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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她叫树欲静

作品名称:树欲静      作者:柴瑞林      发布时间:2014-12-13 08:51:07      字数:5466

 她性格坚强耿直,行事爽利,处处为别人着想,却往往得不到理解。她叫树欲静,是一位合格的重点中学语文教师。才年过三十,却成了一位寡妇。
 她出生在一个郊县的村庄,父亲是一位国家职工,刚刚进入壮年就不幸过世。母亲是一个靠不住的人。她的下面还有两个上学的全部让她负担的妹妹。母亲喜欢二妹树欲雅,就留在她身边居住,三妹树欲美居住在身边,一直到考上大学。
 她的母亲名叫兰香,年轻的时候被混进党内的坏分子老支书看上,她和老支书把丈夫诬告入狱一直致死。
 因为母亲这种败坏的作风,正在渐渐长大的三个女儿,都受到很大的精神伤害,其中最严重的要算树欲静了。她感到自己的心灵与母亲的心灵之间,如隔了一层纱布,朦胧而不可贴近。
 人们都说血浓于水,只要有血缘存在,砸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兰香毕竟是欲静的母亲。杀不得,骂不得,打不得,赶不得,只有在这种污泥浊水中过日子。
 她那不一般的经历注定了她顽强的性格,这些又形成了她传奇的人生。
 不说她别的,就只说她恋爱和结婚这一件事情吧,大家都会撑不住笑死了说:“天啊,简直是奇迹!”
 欲静在别人的介绍中和本县另一所中学的,一位政治教师谈婚。
 在一个周末,她和他相约在他的住室里。
 她看到住室是个不到一间大小的直筒房子,石灰墙面已泛淡淡的黄色,墙上散在地钉上了一些大小不等的铁钉,分别挂着衬衣、帽子、袜子等等;靠门的一边有玻璃窗户,玻璃有一些破裂的地方,又用报纸糊在上面,糊上的报纸也有些发黄,另外的三堵墙没有窗;房子里一桌一椅,在窗户的下面摆着,另外有一张旧课桌安放在另一堵墙边,上面放着学生们的作业本和一个暖水瓶,两个看不出颜色的玻璃杯。
 这位教政治的老师,从放有教案的窗下的桌子边走过来,给坐在窗子对面的那堵墙的一张单人床边沿的树欲静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说:“喝杯水,来到我这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树欲静看看房里四周说:“怎么没有书架?”
 “没有……”
 “不向学校领一张?”
 “没书领它干什么?”
 “书呢?”
 “学校没发。”这位政治教师张开两手说。
 “大学的课本呀,自己买的读物呀,报纸杂志呀都应放在书架里,再说还有教学参考书等等。”
 政治教师听到树欲静毫无顾及的口气,不由得看看她的脸说:“学文的人都虚荣,总要把这些玩意儿摆在显眼处,让别人感觉出自己是一个学者。”
 树欲静惊呆了,张大眼睛看着政治教师说:“你压根儿不能当老师。”
 “为什么?”政治老师一脸狐疑,近乎于发怒地问。
 树欲静知道自己又犯了直性病,引起别人的反对。
 “你要知道咱们是在处对象,应该围着这个中心。”
 树欲静笑出了声:“我这个人看到什么不明白的事,就要问一问。”
 “你当然对我的一切事情都不明白,但不要性急。”
 政治教师说这话的时候,是坐在窗下的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说的,他好象对树欲静失去了信心,或者说一开始就没有产生什么希望。树欲静的高声大气使他感到不合妇道,缺少女性的温柔。他直恨为他们牵线的那位多事者。
 树欲静觉得这位政治教师好象老戏中的小丑:细柳条个儿,瘦骨嶙峋的肩头挑一件灰不灰白不白的汗衫,腿上着一条脏不拉几的,说不上什么颜色的裤子;留着一小块儿顶发,周围的头皮都剃得净净光光,显然是新近才理的发;尖嘴小眼小鼻小耳朵搭配出一个色迷兮兮的滑稽的神态。
 他说话时总是眯眯眼睛,摸摸鼻子,好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费劲地,从这些缝隙里挤出来,而后交给那张薄薄两唇的尖嘴发出音来,听他说话,看他表情,无疑是在观看滑稽剧。
 他说话时总要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这时候他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树欲静惊讶地睁大眼睛,冲口直问,接着想大笑一场。
 “我们处对象的事,能不能成为现实?”他的舌头又伸了出来。
 “不可能!”
