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依依的惜别

　　方宇的肚子明显地大起来，吴家村的婆娘们，不错眼珠地盯着方宇的肚子看，闲聊的时候不知怎么又将那忘却的谎言搬弄出来。尤其那个叫杏花的女人，东窜西窜闹得最欢，嘀嘀咕咕地说道：“我掐着指头算哩，那北京女人的娃月份不对哩。”
　　此言一出，就像焰火落在干柴上，村里顿时炸了窝。从猜测到怀疑，从观察到私访，方宇肚子里的娃似乎就真成了“野种”。
　　婆娘们对这件事情的兴趣不断升级，越说越神秘，越说越抖擞，个个口吐白沫，就像患了癫痫症。一时间，流言蜚语四处蔓延，村里村外，田间地头，无孔不入。就像粪坑里的气味儿，无论走到哪里都驱不散，故事的情节越编越离奇，越编越惊人。有枝添叶，有叶添花，只要方宇一出茅屋的门，后面的人便窃窃喳喳。
　　吴家村的谣言传到了卫生院，路菲顿时就火儿了，拿起电话找公社革委会主任冯树仁，告了吴家村生产队的状。冯树仁一听，又是关于那个下放干部的事情，而且又是路菲亲自打电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当天就把吴大叫到公社里来了。说：“你这个队长咋当的？咋就管不住那些婆娘们的嘴呢。情况是路菲反映上来的，你知道路菲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吴大回答。
　　“知道就好，回去堵住那些婆娘们的嘴。”
　　“是哩，是哩，队里的女人们嘴巴嗅哩，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放心好哩，有我吴大在，村里的婆娘们翻不了天。”
　　冯树仁的脸沉下来，最后说道：“遇事要提高警惕，这叫转移阶级斗的大方向，回去赶快辟谣，处理完了向我汇报。”

　　“嘟……嘟……”
　　吴大回到村里，吹响了哨子，社员们听到哨音，很快就从四面八方集中到生产队门前。吴大挥挥手说道：“男人们回去，女人们留下。”
　　婆娘们不知出了啥事情，互相交换着眼色，谁也不敢出声。吴大问道：“都来了没有？”杏花说：“来哩，来哩。”吴大两手插腰，摆出一副家长式的架势，气呼呼地骂道：“你们听着，那城里女人的娃是从城里带来的，卫生院路大夫全了解，人家算过日子哩。你们，你们这帮鸡巴娘儿们胡闹个啥哩，哪个说‘野种’哩？给我站出来！”吴大的火气全撒在婆娘们的身上。那个叫杏花女人自知闯了大祸，把脸埋在衣襟里，不敢露头。吴大走过去问：“是你不，是你说野种哩？”杏花哇地一声吓哭了。吴大狠狠踹了杏花一脚，说：“你敢再胡扯，我扣你全家的工分。”吴大又道：“有眼不识泰山，嚼舌嚼到公社去哩，尿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啥模样。”
　　从此，村里的婆娘不敢再嚼舌头了，方宇在蒙受误解与难堪的同时，深知不能让自己沉腼于凄凄切切的天地。她慢慢找到一种感觉，慢慢在身上凝聚起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不断与她的处境搏斗，鼓舞她走出低落的情绪。在后来的日子里，方宇只求孩子平安降生，她不再顾及什么，也不再惧怕什么了。她的脚肿得像发面馒头，但是她照样挑水、砍柴、烧火、做饭。寂寞的时候，一个人趴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山头，只要是有阳光的日子，那些起伏的山包就像披着彩虹般的霓裳，显得无比壮美而寥阔。这时候方宇便无限神往地迷醉在山野的景色里，手指就像放在钢琴的黑白键盘上，不由自主地敲击着窗台，嘴里哼起某个乐章的片断……

　　不久，吴大突然把方宇叫到生产队，很神秘地笑着对方宇说：“卫生院路大夫要回北京哩，听说上面发来了调函，好风光哩。路大夫带信儿来，务必叫你去一趟，车子给你准备好哩，叫刘旺拉你去。”
　　“刘旺？我跟人家不熟。”
　　“熟不熟有啥关系哩，都是队里的社员，哪个敢不听话，我吴大跟他不客气。”
　　方宇有些不好意思，感到既然有人拉车送往，也只好服从了。方宇预感到路菲早晚都要回北京，但是料不到会来得这么快。她心里一下子空了半截，对吴大说道：“吴队长，我想过了，路大夫在这里呆不长。”
　　吴大笑笑，抬起脚来磕磕烟袋锅子，神秘地说道：“方同志，你是个聪明人呵，能得哩。”
　　刘旺将一辆木板三轮车停在生产队门口，上面铺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坐上去软呼呼的。吴大走过来摸了摸，心想别看刘旺粗鲁，可是个细心人，便赏了他一支烟。刘旺接过那支烟，左看右看，舍不得点火。吴大说：“我这里不有一支，去公社开会书记给的。”刘旺感激地憨笑了几声。
　　方宇拖着笨重的身子上了车，刘旺蹬上车，回过头来嘱咐道：“方同志，坐稳哩，车子跑得快。”刘旺蹬上车，一溜烟似地走远了。吴大跟在后面喊：“刘旺！慢些走，方同志有身孕。”刘旺是队里的壮劳力，一顿饭能吃一斤馍，浑身都是劲儿。卫生院距离生产队虽然不远，但是要走一条盘旋的山路，刘旺没费啥力气，很快就把方宇送到了。

