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陈爱君
作品名称:庄稼 作者:庄稼汉子 发布时间:2015-01-09 10:17:21 字数:3810
黑河滩离村有十几里路,这里土质肥沃,是长庄稼的好地场。只是这里隔着两条河,路也不好走,总叫人感到荒僻。存国心里盘算着,再收割完这块地,种上棒米,今年的麦收就算是结束了,心里涌上来一种熬到头的轻松感。
红菊将麦糠往沟渠里推,刘兰英问他:“这样好的草料不要啦?”红菊说:“家里的草屋太窄了,等有空再说去。”存兵就说:“场院原来看着那样大,现在看太小了,觉着转不开腚呢。”
三青和陈爱君在场院里忙着收拾,昨晚打下来的麦粒只是简单的堆着,拿块大篷布盖住。
早上揭了篷布,要把麦粒子摊晾开,还要把场院上的麦瓤垛往边上堆去,闪出地方今天还要卸麦。赵清花不时地望望天,对陈爱君说:“看天这样,怎么不是那么晴好,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呢。”
陈爱君也看看天说:“谁知道。可别下雨,再晴个三五日,麦子就基本收完啦。”场院里晒上麦,范焦氏就拿把椅子坐在门口的树荫下。
午饭还没吃利索。就隐约听到轰隆的雷声,存国忙和陈爱君三青丢下碗,往场院跑。刚才还是阳光万里,转眼,片片黑云连连扯扯地滚过来,太阳已被遮没,天地顿时暗淡下来。
风带着凉滋滋的气息冲过来。存放走得不紧不慢,对存国说:“慌张跑什么,黑的是风,白的才是雨。”迅疾的风早把他的话撕碎,扬在空中。
场院上满了人,抢着往上堆麦粒,忙乱成团。陈爱君和三青拿着推耙往上堆,恨不能从边上刮着堆到中心。可是两人力量有限,只是推几步就挪不动窝。存国的木掀上下翻飞,麦子像金雨往场院中心聚拢。
风更大,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仿佛傍晚提早来临。
麦瓤草随风飞的老高,直入云霄。惊鸟“嘎嘎嚓嚓”往村庄里疾归,让人心里陡增慌乱。场院边上的树都向一边梳过去,翻翻着尾巴的小黄鸡,“咕咕”地唤着小鸡仔往院子赶去。一只小鸡落了单,“叽叽”地厉声尖叫。
“咔嚓——”劈雷在头顶炸开。
“哎呀我的亲娘唻。”刘兰英惊叫一声,人就结结实实地蹲到地上。铜钱大的雨滴砸在路面上,“扑吐扑吐”地陷进尘土层中不见,“噼噼啪啪”的落在树上,撞出惊心的声响。
存社家一直在毛家荒收割,中午送的饭,看到这样的情况,红菊忙骑着车子往回赶。赶回来,看到摊晾着满场院厚厚的麦子粒,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慌乱中最先想到准备的那块大塑料棚布,小跑着从家里抱出来就盖。一个人哪能照顾了这么大个场面?拿笤帚木叉压了这头,风刮开那边。拿麦个子压下这边,风又把那边的扫帚木叉一股脑掀到沟渠里。
红菊责骂:“这该死的老天爷爷呀......”