 “为什么?我不配?”
 “对。”
 “总有个道理吧?”
 “首先,我们才见几面,怎么能轻易表态呢!”
 “介绍人没有告诉你我的情况?”
 “…………”
 政治教师的笑意从脸面上的那些缝隙里挤出来,散满了他的小脸,而后说:“我叫红五洲,师范学院政治系高才生,毕业执教好几年了。”
 树欲静紧紧盯着他的嘴巴,好象要大喊出一句话来。
 红五洲说:“家在大城市,父母都是职工,我是独子,如果咱俩成了,日子不愁过不好。”
 “是指经济上?”欲静问。
 “那还有什么?”
 “还有思想呀、才干呀、人缘呀等等。”
 红五洲久久地看着欲静,生气地说:“难道我都不够?”
 “不够——”
 欲静冲口说出了心里话。
 “你来干什么?”
 红五洲也十分生气。
 “不来不知道,来了才知道,我们从现在打住,不再说谈婚的事了!”
 树欲静立起,大踏步走出了红五洲的屋子,径直去告诉介绍的人。
 谈婚一事就这么闪电般的结束了。因为在介绍人的口中,树欲静早了解到,红五洲的家不在城市里,在一人烟稀少的大山沟里,父母都是农民,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日子过得十分紧巴。可怜的他一贫如洗,还在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她心中骂道:“真不是个东西!”但听说红五洲也有长处,他善于唱歌,喜欢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学校文工队的小头目,惟他莫属。树欲静好象在什么时候听二妹树欲雅说过,她们学校里有一个文艺方面突出的老师,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关系,当时也就没有上心罢了。她知道欲雅是活跃分子,学习不放在心上,只要学校搞文艺活动她就着了忙,她当然喜欢谈论这方面的事情了。
 无论怎么说,前面的事情已经过去,可是人们只要提起欲静,都会担心地说,她的性格太直露,要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很不易,除非上天给她赐一个木头人。
 说来也怪,在以后的日子里,欲静真的找到一个“木头人”。是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他工作能力很强。他文静、少动、不和人来往。他姓宋名文彬。他的家乡真的在一个大城市里,家人虽不多,但都学业有成。他很少提起,从不炫耀。
 宋文彬是被介绍人领到欲静老家中见面的。欲静和母亲给他做了一顿饺子。这一方人吃的饺子和别的地方人吃的饺子不一样。馅是纯大肉,只拌少许葱花。饺子的皮儿很厚,饺子的样子象陕北放羊娃勒着白毛巾的头颅,有几个角儿撑着。这种饺子下到锅里,无论火候多大,煮多长时间都不会露馅儿,吃时很费劲。
 宋文彬端上一碗饺子,死活找不到一个软和的进口。筷子在碗里翻寻,也不看别人怎么吃,只一个心思考虑如何吃,还是不吃。他患重度溃疡病,吃下一口硬东西,立马疼起来,一闹腾就是十天半月。面对这种厚实的饺子,最后还是选择撒手,要了一个馒头,用开水就着送下去。
 他前脚出门,兰香就冲欲静叫起来:“这事不行!”
 “为什么?”欲静不以为然地问。
 “人不行!”
 “哪样不行?”
 “长得可以,不懂礼貌。”
 “他一进门就立前站后,态度谦和。”
 “第一次上门见老丈母,吃饭挑三拣四,象回事吗?”
 “现在还不能说你是老丈母呢!”欲静高声叫道。
 “哪他来干什么?”
