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十二）

　　（二十三）
　　生平第一次走出矿山，外面的世界眼花缭乱，看什么都感觉新奇，第一次坐火车，原来火车是这样舒适漂亮的，我还一直以为火车就是我们矿区那些运煤的黑车皮呢，窗外的景致格外的美丽，房子田野村庄全都飞速地向后移去，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终于渐渐散去，看着红红的结婚证书，我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张黑白的婚照，刚子棱角分明英气俊朗的面孔非常敦厚，刚子不喜欢留长发，总是精干的小平头，外表给人格外彪悍的印象，街上的小混混们非常惧怕刚子哥，也很敬佩他。其实，刚子哥内心充满了无限温柔。火车上非常拥挤，我们根本没有找到座位，就在密集的人群中站着，我身上装着不到一百元钱，这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工资涨了一些，刚子在井下工作，岗位津贴比我多了几十块，我们双职工家庭被很多人羡慕。
　　火车呼啸而过，我身边有几个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留着长头发的社会青年，他们贼眉鼠眼的样子，一看就像人们说的扒手，刚子紧紧拽着我，悄声嘀咕：“靠近我，不要把手捂着口袋，小偷盯上你了。”于是，我就听话的靠在刚子身上，刚子顺势用结实宽大的手掌抓住了我，这几个不怀好意的青年看着我身边这个魁梧强壮的男人，就朝别的目标瞄去了。列车上想起播音员甜美的嗓音：“各位旅客注意了，省城车站马上就要到站了，请下车的旅客做好下车准备”。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哭叫声：“我的钱包不见了，抓小偷啊！”看着一位农村打扮的妇女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种地，采药材挣下的血汗钱啊！这该死的小偷，让我怎么活啊？呜呜呜……”。火车到站了，车厢里一片喧嚣，人们更加拥挤不堪，提着编织袋黑提包和各种行李的人都涌到了车门口，我和刚子紧紧拉着，生怕被挤散了，那位系着红格子头巾的农村妇女的哭喊声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
　　我们终于走出了车站，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要找到休息睡觉的旅馆，豪华一点的，我们根本不敢问津，我们就朝着火车站附近的巷子里走去，巷子里挂着很多“住宿，旅馆”的标牌，我们走进了一家，什么破地方呀？被褥这么肮脏，陈旧，条件太差了。“小蓉，走，我们去找国营旅店。”刚子拉着我就往出走。“刚子哥，你看这里不贵的，每晚刚五元钱。”我挣脱了刚子哥的手。“你晓得啥，这地方居住的人，来路不明，我们去找国营旅馆。”刚子不由分说再次拉着我。
　　我们走啊走，省城的柏油马路比起矿区的真宽阔，路上的垂柳浓荫覆盖，好凉爽，街头上有很多卖冰棍的，热茶的，还有卖烤地瓜和煮鸡蛋的，热闹极了，我东南找不到西北，早已迷失了方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紧紧地跟着，寸步不离刚子哥。“渴了吧，我们买根冰棍吃吧！”刚子哥提议着，就放下了手中的黑色提包，掏出一毛钱来，要买冰棍。“大婶，怎么给一根呢？不是五分钱一根吗？俺们那都是五分钱的。”刚子手里举着大婶递过来的一根冰棍，语气不满的说道。“小伙子，你手里拿的是奶油冰棍，好吃得很呢，你没吃过吧？”大婶看上去很是不屑的样子。
