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五章 (11)
作品名称:落霞机场 作者:麻雷子炮仗 发布时间:2015-02-14 15:00:03 字数:4757
第五章(11)
丫丫这些日子老是爱哼哼着个苏联的老歌儿《山楂树》,就觉着那里边的几句词,和她这会儿的心思,全对上了。
按说,像丫丫这么个漂漂亮亮,欢欢实实的姑娘,要是没在心里头搁上仨俩小伙子比量着,日后就从这里边,给自己挑出个人来,那可有谁信呢。可问题是,别看丫丫成天都像是没心没肺似的,和身边的男孩子们,嘻嘻哈哈,口无遮拦,似乎跟谁都挺不错,但却谁也说不清,她在心里头想着的,到底是乐意跟谁好。
其实,茶壶里头煮饺子,可千万别说人家丫丫心里头没个数儿。从搁在她心里头的那几个小伙子们里,她自个儿还是能掂量出个头重脚轻来的。三年前,在青岛第二海水浴场,艾民跟成峪、毛豆儿他们哥儿仨,拿着她逗着乐儿,说要把她当回热饽饽来抢,那阵子,她是呲着粳米粒儿似地一口小白牙儿愣是嘴硬,还说要烫死他们哥儿几个。可艾民那话,她听在心里头,其实还是挺熨帖的,巴不得这会儿,在这哥儿仨里面,就真有个人来把她抢了去。她知道,卫生队的护士里边儿,有个和自己要好的小周,那是对毛豆儿一往情深。一年前,家在青岛的小周,弟弟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经常需要输血,丫丫便招呼了这哥儿几个去献血,结果却只有丫丫和毛豆儿的血型和小周的弟弟相配。此后逢着需要去为他输血时,俩人儿都没二话,去到那儿,撸起袖子就抽一管子。小周一家人为这事儿,那得说是感激涕零,可这俩人儿倒没觉着这有啥大不了,都跟没事儿似地。后来虽说是万幸,小周弟弟的病渐渐好了起来,不再需要老是输血了,可一来二去,小周就和毛豆儿熟悉了,先是感激,后来就喜欢上了毛豆儿的豪爽聪明,对毛豆儿好得不得了。不过,丫丫心里头有数儿,她只要自己把口一张,那毛豆儿,肯定就是她的护花使者。
不过,从那回在海水浴场里跟她逗乐儿的这哥儿仨里面,丫丫却偏偏就把个她知道是挺喜欢自己的毛豆儿给择出去了。剩下的这俩,她可就拿不定主意了。可也巧,剩下这俩人儿,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要是叫她立马就从里头挑一个出来,还真叫她怪费掂量的……
礼拜六,丫丫告诉成峪,娇娇给她和魏华都打来了电话,说路顾姨怪他们这一阵儿老不过家里去玩儿,还说家里有刚送来的狗肉,得要成峪过去烧这道菜。
那还有啥说的,去吧。
正赶着五一节,海军要换成74式新军装(其实说起来这也不新,1965年以前咱海军就是这么穿着的,只是十年过去了,现在单单地就是把个军衔给弄没了),成峪琢磨着,伯伯阿姨大概也是想瞧瞧,他们新换了装的这几个人,会是个啥模样儿,就打算穿了新军装去。可再一想,哥儿仨里面,就只有他自个儿是穿四个兜戴大檐帽儿的,便觉着挺不得劲儿。干脆,再拖上振华做个伴儿,就知道,振华陪着老头儿老太太聊天儿说话儿,那可是他的一门绝技,还没见哪个老头老太太见了他是不喜欢的。反正廖伯伯家离着海琴那儿也就一站地,遛着弯儿走过去,也才不到十分钟,先到海琴那儿待上会儿,然后顺着便就过去了。
成峪又去流亭镇上买来好些荠菜,回来就给择好了,准备明儿带过去,也让伯伯阿姨尝个鲜。自个儿回想了一下,那还是刚从航校毕业的功夫去看过他们一次,说话这就又有一年多了,也没再去看看他们。成峪这回是真觉得心里头怪有些不过意,还加上嘴又笨,不会编瞎话儿搪塞,这回去到那儿,还是真有点儿顶了个戴罪之身,听凭人家发落的感觉。心里也早打好了谱儿,去了那儿,一定得是好好表现着多干点儿活,给阿姨翻地打垄种豆角儿,栽花修草浇菜园子,再给伯伯把狗肉烧上,和娇娇一块儿,弄一桌像样的菜出来。以前他探家回北京跟自己家里呆着的时候,都没象这回这样,一门心思地想要这么好好表现表现。
礼拜天一大早,成峪把脸刮了刮,找出件儿新衬衣来换上,把平时老在脚上穿着的一双丈人鞋(部队发的那种布鞋)脱下来,扔到床底下,破天荒地把好几年都没舍得穿的老爸的那双将靴找出来,打上鞋油擦了擦换上,然后把上白下蓝新式军装穿上。自己觉得拾掇得还算是挺利落了,就出了门,奔了火车站。