 “相亲啊!”
 “都相亲了,不是老岳母是什么?”兰香摇着修过眉的头颅。
 妈妈总是不理解欲静。
 兰香又摇摇头说:“男人见了女人如干柴见火,马上叭叭地燃起来。他倒好,四平八稳,说明他压根没有看上你。”
 她听到母亲的话,心里一阵翻腾,好象有一股带腥味的油要溢嗓子眼里来,令她作呕,真想一吐为快。
 “这事不行,早点作罢。”兰香大声吼叫。
 “听说他有胃病才表现得那样。”
 “为了相亲,就是石头也要吃下去。”
 “妈妈……”
 “你要和他成?”母亲历声喝道。
 “现在不能说成与不成。”
 欲静的话音刚落,二妹欲雅进来了,也接着谈论这件事。
 兰香对欲雅说:“原来这一位和你们红五洲老师是同一所学校的,我这才知道。”
 “我姐姐事先没有告诉妈妈,妈妈还以为那一位是从哪棵老枝节上掉下来的呢!”欲雅说着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她又说:“这人工作挺好,有威信。只是太老实,象个老年人。”
 “他一进门,我一捎眼,就看出来了。”兰香笑着对欲雅说。
 “姐姐早该有夫君了,好给我们家经济上好好支撑一下了。我们的穿着太差了,看看人家,比比自己,多寒酸啊!”
 “是不是要把我当摇钱树?你也太狠了。”
 欲静的话刚出口就遭到母亲的反对。
 欲静有事走了,欲雅和妈妈坐在一起说了许多。主要的内容还是对欲静找到宋文彬的责怪。
 宋文彬是慢性子人,哪怕爹死了娘死了也不着急。在他的家中大家都习惯了他的性格。大家遇到急事,再没有人手也不指望他去办理。他那惜言如金的习惯更世间少有。
 在他少年的时候,一次过春节母亲让他提上点心去看外祖母,他不说话,去了。进了外祖母的门,不问候外祖母,自己慢悠悠找个地方坐,费了十几分钟才坐在上面。外祖母接水果,倒水给他,问家中情况,除了点了几次头外,几乎没有开口。外祖母为他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吃了问他:“你不回去可以吗?”
 “不可以。”
 “只住一夜可以吗,我的宝贝?”
 “…………”
 “快说啊!”
 “…………”
 外祖母看他定不下来,就去刷碗筷,打扫吃过饭的“战场”。一切都做完了,又走过去问他:“定下来了没有,我的宝贝?”
 “得回去。”他终于说话了。
 “为什么,家中有事?”
 “…………”
 外祖母看天色不早了,着急了说:“不住也罢,早点回去。”
 他还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
 “快呀,回去吧!”
 他一动不动。
 外祖母着急得不得了,牵住他的手臂拉起来,催他快点走吧。
 他都走出门了才说把篮子给我接过来。外祖母把他来时提的篮子接给他。这句话是他来外祖母家一直到走,这么长时间里头数字最多的一句话。
 大概事过半月时间了,有一天,他不紧不慢地对母亲说,那篮子里大概还有一斤点心。母亲揭开篮子一看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他微微一笑说:“过年给外祖母拿去的,她没有留下。”
 母亲哭笑不得地说:“你真是一个不顶用的儿子!”
 宋文彬再不说什么了,母亲只好罢了,摇摇头回到里间,把那包过期的点心扔进垃圾筒里。
 宋文彬虽然言少语短,但讲课是最好的。他不急不躁,舍得用去大量时间备课。他的教案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字句。上课的时候也不多说一字一句。重点突出,严谨异常。他所教的班级在高考中成绩优秀,升学率很高。学校校长说本校任何一位教师都可以调走,宋文彬不能。他是金不换。
 宋文彬是金不换,然而,女孩子们都不这么认为。她们说,宁愿寻找个捶牛后半截的农民,也不找宋文彬那个木头人。人们听说有人给树欲静介绍,都嚷嚷开了。有的说,等于把熊熊燃烧的火投入冰窟窿,要把树欲静殛死。有的说,金不换坐进火炉三年不知道着急,欲静的火燎脾气,你们说这个?大家七嘴八舌不休不停,一个人站出来总结道:“你们说的都一个理儿——性格差别太大!”