　　“小蓉，给你吃！”刚子把冰棍递给了我，刚从保温桶里取出得冰棍还冒着冷气，雪白透明有着奶香的冰棍太诱人了，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一股清凉甘甜在嘴里马上弥漫开来，确实比矿上五分钱的糖精勾兑的冰棒要好吃很多。“刚子哥，你也买一根吃啊！”我看到刚子干裂的嘴唇，赶紧说道“我不渴，小蓉，你吃吧。”我不等他说完，我就把冰棍塞到了刚子的嘴里：“咬一口，可好吃了！”刚子哥就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就这样，一根小小的冰棍，我们俩一人一口，仿佛中，我眼前浮现和谢辉吃糖葫芦的情景，我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结婚证，带来了吗？”国营旅馆穿着工作服的服务员声音凶巴巴的。刚子急忙从提包里拿出了结婚证书，那个长得一脸雀斑的服务员盯着我俩看了半天，生硬的说道“308房间，每晚十块。”我们一路颠簸，终于安顿下来，看着干净整洁的旅馆，我们会心地笑了。我们这是第一天同居，我很紧张，也很害怕，和谢辉在懵懂中同居过，肚子里就有了小宝宝，如果……我不敢再往下想。屋子里摆放着两张单人床，一张靠着墙，一张靠着窗，我在洗漱了一番后，就和衣躺在了靠窗的那张床上，刚子哥见我睡下了，就熄灭了灯，自己走进了洗漱室，老半天才走了进来，我故意轻轻打起了鼾声，刚子哥在黑暗里，走到了靠墙的那张床，拉开了被子轻轻钻了进去。
　　黑暗中，我睁开了眼睛。这一夜，我们就这样渡了过去。
　　琳琅满目的商店里，挂满了很多款式新颖颜色亮丽的衣服，一问价钱，贵得瞠目结舌，走得脚都起泡了，我们也没选中一件价廉物美的衣裳，刚子哥看中了地摊上兜售的电子表，十元一块，刚子舍不得买，“小蓉，还是先买结婚穿的衣服吧！”“刚子哥，我给你买!”我说着，就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了十元大钞，给刚子哥买下了一块他酷爱无比的电子手表。刚子无比兴奋地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小心翼翼地摁着上面的数字，露出孩子气的率真。
　　“小蓉！谢谢你！，走，给你买红衣服去！”刚子拉着我走进了一家很豪华的商店。整齐的柜台，好宽敞的商店，四周都是玻璃的橱柜，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我们像来到了大观园一样，目不暇接，“小蓉，你看那件红西装，咋样？结婚穿再好不过了！”刚子兴奋的嚷道。
　　“同志，这件红西装多少钱啊？”刚子无比喜悦地微笑着。“五十块”售货员语气冰冰地回答着。
　　“拿来，我们试试，好吗？”
　　“你买不起，就不用试了。”售货员轻蔑地打量着我们。
　　“你怎么这个态度呢！”别看我平时不怎么言语，可我的性格里有一份骄傲，那就是不能接受别人的不屑和轻视。“乡巴佬！”柜台里的售货员烫着漂亮的发卷，浓妆艳抹的，我看着她这幅神气的样子，语气坚定的说道：“请你拿下来，如果合适的话，我买了！”
　　出门在外的，免得生气，但也不能被人小看。售货员很不情愿地给我拿下来衣服，我走进了试衣间，出来一照镜子，蓬荜生辉。我想，连我自己都震惊了，原来我这样白皙的脸庞，窈窕的身材，穿着就是婀娜多姿，效果非凡啊！一旁的售货员看着我，露出了一点微笑：“妹子，你穿着真漂亮！要结婚了吧，说实话，这是给我朋友留的，她五一要结婚，早就看上这件衣服了，可婆家到现在不给钱，我也不能卖给她，我们经理刚批评我，这么紧俏的衣服，你怎么就卖不出去？你穿上可比我那朋友好看多了。”
