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往事（第一章）

第一章
1－01
村东有座破庙。
破破烂烂的庙是在哪个朝代里诞生的，已经无从考证。
香火已断。剥落了墙皮，塌陷了顶瓦的破庙，就像一位历经风霜雪雨饱经世事忧患的老人，苟延残喘地苦熬着最后的岁月。
破庙，对于鸟雀来说倒不失为一座乐园。瓦楞里，墙洞里，房檐下，鸟雀择势搭建着属于自己的窝。虽然大人们一再声明不准自己的孩子到破庙里去玩耍，然而，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总对世界万象充满了好奇的心理，对于好奇的事物总想一探究竟。
大人总不能时时跟着孩子，家里屋外的活路就够大人们一天到晚忙活的了，忙里偷闲的时间都很少，哪个大人还会把孩子到破庙里玩耍记在心上。各家的孩子因此也就尽马游疆随着性子游逛。
破庙是值得一去的地方，孩子们不约而同首选破庙作为游乐的基地。
夏至谷雨立夏大满小满芒种大暑小暑白露秋分寒露大雪小雪冬至大寒小寒，要细数起来一大群孩子呢。
我妈说了，不准到破庙里去耍，说是破庙要倒了，危险！走到庙门口的时候，大满说。
伙伴们立马停住了前进，我，还有谷雨，还有立夏芒种几个胆子大的玩伴挪着脚步到庙门，谷雨一只脚踏在比他膝盖略高的庙门的门槛上，我们一齐朝庙里张望着。呀——！芒种叫了一声，瞬间看到的庙堂正中一尊泥土色的塑像，把玩伴们吓了一跳，除了谷雨，我和其他的玩伴全都后撤，不过我只撤到谷雨身后就止了步。
进去吧。谷雨回头看着我说，呵，看你的脸都吓白了，你们都一样。谷雨指着我身后的玩伴们大声说。
你不怕。立夏针锋相对问谷雨。
我当然不怕。怕啥，还不就是四尊泥塑的神像，有啥怕的。谷雨不以为然地反驳。
夏至看来也不怕。芒种说。
芒种的话倒让我立马感觉脸有些发烧。他也后退了，他分明和谷雨站在一并排的。立夏看着我给芒种说。
五十步笑百步，虽然我只后退了半步不到，但是在后撤的玩伴们的眼里我和他们都一样胆小。我无言。
进去吧，跟着我，都甭怕，跟着我，有我哩！谷雨给玩伴们打气壮胆道。
试试探探两三回，我们一群小伙伴在谷雨的带领下全都跨过了婆庙的门槛，小学还小，个子比门槛高不了多少，她过不了门槛，立夏就拦腰把她从门槛外面提进了门槛里面。

1－02
破庙确确实实破烂不堪。
遍布蛛蛛网的破庙里，已故陈年的霉味，灰尘厚厚的覆盖着神像在内的所有物件。
脚步都轻点。我鼻孔里吸进灰尘后痒痒的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后，我给玩伴们说。
不单是我，接续着我的喷嚏，立夏芒种小暑小雪都络绎不绝地打着喷嚏。
别惊动了神灵。大满怯怯地提醒玩伴说。这不用奇怪，大满的母亲根婶子信佛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言传身教，大满在神像面前显出敬畏的神色也就不奇怪了。
孩子们还小，思想深处还不怎么开明，经大满一提醒，除了谷雨不介意以外，我和玩伴们都大气也不敢出了，生怕惊醒了面相和蔼或是狰狞的神像怪罪到我们的头上。
你们知道这些神像都是谁吗？谷雨在大家都不开腔的时候，脆亮亮地看着玩伴们问。
没有人知道，连一个开腔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告诉你们。谷雨从左边开始指着一尊尊神像说了起来。
左边第一个是文曲星，第二个是太白金星，第三个，也就是庙堂正中的那个，是土地爷，管我们土地和粮食丰收的就是他。谷雨还专门把土地爷略作介绍。右边靠近土地也开始，第一个是观世音菩萨，第二个是……谷雨结巴着，是二郎神！谷雨说“二郎神”的时候声音特脆亮。他还说，知道吗？这些神像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二郎神了，还有他的吠天犬，二郎神有本事连孙悟空都斗不过他，还有他的吠天犬，那可是一条神狗啊。
玩伴们一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愣愣的，包括我在内每一个玩伴都被谷雨的解说吸引的神游天外，似乎每一个在破庙里的人都瞬间成了想象中的神仙。
可以肯定，如果要让玩伴们选择自己要扮的神仙，不用问，谷雨一定会选自己当二郎神的。
如果我哪天有了二郎神的本事，我一定会替天行道的。谷雨曾经在我家和我一起看电视连续剧《西游记》的时候给我说过。

