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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七十六)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6 08:16:57      字数:5268

第七节

白的墙,白的床,白的被单。
一切都是洁白的。
这是一间重危病房。
柳老太太正躺在床上挂水。床头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扑鼻的清香,丝丝缕缕,浓浓淡淡,悠忽着沁人心扉,又悄然弥漫而去。那枝暗香浮动的红玫瑰,仿佛让你融化于一派氤氲的香韵里。那是柳芭天天买来插的。她知道妈妈一生最爱的花,就是红玫瑰。
看妈妈睡得很安详,很甜蜜,熬了多少个通宵的柳芭,禁不住疲劳的折磨,打了个哈欠,也趴在母亲身旁睡着了。
柳芭也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回上海不久,实指望能靠父亲的关系找个工作,谁知工作八字还没有一撇,老父亲竟脑溢血突发,离她而去。父亲去世一年没到,母亲又患了乳腺癌住进了医院,从春节前到现在,一住就是几个月。
姐姐和哥哥工作忙,不能天天照料母亲,看护母亲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柳芭的身上。几个月来,端屎端尿,洗脚擦身,喂饭喂药等等,柳芭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是母亲,那是妈,是最疼她的妈,她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份孝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柳芭朦胧中觉得有双温暖的手在抚摸着她的头,她睁开惺忪的眼一看,原来是母亲那瘦弱的手。母亲醒了,吊水瓶不知什么时候让护士小姐拿走了。
“妈,你醒了,好些了吗?”柳芭揉了揉眼关心地问。
“二囡,你把我扶起来坐一会儿。”柳老太太微微一笑,没等柳芭动手,先欠了一下身体,柳芭急忙用手轻轻地把母亲扶靠在床头。
柳老太太打量了一下柳芭:这孩子为服侍她,瘦得不像人样,那原本非常有神的大眼睛,已经凹进眼眶;圆圆胖胖的脸,也瘦成了扁脸。看着看着,竟辛酸地流下泪来。
“妈,你怎么啦?”柳芭看母亲落泪,慌了起来,“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坐着不行,就躺下来。”
“孩子,我没什么。”柳老太擦了一下眼泪,然后握着柳芭的手,握得似乎很用力,慢慢地说,“二囡,我走了不要紧,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妈,你说哪儿话,你的病马上就好了。”柳芭一边为母亲擦泪,一边安慰。实际上,此刻,她的内心比黄连还苦。
“孩子,我知道我的病。”柳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我跟你爸走后,你,在上海恐怕就蹲不下去了。”
“妈,你不会走的。医生说,你的病马上就好了。妈,你不要胡思乱想。”柳芭强忍着泪水继续安慰母亲,“再说啦,姐姐和哥哥待我还不错,我在家又不会白吃饭,怎么呆不下去?就是在上海呆不下去,我也能生活得很好。这些年,我在外地不也是生活得不错吗?出那点事,也是特殊原因造成的嘛,妈,你好好保养身体,不要多想别的。”
“孩子,你不要安慰我,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柳老太太流着泪说,“你说,他还能跟你和好吗?”
“谁呀?”