“哐啷啷”,又一个霹雷炸响,惊得她捂着头不敢吱声。存农拉着车麦子回来,忙卸了牛车来帮忙。一阵子大狂风,棚布高高的飘起来,“呼哒、呼哒”响,两个人哪能扯的住,急得要命。正没招可使,存兵忍不住地抿了嘴说:“二哥三嫂子,你两人怎么越活越倒反,什么时候也跟我家的小欢一样,学着放风筝啦。”存农急吼吼地说:“你倒有功夫耍贫嘴,快来帮帮。”存兵伸手抓住大棚。
月兰想跳过沟渠来帮忙,却摔倒在沟沿上,骨碌滚到沟底。一瘸一拐着过来,几个人才把大棚压住。
刚收拾完,天乍的又像放开晴。树静止,麦瓤还是小山似的岿然不动。一线阳光从云缝中射下来,如在天地之间执着几柄利剑,大地重归明朗。
刘兰英身子软到没了筋骨,冲陈爱君说:“这天老爷也真是折腾人,逗弄人玩呢。”陈爱君看看天,云彩紧着往北滚,都挤了摞,就说:“可能是过云彩阵。”
坐在过道里的范焦氏,听到她们对话,尖着嗓子叫道:“古语说的好:南风翻北雨,亲娘叫闺女——说来是个急的。快收吧!”她这话还没有说完,“哗”的一声,天就像开了闸口。稍微松懈点的人群,又忙乱起来。
存祥家忙着种地,摊晾的满场院麦子没来的及收。
存国和陈爱君忙向存祥家的场院里跑,刘兰英和大强也紧随其后蹿过来。杨彩云冒雨跑回来,将车子往路边一丢,大雨就把天地罩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冰凉的雨水在身上混着汗水淌,每个人都不断地搓去脸上的水花。麦子浸了水,更加的沉重,四五个人齐往上堆,干到最后,只是感到整个身体的力量被彻底抽尽。
存国感到一阵晕眩,世界在倏倏地旋转,双腿抖颤厉害,仿佛迈出一步整个人就会跌倒不起。忙拄了木掀站定。陈爱君看到存国这样,急声问道:“你怎么啦?”忙过来架住他。
杨彩云红着眼圈子抹去头发上湿漉漉的雨水,说:“还有这样的死天,让它淋去,老天淋了老天晒。”大家就站在冰凉的雨水里,沉默无言。
场院上归拢于安静。
雨还在娇憨地下,树都沉沉的垂下头。宣泄一阵子,就减了气势,淅淅沥沥,没有放晴的样。难得轻省的下午,大强,刘瓜、清河、解放、团结鱼贯着往前进的小饭店走。
迎面碰到红梅,清河就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却拿眼往一片白胸上晃。红梅就缓了步子,身子调了三个弯,说:“早回来好几天了,老同学也不来看看我。”就拿白眼仁瞄清河。清河问:“在城里好好的,回村来干啥呢?”不等红梅回答,刘瓜就不耐烦说:“有完没完。快走,快走唻。”清河朝红梅挤眉弄眼一番,红梅会意地轻微点头。这才簇拥着进了小饭店,大门顺手关上。
在桌前坐定,清河问:“今天什么规矩?”都说,老规矩,起步五块,上不封顶。
清河猛吸两口,摔了烟屁股。“啪”把崭新的扑克拍在桌上,郑重地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赖。一把一撸,没钱滚蛋。”福敦不自然起来,清河就冲他说:“你不耍算完,现在退还来得及。”压低声嘟囔:“小气鬼。”福敦不情愿撤了。
“来,前进,玩一场。”刘瓜说着来拖前进。“你们耍,我给你们服务。”前进往后躲,拿眼瞅着美姐。
清河会意,轻蔑地说:“这是还没结婚就管上啦。”美姐只管嗑瓜子,当没听见一样,顺手拿起装瓜子的塑料袋递给福敦。前进就被强拉着来坐,嘴上还在说:“没钱没钱。”
清河拿眼瞅定美姐,坏笑着说:“没钱不要紧,拿媳妇顶帐。”美姐起身走掉,甩话说:“你们玩牌,拿我说啥事,不要脸。”
耍了几把,清河手气不顺。解放就说:“这就叫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啊。”
清河吵着:“福敦先过来替替我,我去撒尿。”走到东墙那里。一抬头,隔墙望到红梅在那里走,就低声叫:“红梅,红梅。”红梅知道是他,回道:“叫魂呢,找我咋?”
“过来,过来,我要吃你的豆腐。”
“滚,回家吃你娘的去。”
“还没问你,在城里呆着好好的,跑回来干啥?”
“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村庄是你家的?”
