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苏南地区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风扬镇，在全国地图上查询的话，恐怕很难查到，即使在全省地图上查，也很容易就漏过去了。风扬镇的版图上十几个村落，华阳村处于风扬镇最靠北的位置，毗邻浙江。华阳村十二组在最北的华阳村的最北面，十二组百分之八十的门户都姓田，所以这里被称为“田家湾”。或许众多的田姓门人曾经共一个祖先，但是经过不知道多少代的演变，他们早已是共一个姓的两世旁人，跟田家湾少数几户不同姓的人家一样，不分亲厚。田大梅家就一直与叶家走得比较近。
　　家里姐妹众多，为帮父母撑起这个贫困的家庭，田大梅没有上过一天学，每天起早贪黑，洗衣做饭，割猪草，喂鸡喂鸭，小小年纪就像个成年劳力一样下地干活。即使这样依然喂不饱家里的六张口。田大梅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见识了“老天不长眼”。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身亡。官方报告写着“意外身亡”。叙述客观，用词准确。一个生命的消逝对于人口众多又积弱积贫的中国来说，也就是多个茶余饭后的话题，一桩“意外”。但是对于大梅家来说是天塌了！
　　十二岁的大梅陪着瘦弱的母亲呼天抢地，哭得肝肠寸断，弟弟妹妹们跟着嚎声震天，众多还在五服中的田姓门人帮着料理后事。已经没有可以做主的人了，大伙相互商量着，大体上过得去把丧事办了。丧事是做给场面上的人看的，这里是伤心场地，也是热闹场所。人们说着死者生前的为人处事，甚至新闻轶事，或者昨天才说过的新鲜的话语。这时的死者还热乎着，这个家庭被很多人关注。丧家的眼泪带出无数同情的眼泪，那些叹息也不用怀疑，这些质朴的农民在某一瞬的怜悯之情可以达到饱和。过了五七，然后断七，这个伤心的家庭就只剩伤心，没有热闹。众多的田姓家庭都只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个体，而不是一个家族。大梅没了父亲，这个家少了顶梁柱，这个同样姓田的家庭，显得薄弱。这些质朴的农民在利益面前同样显示着贪婪的本性。为了自留地里的一锄地，大梅的大妈对大梅母亲大打出手，并叫嚷着，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把自己丈夫克死了，还不知收敛，还想在田家猖狂？大梅的母亲岂是强壮的嫂子的对手，毫不还手之力地抵挡，哭泣。众多的田姓人赶着相劝，却忘了收起看好戏的眼神。晚上嘤嘤哭泣的母亲引来孩子们的一片哭声。母亲勉强止住哭泣，竭力哄孩子们。大梅不明白平日里很和气的大妈为什么这么凶？母亲叹气说，这都是命啊。
　　这都是命啊！大梅认可母亲的说法，可是她们还是得活命啊！弟弟妹妹还小，同样小小年纪的大梅每天跟着母亲出工，像个成年劳力一样挣着工分，养活一家五口，叶家妈妈与大梅母亲交好，时不时地帮衬她们。叶家是田家湾少数几个异姓门户之一，从哪一代搬来田家湾无从考证，不过可以确定足够久远了，久远到跟田姓人没有姓氏的隔阂。
　　叶家妈妈是个利利落落的女人，对谁都是面带三分笑，在村里有着很好的人缘。大梅妈妈与叶家妈妈交好，对叶家妈妈言听计从。十九岁的大梅就这么做了叶家的媳妇，因为叶家妈妈说，大梅是长女，最好嫁在本村，这样即使出嫁也还能照应家里。大梅嫁给了叶家的独子——叶光荣，这似乎是叶家的恩赐，是叶家宽宏大量接纳了大梅，还有大梅身后那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大梅一直指望着弟弟长大成人，撑起这个门户，可是长大的弟弟或许因为大家的期望过于沉重，压得他始终没有撑直脊梁骨，相比日后的陈水生，弟弟更像一个始终没长大的孩子。大梅更加感激叶家妈妈也就是自己婆婆的英明远见，她在两个家庭之间疲于奔命的同时强烈渴望生个儿子。家里有男人就不同了！
　　招娣的出生给家里带来欢乐，这是叶家的第三代，叶家的独苗苗也有了后代了！叶大妈开心得合不拢嘴。先生个女儿，接下来就是小子。看看孩子嫩藕似的腿，“藕节”的纹路不对称，接下来就一定是小子。叶大妈信心满满。招娣只喝了母亲七个月的奶。因大梅又怀上了，叶大妈心疼孙女，也怕伤着自己的孙子，断奶的招娣就一直跟奶奶睡。大梅一心一意地怀儿子，感受胎儿在她肚子里强有力的踢腿，伸胳膊。一定是儿子！看看多么不肯安生。大梅和光荣躺在床上止不住的高兴。
　　留弟的出生给了这个家庭多大的打击。大梅抱着出生的留弟，哭了整整一天，没人劝慰她。叶家被一团愁云笼罩着。这都是命啊！大梅深刻体会母亲经常挂在嘴上的这句话。连生了两个女儿，大梅原本娇小的身子越发矮小。对于留弟受的委屈，大梅不敢有半点不满。这都是命，谁也逃不了。邻居那个蛮横的女人，为了那一锄自留地的归属，指着鼻子骂大梅：“我再怎么不像样，还生了两个儿子，你就两个赔钱货。你争这点地派什么用场，将来摆你的棺材吗？”
