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夜风细雨
作品名称:狐狸和父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4-12-21 23:09:15 字数:6382
第二十七章
夜风细雨
春暖花开并没有意识到,加工能力说的那最后几句话是真实的。她没有看出他已经设法打开她那寡妇生活的牢门,把她释放出来。使她在作为一个美人本来早已是昨日黄花的时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驾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没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响下已经远远背离了母亲的教诲。变化是慢慢发生的,从蔑视一种小小的习俗到蔑视另一种习俗;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至于加工能力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显了。她还不明白,正是由于他的鼓励;她才否定了母亲关于妇道的许多严格禁条。忘记了作为一个上等雌性时,很难遵守的那些教训。她仅仅看到那顶帽子,是她历来有过的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它没有花她一文钱;加工能力也一定是爱上她了,不管他承认与否。她无疑是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他承认的。
第二天,春暖花开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站在镜前,嘴里塞满了发夹。正在试着做一种新的发型。这种发型是了如指掌太太的女儿,最近在前线探望丈夫时学到的。名叫老猫老鼠小耗子,据说是时下最风行的,不过很不容易做呢。这要把头发从当中分开,每一边又分成逐渐减少的三绺;最大的一绺紧靠中分线,算作老猫。老猫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顿好了,可小耗子总是想从发夹中溜出来,恼火得很。不过,她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为加工能力今天要来吃晚饭;而他很注意衣服和头发的式样,并且是最评头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顽固的头发斗争,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这时忽然听到楼下穿堂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录音磁带从医院回来了。接着,她听见录音磁带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地跑上楼来,便不禁拿着发夹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录音磁带像个贵夫人那样一贯是从容缓步的。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录音磁带随即跑进来,满脸的兴奋和惊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她帽子挂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泪珠,裙圈急急地摆荡着。她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周围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强烈香味。
“啊,春暖花开!”她边喊边把门关好,随即在床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啊,谢天谢地!春暖花开,我差点给羞死了!我都快要晕过去了。你看,苛政大叔正在那里威胁说要告诉姑妈呢!”
“告诉她什么呀?”
“说我跟那个----跟那位小姐还是太太说话了----”录音磁带用手绢使劲扇着自己那张火烫的脸。“那个红头发的叫基因工程的雌性呀!”
“怎么?录音磁带!”春暖花开嚷着,眼睛都吓得发直了。
基因工程就是春暖花开到熊猫王国的当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红头发雌性,现在她可能是城里名声最臭的雌性了,有许多妓女跟随着大兵涌进了熊猫王国,而基因工程那火红的头发和俗丽而过分时髦的衣着成了她们中的佼佼者。大家在桃树街上和附近体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现,有身份的妇女便急忙走开,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录音磁带跟她说话了。难怪苛政大叔大发雷霆呢。
“要是即使是姑妈发现,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会到处嚷嚷告诉城里每个族类的,这样我就没脸见族类了,”录音磁带抽泣着说。“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我不能硬从她面前跑开呀,那样太不礼貌了。春暖花开,我----我很替她感到难过,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想太不应该了呢?”
但是春暖花开并不关心这件事在道德上是否应该。她像大多数有教养和天真烂漫的年轻雌性那样,她对妓女怀着一份十分强烈的好奇心。“她的话讲得怎么样?她想要干什么?”
“唔,她的语法糟透了;不过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想学得文雅些,可怜的人儿!我从医院里出来,发现苛政大叔和马车没有在门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经过三七大夫家的大院时,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呢!啊,谢天谢地,三七大夫一家都到外地去了。这时,她说,“‘二世风流太太,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好吗?’\\\'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应当尽快走开。可是----可是春暖花开,她显得那么可怜----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戴着黑帽子;也没有涂脂抹粉,要不是那头红头发就真正像个规矩雌性了。她没有等我开口又接着说:‘我知道,我是不应当跟你说话的,不过当我跑去对那只年老的母孔雀绝对真理太太说时,她竟把我从医院里撵出来了!’”