“安徽那小家伙。”
提到郝天生,柳芭更难过。本来,她和天生能够在一起生活,可是,因为政治这个血腥的家伙逼得她不得不离开天生和娜娜。前几天,她收到天生的来信,说今天就是他的大喜日子,还说她柳芭要有兴趣,可以去参加他的婚礼。看看他的新娘子可不可以和她媲美。她知道天生在气她,恨她。放在哪一个人身上,哪一个人也会恨她。只是,她觉得自己太冤枉,太窝囊。为恨她的天生牺牲自己,太令人寒心了。自己酿造的苦酒,只能自己喝。
“妈,别提他了。”柳芭低下头,取下眼镜,轻轻慢慢地拭去眼泪,“我们首先跟人家断绝关系,人家找来又被父亲赶走,还怎么跟人家提出和好?他,是一个很犟、很有骨气的小伙子。”
“只要感情真挚,怎么不行?二囡,我看你不如写封信试试,说不定他还在等你呢。”柳老太太过去虽说没有像柳部长那样直接拒收天生,但也不赞成女儿和那个安徽穷小子结婚,现在,不知怎么的,她倒一心想让女儿和天生在一起。实际上,她这个想法是对的。她很清楚,她一去世,柳芭在上海根本呆不下去。柳家的小洋楼,不会让她住多久。另在上海寻一个婆家,也不那么容易。上哪儿找情投意合的人?上哪儿找般配的人?毕竟,柳芭有过污点,像样的小伙子是不会要她的,除非去填房。如果跟天生在一起,他们还会幸福的。柳老太太又说:“二囡,你这就写信。”
“妈,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世界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只要功夫到了,你总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二囡,你把茶几上的梳妆盒拿给我。”
柳芭知道,那个梳妆盒是妈妈的命根子,妈妈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柳老太太梳妆打扮用的,殊不知柳老太太梳妆时从不用这个梳妆盒的。梳妆盒里到底装什么,除了柳老太太谁也不知道。
柳芭小心翼翼地取过梳妆盒。
那梳妆盒是红木雕制的,白银钩的边,盒四周雕的是凤凰牡丹,手工极为精巧。盒盖是观音菩萨像,那观音菩萨手捧插着杨柳的花瓶,微笑地望着云层下的人间。梳妆盒整日是锁着的,所也是白银打造的,做工也很精致。
柳老太太接过梳妆盒,轻轻地哈了一口气,然后用袖子轻轻地揉揉地擦了擦,说:“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别看梳妆盒不咋样,它可是有点来头的。当年,你外公跟德国人去北京做生意,那个德国老板得知你外公马上结婚时,便买了这个梳妆盒送给你外公。那个德国老板虽然擅长做珠宝生意,却不识这个古董。殊不知这梳妆盒是宫里的娘娘或公主用的,后被太监偷出来卖了。你外公识货,据说,这梳妆盒至少是唐朝的宝贝。二囡,我打算送给你。”“妈,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留着吧,我不要。”柳芭说,“再说啦,我要它干什么?”
“二囡,这盒子今后对你会有用的。”柳老太太话没说完,只见门外进来几个人:大女儿柳红和女婿,儿子和儿媳妇,八只眼睛齐刷刷地射向梳妆盒。
柳老太太本准备开锁的,看他们来了,只得将钥匙收起来。
“妈,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媳妇开口了,语调甚为尖利,“女儿和儿媳妇都是一样的,要疼一样疼,不能轻谁重谁。”
很明显,儿媳妇以为婆婆想私下给柳芭什么。这还了得,嫁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凭什么让她来分家当。她在这儿吃这么长时间的闲饭,我们都没说什么,现在怎么该来分遗产。
“弟妹,瞧你说的,妈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伲都是妈的好孩子,妈怎么能轻谁重谁呢?妈,你说是吗?”柳红明是批评弟媳妇,暗是告诉妈分遗产要人人一份。
柳老太太当然明白她们的话意。她很失望,也很生气。她还没死,这些不孝的儿女们就想分遗产了,能不气吗?
“柳红,你说,我轻谁重谁了?!”柳老太太不好直接对儿媳妇发火,就先拿大女儿出气。她不气,身上就痛;一气,身上更痛。豆大的汗珠马上从脸上流了下来。柳芭赶忙替母亲擦汗,边擦边劝:“妈,你不要生气,他们也没说什么。”
“二囡,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难道说妈有气就是我们惹的?!”儿媳妇冷冷地甩来一句,“再说,妈本来就没有气嘛,妈,是吧?”
柳老太太翻了一个白眼,算是对儿媳妇的回答。
“妈,这个梳妆盒放在这儿不保险,我给你收着吧,等你病好出院后,我再送你。”柳红决定对梳妆台先下手为强。话未说完,她从柳老太太的手中抢过梳妆盒。
“阿姐,你一向通情达理,这样做就不对了,我伲是长媳,东西不放在长子家中,还有放在嫁出去的闺女家吗?”儿媳妇说这就要夺回梳妆盒。
两个男人也都虎视眈眈,时刻准备保护各自的妻子。
“柳红,你把梳妆盒放下来。”柳老太太怒火填膺,“我看谁敢动!”
柳红看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只得乖乖地把梳妆盒放到母亲身旁。
“柳明,你过来。”柳老太太传唤长子,“你看这个梳妆盒给哪个好?”
