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孤独（6）

14

唐煜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这么残忍，让幸福与不幸都来得这样快，让它们之间的距离这样短。虎子的离开，让她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那些日子，她唯一愿意做，可以做的就是清理虎子的遗物，抱着那些东西沉迷。她宁愿在他的这些气息里坠落，一直坠落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见她心爱的虎子。
在虎子随手的一只皮箱里，唐煜发现了一封信，没有邮戳的信，看着这封信的时候，她哭得昏过去几次。这封信她至今保存着，也许是她离开这个城市以后与虎子唯一的爱情见证，几年后的今天，当她再次展开这封信的时候，仍然是浸满泪渍的纸张。
“煜儿，你好！
请允许我私下里这样称呼你，其实我一直都想这样喊你的，我在想老天爷总会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的。那天你结婚了，当晚我喝醉了，第二天酒醒了，头好疼，但是依稀记得喊你煜儿，请原谅我的鲁莽与放肆，也请理解我的心情，因为过了那晚，我知道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忽然想写一封给你的信，说是信，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出，如果两个都不能，就当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严肃认真地与你说话吧（因为你总说我说话没正经的），这些积淀了很久的话。其实也并不是我真没有什么正经话说给你，只是被你忽略了。我就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说不出好听话，但是我给你的眼神是真的，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看不到还是不愿意看到。现在我也俗气地说，从你到咱队的第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你，只因你身上散发的阳光味道。其实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喜欢一个人会与爱情有关，只是单纯地开心、快乐，也许也是因为我们两个同为戎伍出身，相似的习性太多的缘故，总是喜欢与你共事，与你相处。到现在我都没有搞清是什么时候，心情就变了。在外出差的时候，竟然会想你，越想越痴，想你的影子，想你在做什么，想你与谁在一起……，那时，我们两个都是快乐的单身汉，开始的时候，我真的窃喜你没有去爱任何人，还妄想着你总有一天是我的。后来，等那一次出差回来，才知道你那么快与那个文弱的小子同出同进（当然现在不能这样称呼他，因为他已经是你的丈夫），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有多糟，但是，我仍然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直到参加你们婚礼的时候，我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拥有你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站出来与他争，也未必会输给他，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与实力，可是看见你被幸福映红的脸，就硬是把那些念想一点一点地压了回去。我想，爱一个人就应该让她拥有幸福，你既然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横刀剥夺呢？
但是，煜儿，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我的爱情从眼皮底下滑过，不甘心我爱的人被别人拥有。一旦想到你被他拥抱的时候，我的心如刀割一样难受。我想我是个懦夫，把自己的爱人弄丢了，想到这个的时候，就恨自己。但我还是要让你知道，尊重你的选择，是因为我依然爱着你，并不是放弃。
我也试想着走出阴影，在别的女孩子身上找回属于我的爱情。可是，煜儿，我做不到，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心房一旦被一个人占据了，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了。没有爱的婚姻，是没有灵魂的组合，没有灵魂的组合，无法思想，怎么可以有生命的活力呢？我的爱给了你，所以我宁愿不要那没有爱的婚姻。
煜儿，因为你未必能看到这封信，自然不会对你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所以就任着性子说话了。可是，煜儿，为什么你并没有新婚后的快乐？为什么你的脸上总挂着忧愁？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好搭档，你对我从来都是无话不谈的呀，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看着你一天天地憔悴，我的心都碎了，你不知道你流泪的时候，湿的总是我的心，你不快乐的时候，痛的也是我的心。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去过问你的生活，有时候我想以同事的身份去探知，可是又不能确定是否能很好地把握自己的心情，总之是怕你受伤。
我不要你受伤害，我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快乐，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这都是我的心里话。
煜儿，写到这里，我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写下去，你知道我嘴拙手笨，平时很少写东西，这些话都是自己从心里流到笔尖上的，由不得我。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也不要为我想得太多，我心虽然是孤独的，却是充实的。说完这些话，我真的很开心，似乎曾经的爱情又回来了，呵呵！自欺欺人吧！
好啦，最后真心祝煜儿幸福、美满！
虎子于18日晚灯下”
看见完这封信的时候，唐煜把手指都咬破了，心痛的感觉让灵魂沦陷，每一次都要用百倍的思念来拯救。“虎子，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她把脸旁贴在信纸上，喃喃着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幸福、美满”的字迹。她不知道老天爷在捉弄她还是惩罚她，她也不知道错在哪里，但是，这个事实出现了：那就是虎子永远地离她而去了，带着她的心。以后的日子里，她都能感觉到虎子“呵呵”笑声里的心酸。
“爱情是什么？爱情怎么会长久呢？经典爱情故事里，主人公为什么都会是死亡的结局呢？因为如果他们不死，他们的爱情就要死。”曾经看经典韩剧时总结出的这句精辟的话，此刻对唐煜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咒语。她说她恨这样的话，以为是对她与虎子爱情的亵渎。