　　“我买了，谢谢你。”刚子哥从提包里取出了五张大团结，整整五十块。本来打算去省城的公园玩一玩，看看提包里的钱，所剩无几了，买了一些零碎，手里已经是提不动了，我们打算回去了，在旅馆，我们算计了一下，除去买车票的钱，我们俩加起来只剩五元了，五元钱。“我们吃碗凉粉吧。”怀孕的我一路上看着地摊上爽滑的凉粉，馋得我直流口水，刚子哥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招呼我坐在了摊位上，亲切地说道。那碗凉粉，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美的风味，细腻爽滑，酸辣可口，芥末黄瓜，蒜蓉红椒。我和刚子一人要了一碗，我迅速地吃完了，刚子把他那一碗也递到了我面前：“你现在是两个人，你把这碗也吃了吧！”
　　“刚子哥，那你吃啥？”我有点不好意思。“这不，我带得干馍呢！服务员，给我倒杯水。”刚子大口咬着从提包里取出的干馍。我激动的涌出泪花，那碗凉粉，当我再吃得时候，忽然感觉一阵反胃，刚才吃进去的哇的一声全都吐了出来，刚子无限心疼地给我捶着背：“小蓉，不要紧的，再买一碗吃，好吗？”
　　我无限深情地看着刚子哥，我想，这辈子，这个男人，我要好好爱他。
　　
（二十四）
　　
　　五一劳动节如期而至，杨柳依依，阳光明媚，田里葱茏的麦苗一望无际，天空中偶尔有几只燕子飞过，叽叽喳喳地落在了院子里的电线上。刚子她妈在院子里，巷子里搭了棚子，棚子下排满了一张张大圆桌，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刚子妈穿着我新给买的衣衫，招呼着院子里的亲朋好友。
　　“他姨，这下你可歇心了，刚子终于娶媳妇了，还娶了咱们矿的一朵花，真是有福气啊！”邻居葛大妈过来热情地说道。“刚子妈，有啥活？要不我来给你剥葱捣蒜，拌个凉菜什么的都可以。”刚子妈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这年头，娶媳妇，简单的拌凉菜可不行了，葛大姐，你就坐在屋里歇着看热闹吧，刚子爸请了大厨了，什么肘花，脆皮鸡，红烧鲤鱼，还有红烧猪蹄，让邻居们开开荤！”刚子妈一边说着，一边掀起绣着一对鸳鸯的大红门帘，院子里早已张灯结彩，大门上还挂上了两面鲜红的红旗，篱笆栅门上临时钉了两块木板，上面贴上了大红喜字。新房里，摆了一张双人床，大红的床单，映得刚粉刷的墙壁红彤彤的，床的对面，是一张五斗橱，橱柜上摆着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用喜鹊登梅的桃红色电视罩罩着，旁边还有一个景泰蓝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艳的月季绢花。床头的墙壁上是我和刚子的结婚照，刚子特意在矿上的照相馆拉着我照的，我穿着那件新买的大红西装，和刚子紧紧挨着，微微咧开了嘴唇，一排整齐的牙齿格外的迷人。
　　“他姨，你这被褥做得可真实惠，漂亮得很啊！”葛大妈一屁股坐在平展的大红床铺上，用粗糙的双手摩挲着床铺上叠放的五颜六色的缎面被子。刚子妈赶紧拿过一支小凳子来，“他姨，你看着地方逼仄的很，你就坐这里吧。”葛大妈赶紧的站起身来，才发现床铺上自己一个肥硕的屁股印，赶紧的用手扒拉展了，嘴里不好意思地说道，“哦！你看我把新床都埋汰了，我看我还是去厨房帮忙吧！”
　　“葛大妈，先喝杯茶水吧。”刚子妈把葛大妈请到了门厅里，给倒了一杯茶。“他姨，你这全都是硬菜啊！四个凉菜，八个热菜，可排场了！”葛大妈随手拿起桌子上前不久列出的菜单。“这红烧猪蹄，可是地地道道的硬菜啊！”
　　“可不是吗？这是我老任家头一桩大事，我们可要办得体面排场些，免得让邻居笑话。"
　
　　相比较刚子家，我家冷冷清清的，父亲谁都没请，包括外婆外公都没告诉，眼看迎亲的队伍就要来了，楼道里一片寂静，三三两两的跑过一些孩童，我用红布包裹包好了我仅有的两包东西，小凡，季姐，和一群同事们给我打扮着，插了满头的粉红桃花，季姐把铁丝伸进火炉里加热，一次次的不厌其烦地给我把头发烫了很多的发卷，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心想，总不能这样冷冷清清地嫁了吧，父亲一脸沉默的坐在马扎上，淑芳姨手里依然拿着她的纸牌，不紧不慢地在桌子上掐算着，嘴里永远叼着劣质的金钟牌香烟。虎子和小龙就在楼道里，等着迎亲的队伍，他们把楼道的门关上，准备拦门，要一些拦门的红包，这是我们矿区结婚的规矩。