红梅就甩过块湿漉漉的泥块来。清河躲闪着,嘿嘿着笑,狠狠地说:“今晚上你等着。”
红梅就扭扭着走,回头酸不溜丢地说:“给你留着门,你来吧。”清河听到屋里咋呼地叫喊,好像福敦来了狗屎运,忙跑进屋去。
晴了天,田野里还有些虚浮的湿气,太阳跳出云层,田野立刻恢复火热,麦茬地在阳光下白晃晃的耀眼。
一清早起来,存国就感到右眼不对劲,里面像有东西在弹跳。他使劲搓着,不济事。就喊陈爱君,让她给看看,陈爱君就借着明处,将眼皮上翻,只道是通红,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猜测是这些日子劳累所致。因为忙着去黑河滩割麦,存国也没再言语。
割完黑河摊上最后一把麦,陈爱君抹去脸上灰黑的汗滴,抬起僵硬的腰,使劲捶打着后腰眼。
存国和三青在装拖拉机,装完麦,天就擦了黑。
陈爱君走着,看到有把遗落的麦,就那样孤零的躺在麦茬地里。粗壮的麦秸散散的,保持着自然的状态,深褐色的麦叶被轻柔的晚风抚弄着,鲜亮饱满的麦穗像孩子天真的眼睛,清澈动人。陈爱君毫不迟疑的上前,顺手用镰刀勾起来,拿在手中。刚抬头,不远处又是小把,又飞快地弯腰拾起来。
存国就不耐烦地叫:“你走不走?那么爱拾,独个人留这里吧。”陈爱君快跑几步,跳上土路,看到三青正在往小山包一样的麦堆上面爬。犹豫瞬间,她叫三青下来。
三青听不清晰,伸着头往下看,她拍着拖拉机边上的铁盖子,高声喊:“青,下来,坐这边来。”存国生气地说:“快点吧。”三青哧溜滑下来,陈爱君爬上车顶。
拖拉机晃悠悠的朝前开去,晚霞飞在天边,大地如血。
再穿过石桥,越过这道河堤,村庄就闪在眼前了。存国将车停在石桥头上的宽绰地场,等着前面的人爬上坡去,调上一档,猛加油门,想借助闷劲,冲上这面陡坡。
拖拉机突突地喷着黑烟,全力加速。
陈爱君心想:装多了,分两趟拉就轻省些。就在这瞬间,她忽然感到机器声如脱开缰绳的烈马,“倏”的升腾到头顶上去,像被盒子包装起来一般遥远。
漫天的云在坠落,悄无声息,拥挤着往她面前收拢。那些稍带凉意的气流顺着河道,贴着起伏的麦芒如潮湿的水一般往上漫溢。在混乱迷醉中,伸出在两面的麦穗如受了惊吓,“索索”的颤抖着。太阳跳着走,无意中,踩翻微醺的丹砂,赤色的液体抛洒飞溅。
陈爱君如坐在五彩斑斓的云朵上,铺展而轻柔,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这种感受轻灵的将她身体包裹,所有疲劳顷刻间消失殆尽,一种从未有过地熨帖充斥着她的心房。
她感到眼如两片崩坍的山体,剧烈的要相互融合。不,我的二强,我的闺女。别!孩他爹!!
她仿佛在喃喃嘀咕,又分明是在强劲地呼喊,声息如锐利的火焰,足以将整片田野化为灰烬。实在是太累了,这里真好,四季温暖如春,没有无休止的劳累,没有让人厌烦的庄稼活。
——多么壮美的大地,多么雄浑的黄昏。
——多么让人着迷!
——让我睡一觉,好好歇歇。
——不。
——这里太好了,再见。
干枯的河道里,车斗四脚朝天,在飞扬的尘土中静静的躺着,两只轮子还在不知趣的空转。
“娘,快救救俺娘。”三青嚎啕着,疯子一样的冲下河道。她甩掉了只球鞋,坚硬的碎石扎进她的脚底,凹凸不平的土坎将她结结实实的绊倒,胳膊和膝盖上渗出血,头发也散开了,她弹跳着往前抢。终于扑到麦堆那里,没了命的往外撕扯着麦子。柔韧的麦草缠绕着,死死地抱做一团,任她的手上满是血痕,依旧无能为力。
她瘫坐在地,除了哭,还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