15

关于N市公安局民警王啸虎因为与歹徒搏斗英勇牺牲的事实，已经被公安机关的光荣史封存了。期间的许多情愁，只有唐煜自己明白。虎子牺牲后的第三年，依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在S市的大街上，走着一个目光散漫，神情忧郁的女人，她就是唐煜。她已经放弃了她心爱的公安工作，在一家企业做文秘。公园、商场、茶座都不是她想去的地方，因为她怕触景，怕生情，怕随便那里会出现虎子的影子，那些不断疗伤的思念。她把这些都浓缩到一个小小的空间，那就是她的单身宿舍。房间里挂满了虎子的照片，上面题了小字，都是她想对虎子说的话。
唐煜说，自古以来，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现实生活中，爱情和婚姻始终被视为个人幸福之命脉所系，我曾经拥有了婚姻，也拥有了爱情，却依然不知道幸福在哪里。虎子离开以后，她整个身心都跨了，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怎么过。虽然也对自己说，要坚强，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亲人需要我健康地活着。也会想，其实，社会是人的骨，亲人是人的肉，所以，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仅仅属于每个人自己。心无着落的时候，也曾想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想到将给亲人们带来的打击与痛苦，她想她是多么的自私。所以只好选择活下去，不管以怎样的形式，只要年迈的父母每天都能看见女儿，对他们也许就是最大的安慰吧。
唐煜曾以为可以把对虎子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里，可是总做不到。回来的时候，带了他的衬衣、袜子、常穿的外套，还有没离过身的老虎头游戏机和他喜欢听的光盘、磁带，因为那些东西上面留着虎子散不尽的味道，《昨日重现》的旋律总会把她带到与他相处的岁月。
有时候，她脸色泛着潮红、溢满了幸福。也许，美好的回忆，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幸福的再现。虽然，人们总会说，时间可以让一切东西风蚀，不留痕迹。但是心里的疤，总被层层地包裹起来，连时间也触及不到。如果偶尔被时间河流的浪触及到了，带来的也只是阵痛而已。唐煜与虎子的爱情，就是她心里那块疤，被她小心地呵护着。
虎子离开以后，唐煜曾经又申请回到了刑警队，她以为她可以在那个熟悉的环境里找回他的影子，继续做虎子没有完成的工作。所有的时候，她都泡在工作里，主动申请外勤，申请抓捕工作，因为她觉得只有在她亲临现场或是抓到罪犯的时候，对虎子才是一种安慰，对自己才是一种解脱。她似乎可以看到虎子赞许的微笑，她知道刑警是虎子最钟爱的职业，她要在每一次的工作中完成两个人的心愿。
然而，有着多年的军警生涯的生活的唐煜，依然躲不开女人本质的侵袭，她终究还是个女人，有女人的忧伤，有女人软弱的一面，工作之余，稍微有一点空闲时间，她就翻看那次旅行时与虎子的照片，眼前总晃着他的身影，于是情绪受到了感染，就不能很理智地把握自己。
她是个警察，知道公安工作的严肃性。法律文书上的一个字、一句话、一个法律依据都有可能影响对嫌疑人的定罪量刑，都有可能影响到案件的性质。可是，有时候她无法控制的会精神晃忽，所以很害怕，害怕办错案，害怕出问题。这一种情绪越是想抵制，越是反弹得厉害，她并不怕这种事实会把自己分成两半，她怕的是她辜负了公安这个事业的神圣。
于是，唐煜离开了，结束了警队生涯，带着留恋与无奈。
调回S市，做了企业白领，是妈妈的主张。妈妈觉得这几年她一个人在外面，那么小的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受苦不说，万一有个想不通，是要出大事的，于是就动用了父亲的老关系。妈妈说，好歹能吃上一口热饭，不用老在外面让人操碎了心，也有个家可回了啊。也许吧，唐煜说，这么多年在外面，总是让妈妈操心自己竟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尽孝心，怎样让妈妈少操心。先前的时候，心里只有工作，曾经的时候，心里只有爱情，现在呢？她不想别的了，只想陪爸爸妈妈渡过幸福的晚年。
回到妈妈身边，唐煜只想做一个纯粹的女儿，表面上，她是了无牵挂的，很快地适应着新环境里的工作。但是，唐煜依然孤独着。带着孤独，她常常到郊外去，看田野里的花朵，小草，树木和河流。那些花朵、小草的生命给了她慰藉，让她与另一颗同样爱它们的灵魂相遇了，孤独便有了片刻的安宁。
家里就唐煜和哥哥兄妹两个，哥哥平日里很疼爱她的。她从小被哥哥宠着，便很依赖他，所以哥哥结婚以后，因为家务对她稍有疏远，便觉得是因了嫂嫂的出现，是嫂嫂抢走了哥哥，一个时期她甚至恨嫂嫂。当然现在她不会那样想了，因为自己也曾经有过爱人。她回来了，家里人自然很高兴，爸爸妈妈忙着做好吃的，哥哥嫂嫂忙着收拾她的家当，小侄子豆豆叽叽喳喳跑前跑后，姑姑长姑姑短地喊个不停。看着一家人为她忙碌，她忽然又想哭。是啊！家里的感觉多好，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唐煜却觉得自己的身心是那样的疲惫。几年了，只有回家的那一晚，她才没有失眠而且睡得特别香，睡梦里，牵着虎子的手。