1－03
最先是立夏看到瓦楞里有一只黄嘴巴的鸟崽，他急忙冲古语兴奋地说，看，谷雨，看到瓦楞里的小鸟没有？嘴还是黄黄的，快，咱们上去把小鸟逮下来吧。
想当二郎神的谷雨根本就不把掏小鸟的事放在心上。顺着立夏手指的方向，谷雨稍加端详，就沿着神龛一路腾挪跳闪顺顺当当地爬上了瓦楞。岁月的风雨已经侵蚀的房椽大多朽腐了，谷雨左手抓住一根房椽的时候，有朽木折断的声响。玩伴们全都叫了起来，哎呀——！谷雨，当心哪！你左手抓的椽子要断了！朽腐的房椽遭到了虫蛀，灰尘搅着木屑纷纷扬扬的飘下，下面站着的人来不及闭眼或是低头躲避的，眼里都钻进了尘埃木屑。一下子玩伴们顾不得房顶上的谷雨了，好在我还算机灵，早在听到房椽折断的声响的时候，我虽然仰头仍然看着房顶上的谷雨，然而我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的尺寸连灰尘也望缝难入，不过我的脸上还是落了不少木屑，呼吸起来有些呛人的感觉。
在破庙里，眼睛里钻进了木屑灰尘的玩伴们，对于谷雨掏鸟窝全然失去了兴趣，个个都哼哼唧唧的揉着眼睛。不能揉，我说，越揉灰尘钻得越深。我的建议得到了大满的支持，她也说，不能揉，听夏至的，夏至的眼里没有进灰尘，让夏至给我们都吹吹眼睛，把灰尘从眼睛里吹出来。
大满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盯着她看。十二岁的大满长得挺秀气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在椭圆形的脸盘上匀称地分布着，天生一个仙女胚子。
夏至，先给小雪吹吹眼睛，她年龄最小，怕是受不了灰尘的折磨，快点给小雪吹吹。大满急促地冲我说。
我立马一不做二不休走到泪水纵流的小雪跟前，用手翻开她的眼帘，用嘴对着吹了起来。小雪的眼帘在被我翻起的时候我仔细地看过，她的眼里一点杂物也没有，干干净净，我向神像发誓，真的没有杂物。可是小雪只是说眼睛有点生疼，不单小雪，别的人也都说眼睛有点生疼。都不要再哼唧了，难道都不怕惊动神灵吗？在神仙面前谁也不需哭哭泣泣哼哼唧唧的，难道都不知道神仙是最厌烦凡人哼唧的吗！
别说，我急中生智说出的话立马起了效应，立马破庙里就听不到哼哼唧唧的声音了。连小雪也紧闭着眼帘不再哼唧了。不要用手揉，越揉越疼，闭一会灰尘就会顺着眼泪流出眼外的。我这么一说，还努力想睁开眼睛的立夏芒种大暑小暑白露秋分大雪也一时间全都紧闭了眼睛，强挤着眼泪水往外流。
靠着眼泪水把钻入眼里的灰尘木屑清洗干净，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办法。十多分钟后，玩伴们也都陆陆续续睁开了眼睛，不过看上去眼睛都还有些红红的。立夏是最先看到谷雨手中的鸟崽的。给我一只。立夏边说边走近谷雨，伸过右手问谷雨要。
谷雨很大方，立马就给立夏了一只唧唧叫着的鸟崽。
也给你一只。谷雨看着他身旁的我，说。
我不要。没有听大人说过鸟崽是不能拿在手中玩弄的吗？玩过鸟崽的手会得颤抖病，那样手就拽不住笔写不成字了。我理直气壮地给谷雨说。
我不信。谷雨还没有开口，立夏就抢着反驳我。
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是不会要鸟崽的。