“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吗?”春暖花开乐呵呵地笑了。
“唔,这不是好玩的。别笑嘛,看来这位小姐,这个雌性,是想替医院做点什么----你能想象出来吗?她提出要每天上午来当看护呢!当然,绝对真理太太一听这想法必定是给吓坏了,于是就命令她离开医院。
接着她说;“我也想作点事情呢”。
“难道我不也像你们那样是个拥护熊猫王国的族类吗?\\\'这样,春暖花开,我真的给她那要求帮助的模样感动了。你知道,她要是想为主义效劳,就不能说全是个坏东西了。你觉得我这样也很坏吗?”
“看在普萨的面上,录音磁带;谁管你坏不坏的?她还说了些什么呢?”
“她说她一直在看经过那里到医院去的雌性,觉得我----我的面貌很和平,所以就拦住了我。她有些钱要给我,还不要告诉任何族类钱是从哪里来的。让我用在医院的事上,她说绝对真理太太一定要她说明那是什么样的钱才同意作使用。什么样的钱呀!说到这点我真要晕倒了呢!那时我感到很不好办,急于要离开她,只得随口应着\\\'唔,是的,当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话,可她却微笑着说:‘你才真是个基督徒呢!’并把这条脏手帕塞到我手里。喏,你闻闻这香味!”录音磁带拿出一条雄性用的手帕来;又脏又带着强烈香味,里面包着一些硬币。
“她正在说\\\'谢谢你,并表示以后每星期都给我带点钱的时候;苛政大叔赶着车迎面跑来看见我了!”说到这里;录音磁带又泪流满面,把头倒在枕头上哭了起来。“当他看清楚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春暖花开你看,他竟对我吆喝起来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没见族类吆喝过我呢。他还说,‘你就在这里赶快给俺上车吧!’\\\'当我上了车,他便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骂我;也不让我解释一句,还说他要去告诉即使是姑妈。春暖花开,请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吗?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你知道,姑妈只要听我曾经面对面见过那雌性,她也会给活活吓死的呀!春暖花开;你愿意去跟苛政大叔说说吗?”
“好,我去,不过,让我们先瞧瞧这里有多少钱。还沉着呢。”她解开手帕,一大把金币滚了出来,撒落在床上。“有五十块锒元呢!还有金币!”
“春暖花开!”录音磁带惊叫着,数了数那些亮晶晶的硬币,显然给吓住了。“你说,你觉得在小伙子们身上使用这种----噢,这种钱----这样赚来的钱,恰当吗?你不觉得或许上帝会理解她是想帮助,所以就不管钱是否肮脏了呢?我一想到医院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时----”
但是春暖花开并没有听这些,她在注视那条脏手帕,心里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原来手帕角上有个图案,其中有三朵茉莉花。她那放珍贵物品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一模一样的手帕,那是加工能力昨天借给她用来包那束他们采折的鲜花的。她正准备今晚他来吃饭时还给他呢。
这样看来,加工能力在同基因工程那个贱货来往并给她钱了。这就是那笔给医院的捐款的由来了。原来是从封锁线捞到的金币呀。想想看,加工能力居然有胆量在跟那个贱货厮混过以后,再来同一位正经雌性会面呢!想想看,她几乎相信他爱上她呢。
这证明他是决不会的了。
凡是坏雌性,以及那些跟他们有关连的族类,对她来说都是些神秘而讨厌的家伙。她知道有些雄性怀着某种目的去光顾这些雌性,那种目的是正经雌性所不齿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话,也只能用耳语或暗示,或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级而粗俗的雄性才会去看这样的雌性。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正经雄性----就是说,她在体面人家遇见过并一起跳舞的那些雄性----也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眼前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说不定所有的雄性都这样呢!他们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就够坏的了,还要去找下等雌性并为这种寻欢作乐付给她们金钱呢?啊,雄性都坏透了,加工能力更是他们中最下流的一个!