丫丫也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给捯饬了一遍。
要说这论起长相来,那咱丫丫可就真算是没得挑。还记得三十年代上海滩的老电影《马路天使》里,周旋演的那个小红吧,那模样,也就和咱现在这会儿的丫丫差不许多。只要她别是一张嘴,就把个疯丫头的劲儿给露了出来,那谁见了丫丫,还不都得夸她两句怪招人疼。前不久,卫生队刚把她从卫生员提成了护士,也就成了个干部,这会儿,把上白下蓝,收腰紧身的新式军装一穿,衬着可人的脸蛋儿,曼妙的身子,嘿,那烂漫春光,花样年华,谁见了,还不都得是觉得神清气爽,眼前一亮。
这一回,丫丫可是拿定了主意:再要是那哥儿俩里面的哪一个,还把她当着是个热饽饽来抢,那咱可就正好是就着坡儿下驴,姑娘俺可就跟着去了。
青岛是个海军城市,以前海军没换74式新军装的时候,过去的那身65式灰军装和老百姓穿的衣裳不跳色,倒也没觉着街上有多少海军的人。可今儿这一换装,那可就瞧出他们的人多来了。尤其今儿个还是换装的头一天,又赶着是个五一节,沿着前海一线的海边马路,打眼瞧过去,就见那满大街,蓝色披肩跳跃,黑色飘带翻飞,那一拨儿又一拨儿三五成群,穿着上白下蓝新式海军军装的人,哪哪儿的都是,还全都是提溜着相机,都想赶着这头一水儿的新鲜,要出来照个相。估摸着,这相片儿若不是要拿给父母看着高兴一回,那就一准儿是要寄给老婆,恋人,丈母娘,让她们在亲朋好友,闺中姐妹面前炫耀一番。却可惜的是,满打满算不过才没俩月,就赶上那个江青又发了神经,硬说咱海军水兵帽子上那两条既好看又浪漫的飘带,是用来纪念当年大英帝国在特拉法尔加,击败法西联合舰队时战死的纳尔逊海军上将的。慌得海军那位正陪着她在天津小靳庄儿热热闹闹和大寨唱起了对台戏的第一书记,忙不迭地就下令海军把那两条飘带给扯掉了,硬是把那英气飘逸的水兵帽,生给搞成了个小锅盖。弄的咱毛豆儿,刚穿上披肩飘带水兵服,对着镜子才美了没几天儿,就又为了这事儿,恨得他直咬牙根儿。
丫丫被魏华,艾民,成峪,毛豆儿四个小伙子前呼后拥地陪着,没顾上在街上溜达照相,从青岛火车站出来,直接就在栈桥坐上6路公交车,中间路过魏华老爸在那里工作过的莱阳路海军快艇基地,一气儿到了武胜关路车站下了车,来到正阳关路廖伯伯家。
顾阿姨正在院子里,指挥着娇娇用喷壶在给花儿浇水。见到他们,满脸绽着高兴,眯着眼,把四个换了新军装的小伙子,一个个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丫丫在旁边着了急,喊着:“阿姨你怎么也不瞅我一眼,让我这一大早儿的,白捯饬了半天。”
阿姨一听就笑了,把个娇嗔着撅起嘴来的丫丫拉到身边来对她说:“你让我个老太太瞅你干嘛,这么鲜亮亮儿的个好姑娘,哪个小伙子见了,还不都得多瞅上两眼。来,跟我说说,今儿这一路上,谁瞅你最多,是艾民吧。”
艾民马上就煞有介事地点头说:“阿姨您是怎么猜着的。这一路上,我让这破眼镜儿给闹的,都快急死了,净瞅着她在我眼跟前儿晃悠,就是瞧不清个脸儿,回头,我得赶紧到亨得利眼镜铺去换个新的回来。”
阿姨又对成峪说:“这一年多,怎么老也不见你来,叫人怪惦记的。”
娇娇也在一旁笑着说:“我爸特想你和狗肉。”大伙儿一听这话,全笑了。
成峪心里发虚,期期艾艾地说:“总想来,可又总犯懒——嗨,甭说那么多了,今儿个,我来这儿一定好好表现表现。”
成峪把荠菜递给娇娇,接着问阿姨:“院子里现在这会儿能种点儿啥,咱们今儿个有壮劳力,您吩咐着我们来干就成。”
阿姨笑笑说:“你们都穿得这么齐整,今儿就算了吧,以后想着常来玩儿,有你们干的活儿。”
娇娇问成峪:“这荠菜怎么弄。”
成峪答了句:“先拿去用开水焯一下,完了再看伯伯想怎么吃,馄饨饺子的,反正都是由着他喜欢。”
成峪看着娇娇,这一年多,像是变了不少,不再是先前那小姑娘的样子了,一笑一颦,都已经满透着少女的妩媚。没变的,就还是那股子清纯,那细细高高的鼻子,总是让成峪想起雨果笔下的艾丝美拉达。
娇娇像是被他看得有些发窘,提着成峪刚才递过来的荠菜,捞起搁在地上的喷壶,转身先回了屋里。
阿姨招呼着他们进了屋,伯伯正坐在沙发上在看报纸,见他们进来,也是一脸的高兴,问魏华:“这阵儿你爸爸好吗,他从天津草坨子回来以后干得怎么样,会到青岛来吗?”