　　方宇推开路菲那间诊室的门，里面空空荡荡，看样子几天都没人来看病了。她正犹豫，忽然间走廊上传来了悦耳的歌声，一听就知道是路菲。方宇悄悄躲在门后头，窥视路菲快活的身影，两个月没见面，路菲变样了。下巴略尖的脸型丰满了许多，新月似的眉尖向上挑着，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荡漾着迷人的幸福。方宇从门后探出身来，一下蒙住路菲的眼睛，说：“瞧你高兴的，连我都看不见了。”
　　路菲一惊，说：“哟，方宇！”
　　路菲惊奇地发现方宇的肚子大了许多，说：“小宝贝长大了，一定是个可爱的小男孩儿。”
　　方宇说：“路菲，你就要走了吗？”
　　“北京发来上调函了。”
　　“这么快。”
　　“没想到吧，我父亲被革委会结合了，现在回到了工作岗位，恢复了领导职务。史恒君亲自出马，几天的功夫手续就办妥了。”
　　“路菲，我真为你高兴，你太幸福了。”
　　路菲的心狂跳起来，这几天只要一想起史恒君，她的脸就发烫，心就突突突地跳，幸福的微笑便挂在嘴角上。她本想去吴家村把这个消息告诉方宇，可时间来不及了，所以把方宇叫到这里。路菲羞怯地眨动美丽的眼睛对方宇说：“女孩子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都这个样子。”
方宇欣然一笑道：“这不奇怪，幸福的时刻就要来临，当然会勾人的魂。”
路菲被方宇说得不好意思，脸上的潮红一直漫延到脖颈，像酩酊大醉一样。路菲说：“我不否认，我的确有点心慌意乱。”
方宇望着路菲一脸的幸福说：“路菲，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漂亮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爱情，男女之间就像地球和月亮，互相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路菲毫不隐瞒，直率地说道：“是的，这太重要了。”
　　方宇思忖良久，仿佛在深深体验着路菲的心情。说：“你能得到一个人的爱，而且你也深深地爱着他，这是很幸运的。但愿你和史恒君的爱情地久天长，忠贞不渝，白头到老。”路菲心花怒放，一下子搂住方宇，“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说：“谢谢你！我的好朋友。我一定把你的祝愿转告史恒君。”
　　在为路菲祝福的同时，一种无形的惆怅爬上方宇的心头，她那颗沉重的心是最敏感的，即便是最轻微的刺激也会使它发抖……

　　方宇陷入沉默，她不敢想象未来，就像不敢回顾过去一样。对她来说过去是深渊，未来也是没有指望的，感到世上惟有自己是孤苦伶仃的。难道不是吗？她没有路菲那样的父亲，也没有史恒君那样的爱人，就连一个能和她作伴的女友都没有了。一想到路菲即将离去，方宇的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就像一个在漩涡里挣扎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东西，转眼之间又失去了，一种深深的痛苦在她心里慢慢扩散。
　　但是，路菲对方宇的感情变化却毫无察觉。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说：“哦，方宇，后天这个时候我就到北京了，史恒君一定会来车站接我。”
　　方宇竭力撑住忧伤的心情说道：“那场面一定是很动人的……”
　　路菲一脸幸福的笑容，通过近乎梦幻般的想象力，感触着与史恒君重逢时的那一刻。她不敢多想，又不能不想。于是对方宇说：“我真不知见了史恒君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过了一会儿，路菲忽然想起有许多东西要交给方宇，伸手从柜子里搬出一个很大的包裹，里面有黄米和红枣，连同一些日用品统统堆到方宇面前。说：“这些东西你都用得着，带回去吧。”又从钱包里取出剩余的三十块钱，一起递过去。
　　“不要，我不要……”方宇涨红了脸。
　　“你看你，我们之间互相帮助嘛，到了北京什么都不缺。”
　　“我，我……”
　　“快收下吧。”
　　一个女友，对另一个女友的无私援助，必定是亲密无间的。出身的差异，社会地位的高低，以及那种严明的界限，在方宇和菲之间似乎都不存在。方宇心里就像燃起一团火，那是一种亲情之间才会有的火热。方宇突然激动地抱住路菲，热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哽咽着说道：“路菲，我舍不得你走。”
　　依依的惜别，同样使路菲的心中翻腾着感情的波涛。路菲道：“方宇，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希望你生一个大胖小子，结结实实的，头发黑黑的，眼睛亮亮的，个子高高的……要知道，孩子是你生命的延续，是你的未来，是你的希望，是你的光明，是人生最宝贵的礼物！……孩子长大以后，他会为你撑起一片天，不让你再受折磨。到那时你可不能忘了我哟！告诉小宝宝，他的生命有三分之一是我给的。方宇呀！说句真心话，我愿意和你共同抚养这个孩子，你太不容易了，你太需要帮助了。我有一种预感，这孩子长大以后，一定错不了，假如他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他一定会在平凡的岗位上创造出不平凡的业迹；假如他是一名战士，他一定会在冲锋陷阵中跑在最前头；假如他是一名共产党员，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方宇感叹一声，禁不住说道：“孩子生下来，只要不遭世人的白眼，吃多少苦都在所不惜。至于孩子长大以后，能不能成材，能不能有所作为，能不能实现人生的抱负，我听天由命，不抱任何希望。”

　　告别路菲以后，方宇回到茅屋，坐在那里眼睛渐渐漫起一层泪水。或许是激动，或许是期待。用手抚弄着肚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孩子啊，你真能给妈妈带来幸福与欢乐吗？你真能改变妈妈的命运吗？你真能给妈妈撑起一片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