 世界上的事情就这么奇怪,人们认为不成的事情,却往往发展着,成熟着。
 在宋文彬吃了树欲静家的冷馒头后,介绍人就邀他们两人再见面,树欲静痛快地答应了。
 这个住所也和红五洲的住所一样:同样结构的房子,大致相同的床铺,所不同的是住所里有几架子中外书籍,还有一方练字的桌子,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欲静看到墙壁上挂着许多书法条幅,都是文彬的手迹,字写得规范、沉稳。她愈看愈喜爱,受到感动,便起身握起狼毫,饱墨汁,龙飞凤舞地写出几个大字来。
 她看看自己写的字,再看看宋文彬的字,确实觉得远远不如,尴尬地笑了。接着说:“我班门弄斧。”
 文彬微微笑笑,轻轻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的意思是,别客气。
 介绍人一边说,你俩是男才男貌,女才女貌,如果结合真了不得。
 宋文彬微微笑着。
 树欲静哈哈大笑起来:“过奖了,过奖了!”
 介绍人还在夸奖,树欲静大声说:“我是个实在人,凡事看真实,不求虚名,不喜欢别人夸奖。”
 介绍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宋文彬连微笑都没给一点。
 树欲静又说:“早都听说宋老师是个全才,就是人木了点。却因这一点找不到对象,和他相邀谈婚的女孩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女孩子遇上这样的人,倒也省心,他事业心强,不惹闲事。”
 “那么说你?”介绍人看着毫不在乎的欲静欲言又止。
 欲静爽直地说:“我是讲观点。”
 宋文彬觉得有点尴尬,两手对起来轻轻地搓着。
 余下来的时间,都是介绍人和树欲静谈话。为了让两个人多处一阵,介绍人尽量和宋文彬拉扯引宋文彬和欲静牵话茬,真正的累坏了介绍人。
 宋文彬出去了,是上厕所,还是故意找清净地方松松气,他肯定是憋坏了。
 趁这个空子,树欲静抓紧时间埋怨介绍人说:“你明明知道他是个木头,还把我找来受罪。”
 介绍人红了脸,不知该用什么话对付这个伶牙利齿的女孩子。
 欲静哈哈笑了说:“你难为什么,又不是和你处对象。”
 介绍人生气了似地说:“你若愿意和他处对象,就原谅他这根生铁棒。不过,他确实是个全才。事情如能成,你俩性格互补,一定是个幸福少事的家庭。”
 这时宋文彬回来了,顺顺溜溜走进去,坐下来,和以前的姿势一样,只是稍微带上点笑容。
 介绍人笑嘻嘻对宋文彬说:“你请我们吃一顿饭行吗?”
 树欲静看着宋文彬,要明确他有什么反应,她真想笑出声来,两边脸颊憋得红红的。
 宋文彬四平八稳的拉开抽屉,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一沓钱,一边往衣服里装,一边找放在一边的钥匙,看得出来要带他们两人去吃饭。
 这时候,介绍人忙说他家中有事,不好意思,恕不奉陪。
 树欲静也站起来说有点事,这顿饭就免了吧。
 宋文彬好象电影中定下来的人物形象镜头,固定在那里,不说不动。
 树欲静和介绍人看他为难,一时没了主意。介绍人本来想让他俩有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好好谈谈,或者说熟悉熟悉。
 树欲静很快再次表态家中确实有事情。说着话,脚下的声音很响地走出门。
 介绍人追出来大声喊叫树欲静,树欲静站定下来,回过身来说:“这事就这样吧。”
 “你是说告吹了吧?”
 “不,成了。”
 “人们都说你果断爽利,真是名不虚传。”
 树欲静已走了好远,再未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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