魏华摇摇头说:“这事儿我可闹不清。9·13以后,他从草坨子回北京干了才没几天,海军开了个什么四.五会议,他一句话没说对,就又给挂起来靠边儿站了。我妈就说他,后脖颈子太硬,总是吃这号儿亏。”
伯伯把头摇了摇,没往下再问。
艾民一进了屋,就把眼镜摸出来戴上,盯住了墙上挂着的一幅楷书八字联在仔细地看。此联用的是颜体,写的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语出伯伯的八闽老乡,当年的民族英雄林则徐。八字联的名款处,落着两枚钤印,分别是白文的“谭延闿印”和朱文的“组庵”,另还有盖着几枚不知是些什么人的收藏章,可知此联为民国四大书法家之首的谭延闿所书。看来,艾民是在对那两枚钤印颇感兴趣,至于那幅笔致雄健老辣,笔力迥劲,结构严正,气韵浑厚雍容的八字联,反倒没入他的法眼。
成峪也瞅了一眼那幅八字联,随之想起文革红卫兵串联时,他跟姐姐一起去南京中山陵,在半山处一座像是个城门垛一样的碑亭下,曾是看到过刻在一块巨大石碑上的,也是这位谭老先生写的“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两行斗大的金色颜体楷书。
成峪在心里思忖着,好家伙,敢在外面批林批孔闹得这份儿热闹的时候,在家里挂出这么一幅昔日民国政坛元老,首任行政院长,前后曾三次督湘的三湘总督大人的墨宝,可见这间屋里,与窗外的那些阵阵喧嚣,离得可也够远。好在是,当年毛润之先生创立湖南文化书社时,他在门头上挂出的,也正是这位三湘总督大人为他题写的招牌。如此想来,有他老人家此举在前,现今伯伯这里,倒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人,竟会打上门来兴师问罪。
阿姨见艾民那专注的样子,笑着说:“你们瞧,艾民的这副名士派头,挺有个艺术家的样子。”
毛豆儿笑了:“他要是成了艺术家,那鲁智深就该来这儿当佛教协会主席了。阿姨,我们今儿个还真给您带了个艺术家来,待会儿振华来了,您和他准聊得来。”
阿姨过去是部队文工团的台柱子,文学,戏曲,音乐,造诣都颇深。
丫丫损了毛豆儿一句:“你就是那个吃不着甜葡萄的狐狸,凭什么艾民就当不了艺术家。阿姨,您好歹也夸上毛豆儿两句,就说他像那个阳谷县里武大郎的二兄弟,他就不那么酸了。”
毛豆儿把眼儿瞪圆了冲着丫丫说道:“嗨,这事儿可就怪了,艾民这是给了你个什么甜枣吃,怎么昨儿个那还是个铁蚕豆呢,今儿就成了甜葡萄了。”
成峪来了句:“用不着甜枣,你回家去把你老爸的那个金丝边儿眼镜摸出来,假模假式地给戴上就得了。”
话刚出口,成峪就觉得自己这话,味道着实也有些酸酸的不怎么地道,却无奈已经是顺着嘴秃噜出去了,心里就犯了嘀咕:这回,可不是人家丫丫在玩儿什么两桃杀三士了,倒像是自己在说人家,酸葡萄笑话馋狐狸,一杆子就把人家这一对儿全得罪了,搞不好,还捎带着也把艾民给弄个下不来台,这可就是冤哉枉也,真是没道理的事儿了。好在他留意了一下,那几位倒像是也没怎么在意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倒是魏华,冲着他嘿嘿一乐,不知道他那是无意,还是听出了什么。成峪只好在心里对自己说:
“呃呸,瞅你这张臭嘴。”
娇娇拿出些唱片来给大家听,毛豆儿挑了一张《拉兹之歌》,放到了唱机上。
还别说,这还真是一个老老少少满屋子的人都爱听,各人还都能由着自己,在里面咂摸出点儿滋味儿来的歌:
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活在世上,举目无亲,
和任何人都没来往,
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当中,
到处流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