16

妈妈家是三室两厅的房子。唐煜不在的时候，爸爸妈妈住一间卧室，小侄子住一间小卧室，还有一间卧室是哥哥嫂嫂回家时休息的地方，多是节假日，每次公休日住两天，因为小侄子的学校距爸爸家近，所以平时上小学都是爸爸接送。现在唐煜回来了，哥哥嫂嫂那一间自然就是她的了，他们的日用品也被转移到小侄子的卧室里。以后的日子，哥哥嫂嫂都是回自己家住。
唐煜在市里一家不错的企业里做文秘，总是沉默寡言，加上她有形的身段和姣好的面容，凭添了另一种沉静的美，给人冷艳的感觉，私下里有人称她“冷玫瑰”。她越是不张扬，越是显得神秘起来。于是大家千方百计地打听她的过去，对此她从不与他们计较。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企业里的氛围，按部就班的工作程序，西装革履散着香水味的男上司，妖艳浓装嗲声嗲气的女同事，暗藏着商机阴谋的空气，都与她先前的工作环境大相径庭，也让她感觉到格格不入，但是自己的工作，她从来都是高质量去完成的，这是她的性格，不同的事，不管是什么，到了她手里，都能做得最好。
在家里，她喜欢偎依着妈妈，枕着她的腿，数手心里的皱纹，这时候，妈妈就摸着她的头发问：“煜儿，工作还顺利吗？”
“嗯。”
“没人给你难堪吧？”
“没有。”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嗯。”
“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嗯。”
“妈问你话呢，怎么老是‘嗯’。”
“嗯。”
“唉！”妈妈就叹气。唐煜赶紧翻身把脸埋在妈妈的怀里，怕妈妈看见浸在眼里的泪。
自唐煜住到家里，嫂嫂就回家少了。公休日她与妈妈做好了饭，喊哥哥嫂嫂回来吃，也是推脱多，回来少。有时候回来了，吃过饭，唐煜说你们回去太晚，就住下吧，我和豆豆住，你们住我房间。哥哥刚要说话，总被嫂嫂一句话拦回去：“我们还是回去住吧，这里太挤了，再说人多了影响豆豆学习。”说着就会客气地挽起哥哥的胳膊回家了。妈妈总跟在后里，立在门口唠唠叨叨地安顿这个嘱咐那个，直到楼下单元防盗门“哐啷”一声响了，妈妈才阖上门进来。唐煜由不得又被那闷钝的声音所刺痛。
嫂嫂有时候也会对她说：“煜煜，虎子都去了两年了，再找一个吧，女人总得有自己的家啊。你自己当心着，看有合适的别错过，我也给你打听打听。”
唐煜就冲嫂子笑笑，什么话也不说。
晚上，豆豆写作业，她就又头枕着妈妈的腿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次，看见电视镜头里一位年轻的妈妈给小宝宝洗澡的镜头，妈妈就用指尖划着她的鼻子说：“当年生下你的时候，接生的护士说没见像你这样一出生就那么干净漂亮的，小脸红扑扑的，头发黑黑的，睁着一只小眼眸子，不等拍屁股就‘哇’一声吼开了，被人家提溜了两只小脚，两只小胳膊弯曲在胸前，还是在妈妈肚子里的那个样子呢，妈妈没及抱你，竟被放到保温箱里去了，象只可怜的小鸭子。”妈妈说着的时候，脸上挂着轻轻的满足的笑。
妈妈忽然说起这个的时候，唐煜不知道是因为触景生情，她的依赖引起了妈妈母性的感慨，还是因为自己的不幸触动了妈妈的侧隐之心，反正，妈妈的话，让她却想起了自己那个还没有来得及成型的孩子，也许他（她）还并不能算是一个孩子，但是在唐煜的心里，他（她）是注定了要让她一辈子自责和不能安心的一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