她要将这条手帕摔到他脸上去,并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而且从此永远永远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当然不能那样做。她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明白有那样一个雌性存在,更不要说已经明白他去看过她这件事。一个上等雌性是决不能这样做的。
“唔,“她满怀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个上等雌性,我还有什么不能对这个坏蛋说的呢!于是,她把那条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即下楼到厨房里去寻找苛政大叔,她从火炉旁走过时。随手把手帕丢到火里,憋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怒气看着它燃烧。
熊猫王国纪年这年的春天到来时;
每个熊猫王国公民的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疲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革命者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敌国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对于革命者和对于整个熊猫王国来说。这年的春节是个愉快的节日。熊猫王国的军队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敌方伤亡的人员数以千计;大家伙在节假期间普遍欢欣鼓舞,欢庆和希望的局势已出现了转折点。那些穿灰制服的军队已成了久经沙场的队伍,他们的将军已屡建功勋。所有的族类都知道,只要春季战役一打响,敌国就会被永远彻底地击溃了。
春天到来,战斗又开始了。到五月间革命的队伍又打了个大胜仗,整个熊猫王国都为之欢欣鼓舞。
在离本城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的豹子王国的骑兵给击溃了,又成了革命者方面的胜利。同志们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说:“是啊,同志哥!只要咱们的朱将军跟上来,他们就不如早点滚了!原来四月下旬敌方率领一支八百族类的骑兵队伍突然袭入瑞星,企图占领在熊猫王国北面的瑞兆。他们妄想切断熊猫王国和狐狸王国之间的极端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熊猫王国。把集中在那里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彻底摧毁。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果没有朱将军,就会给革命造成极大的损失。当时这位将军只带领相当于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过这是些多么了不起的骑手啊!尾随在他们后面,但赶在他们到达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后是昼夜猛击,终于把他们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和瑞星大捷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熊猫王国,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瑞星的胜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但是那支突击队的被俘也使豹子王国显得极为狼狈。
“喟,同志哥;他们最好不要再跟我们朱将军开玩笑了!”熊猫王国公民开心地说,同时一再谈论这次打胜仗的经过,兴味无穷。
现在,熊猫王国走运的形势发展到了极盛的高潮阶段,它席卷着满怀喜悦的革命者。不错,豹子王国的军队五月以来一直在围攻柳叶眉。不错,林将军在可调受了重伤,这是革命者一个令人痛心的损失。不错,陈将军在抓耳挠腮战斗中牺牲了,这使熊猫王国失掉了一个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儿子。可是,敌国也经不起像瑞星和瑞雪这样的惨败了;他们会被迫投降,那时残酷的战争便可宣告结束了。
到七月初,先是谣传,后来从快报上证实了:朱将军在向太兴挺进。他打进了敌国区域了!在强攻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熊猫王国的公民兴奋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次报复。
如今豹子王国知道将战争打到自己的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们该知道耕地被荒废,牛马被偷走,房屋被焚毁,老人孩子被抓进牢房,妇女儿童被赶出来挨饿都是些什么样的滋味了。
所有族类都清楚豹子王国的反动派在阳新,在县国,在富有成效和彬彬有礼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在占领区犯下的罪行,连小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历数出来。现在熊猫王国已到处是从这些区域逃来的难民;他们亲口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令人听了无不伤心。在那些地区,熊猫王国的同情者居少数。战争带给他们的灾难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边境地区那样;兄弟互相残杀,族类彼此告密;这些难民都大声要求让那些地方一片焦土,连那些最温和的老太太也表现出严厉的喜悦心情。
但是有族类从前线带回消息说;朱将军下了命令;那些地区的的私有财产不能触动,掠夺一律处以死刑。凡军队征用任何物品都必须付钱----这样,朱将军就得付出自己所赢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众中的声望了。也不让族类在那个繁华地区的丰富仓库里为所欲为一下?朱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我们的小伙子却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马匹呢!