1—04
我不要鸟崽，除了谷雨和立夏，还有大暑之外，别的玩伴也都不要。谷雨干脆就把他掏的一窝五只鸟崽自己拿了两只，给立夏了两只，大暑得道一只。临出庙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慈祥的土地爷爷，土地爷爷只管眯着眼睛傻笑，却不管五只鸟崽的死活。
鸟崽被顽童捉到，按照以往村里孩子对待鸟雀的结局，不用说都是死路一条，活上两三天的都少见。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是礼拜一，上学的路上我问谷雨立夏和大暑鸟儿的命运，完全在意料之内，谷雨的两只鸟崽昨天一回家就被他夜晚乘凉的时候剥皮后用菜叶一裹烧着吃了，立夏的鸟崽被家里的大黑猫偷着吃了，发现的时候，只有一摊鸟崽的绒毛，连血迹也没有见到，茹毛饮血，大黑猫太可恨了。大暑的鸟崽得到了怎样的宿命，他因生病了没有上学也就不得而知，反正我想，大暑的那只鸟崽也绝对活不到今天早晨。
上学放学回家吃饭，吃过饭再和玩伴们聚在一起在村里疯玩一个多小时，就又背着黑布或是蓝布书包去上学。那个年代一星期满打满算六天，从礼拜一到礼拜六，乡村上学的孩子都一样地过活。
谷雨，明天是五月端午了，你爸给你买粽子了吗？下午放学的路上大雪问谷雨。
没有。谷雨回答的和干脆，丝毫没有扭捏之态，不像大暑，问他爸给他兄弟俩人买粽子了没有，他总是脸红着吱吱唔唔不知道回答些啥　
之所以问谷雨和大暑端午节可有粽子吃，是源于他们俩家都很贫穷。同是穷人子弟，何以谷雨和大暑回答有没有粽子吃就完全不一样的神态？我想，中国人都爱好面子，从大暑就可窥出一斑。
那些年端午节还算不上是国家法定的假日，所以对于上学的孩子们来说，这一天还得继续背着书包去上学。一早，村里就弥漫着粽子和鸡蛋的香味，好多家长这天都起得特早，一阵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之后，家长们唤起家里上学的子女，把煮好的粽子和鸡蛋拿些放进孩子们的书包，路上吃，学校里吃，放学的路上边吃边回家，解馋得很哪！
谷雨和大暑，还有大暑的弟弟小暑的粽子和鸡蛋是玩伴们你一个粽子，他一个鸡蛋积累起来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别看一个人给一点，众人都倾囊相助，谷雨和大暑俩兄弟逢年过节时的特产小吃还真没有少过。
乡村的孩子本份，虽然老师那个年代常常给学生们灌输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文明礼节，谷雨和大暑俩兄弟接了别人的东西，从来也没有使用过文明用语，看来老实的辛苦是白白地被我们一群碎崽子给浪费了。
粽子的确好吃，还有鸡蛋。大暑在课堂上不顾老师的威严，依然我行我素，经不住粽子的诱惑，趁老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功夫，他就像他家那只大黑猫偷吃那两只在破庙里谷雨分给他的两只鸟崽一般，肆无忌惮地吞吃着粽子。
大暑，韩大暑，听到没有，站起来，你在干啥小动作？吃什么哩？讲语文课的胡雪花老师边说边走近韩大暑。韩大暑满嘴的粽子没有来得及下咽就被老师逮了个正着。看着撅着嘴低着头慢慢站起来手里拿着棕叶的韩大暑，同学们哗然大笑了起来，弄得韩大暑里外不是人样，脸红脖子粗的。
还好，胡老师家和韩大暑家是邻居，胡老师清楚韩大暑家的家境，所以她也没有过多地批评韩大暑扰乱课堂纪律的罪过，给韩大暑说过上课要专心听讲，不能乱吃东西后就让韩大暑坐回到位子上。
胡老师真是个好老师，不但模样年轻周正，而且还挺有人情味的。

1－05
不想，韩大暑在课堂上吃粽子的事不知道通过谁的快嘴传进了韩大暑的父亲韩大棚的耳朵里，这下韩大暑可把天戳了个窟窿。韩大棚在儿子放学回家才走到屋场上，迎上去就是一顿牛鞭子，打得儿子韩大暑那可真是满地找牙。书包里的书本也都散了满地，还有韩大暑没有吃完准备拿回家孝敬老爸老妈还有爷爷的几个粽子鸡蛋也都滚落一地。
就这，还不算完，又狠劲给了倒在地上的儿子几脚，韩大棚扔掉牛鞭子，一边捡拾地上的鸡蛋粽子一边还气呼呼地咒骂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儿子，老子看你还敢不敢捣老师的蛋，老子让你捣老师的蛋，让你捣蛋！哼，老子没日没夜地劳作挣点钱供你读书，你个小王八蛋却没有个正经，没有王法了，给你吃一顿鞭子你就得长点记性!哼！哼哼！
后面回家的胡老师路过韩大暑家屋场边的便道时，看到蜷缩一团的学生韩大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朝坐在门槛上吃着粽子剥着鸡蛋的韩大棚吼道，韩大棚，你太过份了，竟然又把儿子打成这样！吼着韩大棚，胡老师在我和闻讯赶来的一帮子学生的帮助下，把蜷缩成一团的韩大暑抬到韩大暑邻居的邻居胡老师家里，放韩大暑在胡老师的床上躺下。
我说过胡老师可真是个好老师，一个文静爱美的年轻女老师，竟然不顾韩大暑那混身臭烘烘的汗渍味，解开学生的衣衫扣子，揭开衣服，拿出红花油给满身血槽的韩大暑涂抹起来。看着胡老师那葱白一样细长白嫩的手指，事后立夏悄声给我说过，要是能得到胡老师那样的关怀，他宁愿天天被老爸打三顿。
我听过立夏的悄悄话后，不以为然地一笑，说，可惜你没有韩大暑命好，遇到那样一个贪吃成性脾气暴躁的老爸。
嗨嗨。立夏皮笑肉不笑地眨了眨像老鼠一样的一对小眼睛。
一连几天，和从前一样，韩大暑在挨了父亲的一顿牛鞭子后，还得浑身颤悠着到学校上课，胡老师对他特关照，中途下课还搀扶着韩大暑到她的宿舍，拿出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水给学生涂抹还没有愈合的伤疤。看着立夏冷冷地坐在教室靠近窗户的座位上望胡老师关着门的宿舍，我蹑手蹑脚走进他的身边，嗨！想啥呢？不怨天不怨地，要怨就只能怨你杨立夏没有韩大暑那样的一个老爸。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