　　大梅打掉牙齿往肚里吞。不管怎样，一定要生个儿子！这是一家人的共识。全家人团结在这一共识里，逃过计生人员的检查，避过邻居的眼，大梅硬是生下了第三胎。
　　命啊！一切都是命啊！不招人待见的老三转了一圈又回去了，大梅并没有多少伤心。这也是老三的命。可是老天不长眼，为什么不能给他们叶家送个小子来？大梅整天陷在这种愁苦中，很少关注到两个女儿的生活。然而多年没有动静，计生干部一趟趟上门催着去做结扎。大梅能躲则躲，能逃则逃。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当再次确定自己怀孕时，大梅的恐慌胜过喜悦。万一仍旧不是儿子怎么办？她瞒着别人，也瞒着家里人。穿着宽大的衣服，家里家外的活计都不曾落下。此时的叶大妈已升级为村里的叶家奶奶，心细的叶奶奶还是发现了儿媳的不对劲，悄悄问大梅。得到肯定回答后，叶奶奶两眼放光，看看大梅的身形，信心满满地说，这回一定是儿子。这个家庭重又燃起满满的希望。大梅不仅背负着生活，也背负着这满满的期望，像一条船吃力地航行在生活的海上，前路茫茫。
　　终于老天还是开了一次眼，当儿子响亮的哭声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时，大梅觉得自己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那眼泪也是甜的，她有儿子了！招娣和留弟终于为叶家招来了一个弟弟，姐妹俩相拥而泣。大梅似乎才发现两个女儿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还有白白胖胖的儿子，他们叶家前所未有的圆满，叶光荣给儿子取名有根。他们叶家有根了！叶奶奶终于盼到了自己的孙子。或许这盼望的过程已让叶奶奶心力交瘁，但是有了孙子，叶大妈终于可以去跟叶家的列祖列宗交待了。叶奶奶是在一个深夜平静离世的。
　　有了儿子，田大梅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疼爱自己的女儿。有根就是叶家的救星。从不曾抱过婴儿的叶光荣抱着儿子出入村里的闲话中心，无需言语，当众给儿子把尿就足够了。大梅更是一刻离不得儿子，她也不出去干活了。两个女儿都上学，孩子没人带，大梅专职在家带孩子。要说有根这孩子，也确实招人喜欢，胖胖墩墩，特能吃，奶水根本不够他吃的，还得补充一点粥汤。看这小子吃的，小手小脚多有劲。一家人闲着就逗孩子玩。有根咕咕说着全家听不懂的话，却足以逗笑大家。开心之余，全家也有忧虑，一家五口人，只有叶光荣一个人做活，实难养活。懂事的招娣主动提出不上学，出去打工，补贴家里。这怎么行呢。招娣还有半年就毕业了，怎么能耽误孩子的学业呢？招娣却固执地退了学，过了年就随村里大点的伙伴一块去了镇上的一家内衣厂做了一名缝纫工。
　　田大梅每想到大女儿为了这个家，那么小的年龄就去打工，就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招娣却什么怨言都没有，每个月把工资一分不剩地交给母亲，也不见她有什么娱乐，也不见她交朋友，每天上班下班，安安静静。招娣现在的生活也是安安静静，可是大梅知道女儿心里苦，不然怎么身上不长半两肉，那衣服总是飘飘荡荡的，比姑娘的时候不知瘦了多少。孩子不肯说什么，大梅也不好说什么。唉，这都是命啊。
　　大梅把招娣的苦都看在眼里，那也是没法的事，如今留弟的婚事，那是一百个满意，不论是人模样，性情，家庭条件，几个水生都赶不上，留弟还不满意？这孩子不吃苦头，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爹娘老子还能害你了？
　　田大梅虽不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也懂得孩子在犟头上是不能硬来的。留弟嘴上虽说强硬，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东平来了，甩脸子归甩脸子，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话。上次，大梅还听见东平跟留弟说起现在上海流行太阳眼镜，那种大大的，能遮住半张脸的眼镜，东平说下次给留弟带一副回来。过段时间后，大梅看见留弟出门戴了副太阳眼镜。她也没问到底是不是东平送的，心里却暗暗有些高兴。东平这孩子活络，能慢慢哄过留弟来。反正东平还没到结婚年龄，不急。大梅不再跟留弟说起这话题。偶尔留弟犯倔时，大梅也能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