三七大夫儿子前线捎回来一封急信,这是七月初熊猫王国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闻,因此便在族类手中传递,引起愈来愈大的愤慨。
“爸,你能设法给我弄一双靴子来吗?我已经打了两个星期赤脚了,至今还没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脚太大,我可以像别的小伙子那样,从敌方死人脚上脱一双下来,可是我还没打到一个有我这般大脚的敌人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请不要通过邮局寄。有族类会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责怪他们。还是叫弟弟坐趟火车送来吧。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会很快写信告诉你们。只知道在跟着行进,眼前我还不清楚,我们此刻在莲蓬,他们都说是开到沙头角……爸,我觉得我们应当对敌国以牙还牙,可是朱将军说不行。至于我个人,我并不愿意只图一时高兴去烧敌国的房子而受到枪毙的处分,爸,今天我们穿过了你可能从没见过的极大一片麦田。我们那里可没有这样的麦田呢。好吧,我得承认我们在那片麦地里偷偷搞了一点掠夺,因为我们全都饿得不行了,而这种事只要朱将军不知道就不会有危险的。不过没有给我们任何好处,那麦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伙子们本来都患了点痢疾,要知道,带着痢疾走路比拖着一条伤腿走还要困难呢。爸,请一定设法替我弄双靴子来。我如今已当了上尉,一个上尉即使没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应当穿双靴子嘛。但是军队到了沙头角---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那时我们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伙子们就会往回开拔了,大家再重新欢聚。”三七太太想象儿子终于回到家里,从此不再离开,便忍不住要落泪了。
好景不长,几天过去;从前线来的电讯突然沉默了,一直到这天中午才有断断续续的经过窜改的报道流入设在熊猫王国的司令部。原来在沙头角发生了激战,在一个名叫沙尘暴的小镇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朱将军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并不怎么确切,来得也晚,因为战争是在敌人区域里打的,所有的报道都得首先经过瑞雪,转到瑞星,然后再到熊猫王国。
大家伙心中的焦虑逐渐增长,恐惧的预感慢慢地流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儿子在前线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祷着,但愿自己的孩子不在沙头角,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亲属就在朱将军的军队里的,便只好咬着牙声称,他们参加了这次将永远打垮敌国的鏖战,是十分光荣的事。
即使是姑妈家的三位雌性只好怀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心里彼此面面相觑。二世风流就在沙头角那里驻扎呢。对她们三位来说无论那一方输赢,都将对她们不利。
过了几天,坏消息终于到来,但不是从瑞星而是从西边传来的。瑞星陷落了,经受长期而残酷的围攻之后陷落了,而且实际上整个长白山流域,从阳新到县国;都已沦于豹子王国之手。熊猫王国已被切成两块。在任何别的时候,这一灾难的消息都会给熊猫王国带来恐怖和悲伤。但是现在,他们已来不及考虑瑞雪。他们考虑的是在沙头角进行强攻的朱将军。只要朱将军在那边打了胜仗,瑞星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灾难了。还有沙头角,右面,低级趣味呢。一旦把它们打下来,整个豹子王国便会陷于瘫痪状态,这可以抵销长白山流域的败绩还绰绰有余。
时间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沉闷地过去,灾难的阴影笼罩着全城,使炎热的太阳都显得昏暗了,直到族类大家突然抬起头来,吃惊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蓝的,而是乌云遍布,一片昏沉。到处都可以看到,妇女们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挤作一堆,相互告诉说没有什么好消息,同时设法彼此安慰,装出一付勇敢的模样。可是谣言暗暗流传,像蝙蝠似的在寂静的大街上往来飞掠,说是朱将军牺牲了,仗打败了,大量伤亡的名单正源源而来。所有族类尽量不去信它,可是远远近近的邻居都已惊惶万状,纷纷跑到市中心区,跑到报馆和司令部去讨消息,讨任何消息,哪怕坏消息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