知声音，像汹涌翻滚的滔天潮汐，冲击并淹没了他整个的身躯和灵魂，意识的天空里已经布满了那种莫名的无处不在的强烈思念。
　　不堪痛苦的重负啊，不可思议的结局，自己为什么要流落在一个迷失的荒野里？疯狂地盼望，只怕也不能换来梦想中的片刻相聚，即便是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但这又是怎样一种过分的奢求和无望的梦想？
　　那几个护理人员来到华雨的身边，触碰了某个他所看不到的设置，他立刻就感到了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从腰背部注入四肢百骸，那原本麻木无知的躯干，顿时充满了宣沛活泼的元气。意随心转，他终于觉得，又可以自由控制浑身大小肌肉的收缩，自由收放屈曲和转体了，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有了完全复活过来的真实感受。
　　运足一口气，猛然一下子坐起身来，他立刻感到无比羞惭：因为看到了自己真实的躯体，因长时间闲置不用而黯然无光，松弛起皱像块旧抹布一般展现在自己面前。
　　这又成何体统啊！单凭外观判断，无论如何都得承认，自己不过是一具风化了八百年的干尸。
　　“给我衣服，快给我衣服啊！”他惶急无奈地喊道。
　　她们简短地商议了一下，然后就拿来一个略呈四方形的蓝色物体。只见她们从上面拉出一个细长的蓝色带子，再按下一个突出的部分，那东西就自动打开，在他的身体表面铺展开一层浅蓝色的物料，稍微动了下，那东西就覆满了全身，既柔软又熨贴，原来这就是她们给他拿来的衣服，但那显然已不再是他过去所熟悉的那种服装了。
　　那些柔软的布料还在不断地变化着。从淡淡的浅蓝到层次不同的灰色，再到深红、黄绿等，那种材料布满了周身，和皮肤之间有着亲密接触，但却始终与体表保持着微小的间隙，产生出一种奇妙的舒适感。
　　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似乎和衣服有关，但无论华雨怎样努力地绞尽脑汁，也无法形成一个明确的观念了。他怀疑自己的头脑是否真的已经出了问题，许多概念在脑海里绞成一团，简直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出来。
　　“你好，很荣幸能够为你服务！”突然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转过头，看了看身后，才明白声音是从自己的那身衣服上传来的。
　　那衣服却并不罢休，一边用语音提示着，一边在左衣袖上面点亮了一个小小的视屏，有一片未知的纤维被激活发亮，显示出几个不同的标识来，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发现它也可以被随意移动，可以拖放到身体的任何部位。
　　“你可以使用它作为信息交流的工具，也可以直接用语言对它下达指令，它可以帮你做很多事情哦，因为，它是和总资料库相联系的。”面前的女孩微笑着解释道。
　　如此说来，这应该就是一套智能服装了。
　　他感到既新奇，又有些手足无措，举手投足间均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