　　“虎子，你过来，你去买两串鞭炮，买两张大红喜字，喜字贴在楼道门上，鞭炮等迎亲的来了，你和小龙就放了。”我推开房门，对楼道里的两弟弟说道。没曾想，一直玩牌的淑芳姨开口了。“小蓉啊，不是我这当姨的狠心，你看你，上班五六年了，你也挣了不少钱了，可你交给我的那几个毛钱，还不够你两弟弟花呢，虎子不是打了张家的玻璃，就是打了李家孩子的脑袋，我这手里，没有半毛钱，怎么打发你嫁人呢！”我听着她的一番絮叨，也没朝她看了一眼，径自走向了里屋，小凡说道：“你继母太狠心了吧！这是嫌你没给她要上彩礼吧？”。
　　刚子和一群矿工弟兄们骑着自行车队伍，热热闹闹地吹着响亮的口哨一路欢笑地驶进了院子，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响彻在耳畔，虎子和小龙赶紧的点燃了爆竹，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刚子一把抱起了一身红装的我，放在了他自行车的前杠上，临走，父亲终于掐灭了他手中的烟蒂，站起身来，嘴唇张了又张，老半天挤出了一句话，“蓉儿，你可别记恨爸啊！”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眼里的泪花，我的眼睛潮湿了，父亲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爸也是没辙啊，爸拗不过你淑芳姨啊！”
　　
　　新婚的夜晚，刚子哥喝得酩酊大醉。“蓉蓉，我终于……娶……娶到你了。”这是醉酒后的刚子躺在婚床上说的第一句话。“我可以碰你吗？”刚子在窗前一缕柔和的灯光下，眼睛怔怔的望着我。“刚子哥，你嫌弃我吗？”我终于鼓足了勇气问出了我心底最纠结的话。
　　“你是我的俏蓉儿，我喜欢你。”刚子哥无比滚烫的话，说得我脸红心跳，言语间，他已紧紧地抱住了我。“郭靖喜欢黄蓉，虎子拉着我去录像厅天天看《射雕英雄传》，你就是我的俏黄蓉。”刚子很清晰地说道，没曾想，这样看着格外威严不苟言笑的男子居然有着如此的侠义柔肠。我的脸颊泛起阵阵羞红，紧接着，刚子的嘴唇紧紧地攫住了我，他轻巧灵敏似疾风暴雨又似霏霏细雨，指引着我牵扯着我进入了一个无限神秘无限柔情无限曼妙的境界。我知道，今夜，我是刚子的新娘。
　　新婚蜜月，我们的生活充满了甜蜜，也充满了锅碗瓢盆的交响曲。
　　星期天，四个小叔全都换下了身上的脏衣服，二叔书读得不错，和小龙在县城读高中，三叔四叔淘气贪玩，在矿上的初中上学，五叔上小学四年级，唯一的小姑今年也十七了，初中毕业一直待业在家。小姑子在我的新房里最近也是迷上了《射雕英雄传》，白天黑夜的守着电视看不完。我看到婆婆拿起小叔子那么多脏衣服走到院子里的水池边，我赶紧的走过去，挽起了衬衫袖子，“妈，我来吧。”
　　“你还是新媳妇，快歇着吧，妈洗就行。”
　　“妈，你看你，每天做一家八九口人的饭，累得够呛，还是我洗吧。”说话间，我早已从婆婆手里接过了衣服，用力地在搓衣板上揉搓起来。
　　洗完衣服，我看院子里的铁丝很松，晾上衣服都快拖到地面了，就喊来在屋里读书的二叔：“强子，你来帮嫂子紧固一下铁丝，这样挂上衣服多利落啊！”强子就照着我的吩咐把铁丝绷得展展的，我的衣服挂上去非常的平展，一进院门，满满一铁丝衣裳，床单子，映衬出普通人家的烟火日子是多么的平淡富有生趣。
　　“大嫂就是勤快，灵气。”院子里，三叔四叔和小姑在啧啧的称叹，“大哥娶了小蓉嫂，真有福气。二哥，你啥时候也娶这样一个嫂子呢？”淘气的三叔一脸狡黠。“去你的，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强子被弟弟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