“妈,这事情我不好说。”柳明很滑头,他既想要东西,又不想让别人说闲话,“你仔细考虑考虑,该给谁不该给谁。”
“王龙呢,你过来。”柳老太太又传唤大女婿,“你看这梳妆盒给哪个好?”
“妈,这话不该我说。”王龙当然也想要,不过,他怕操之过急,适得其反,“不过,我觉得,这是妈的命根子,还是妈自己留着好。”
柳明斜瞟了一眼王龙,心想:这小子比我还赤佬!
王龙也斜挖柳明一眼,心里话:这小子比他老子还瘪三!
“二囡,你意见呢?”
“妈,你给谁都行。反正,我不要。”柳芭看妈还没死,兄弟姊妹立马像乌眼鸡一样,你恶狠狠地看着我,我凶煞煞地盯着你,很不是滋味。难道世间就是钱亲吗?
柳红听妹妹不要,真替她抱亏。你这样条件,该要就要,你怎么不要呢?不要不是白不要吗?
柳明老婆对柳芭一撇嘴,心里骂道:假正经!
“你们几个今天正好都在这儿,”柳老太太忍住痛疼,想把死后的事安排个妥当,“我是活不了几天了,但话我得跟你们说明,家里那座楼,柳明可以占着——”
“谢谢妈!”柳明夫妻俩没等柳老太太说完,连忙感谢。他们首先担心是房子。
“不过,”柳老太太又说,“你得给柳红两万块钱才行,柳红毕竟也是我闺女,这座楼她也应该有一份——”
柳红夫妻俩原本揪长的嘴,听老太太这样一说,也连忙说:“谢谢妈!”
“柳红,你们有三室一厅,够住了,柳明没有房子,所以只能给柳明。不过,柳明给你两万块钱也就行了。”
柳明夫妻俩听说还得给柳红两万块钱,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但没法,老娘的话,不听也不行,一座楼总比两万块钱贵。
“柳明你听着,你妹妹一天不走,你就得让她在楼里住一天,一辈子不走,就得让她住一辈子。她是你最小的妹妹,又吃了那么多的苦,你得多照顾她。”
“是的是的,妈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二囡的。”柳明心想,只要二囡不要钱,她要住就让她住,到时候,恐怕叫她住她也不会住的。现在,只要她不要钱,什么都好说。
“这梳妆盒,包括里面所有的东西,我打算留给二囡——”
“啊——”柳明和柳红两对夫妻话还没听完就惊叫起来。
老爷子、老太太这些年到底有多少积蓄,谁也不知道。说不定都换成存折或金银首饰什么的锁在梳妆盒里,不然,老太太为什么把它当作命根子一样守着?要是都给二囡,这太不公平!他们一起望着柳老太太叫道:“妈——”
“你们谁想要这个盒子,但得拿三万块钱给二囡。”柳老太太说完话,闭上眼睛,躺了下来,她太累,想歇一会儿。
“妈,凭什么给二囡三万,只给我两万?”柳红不满地趴在柳老太太耳边小声地问。声音虽小,柳老态却觉得比雷声还大。柳老太太没有理睬大女儿,径自装睡。
“二囡,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你一万五,你把这个梳妆盒给我吧。你知道,我是最喜欢妈妈这个梳妆盒了。”柳红向柳芭乞求说,“一万五,不少也,给阿姐一个面子吧。”
“二囡,你要梳妆盒我看没有用,我把小洋楼的底层跟你换,底下一层啊,难道还不能换你这个梳妆盒?”柳明跟柳红在争。
“我先要换的,你为什么还要换?”柳红不高兴地质问柳明。
“你要就不兴我们要呀?”柳明媳妇当然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妈妈需要休息!”柳芭看到这种场面很伤心,“哥,姐,你们先回去,这梳妆盒我不会留的,以后你们拿去分好了。只是现在你们别闹了,求你们了。”
“我们走后,你要把里面东西拿出来怎么办?”柳明媳妇不放心。这死囡子还想在老娘面前耍调虎离山计呢!
“你们要是不放心,现在就拿走!”
柳明柳红闻听此言,争着想来拿梳妆盒。到底是柳明力气大,柳红先拿到手后,还是被柳明抢去了。柳红丈夫王龙见状,就要上手,忽听柳老太太厉声喝道:“都放下!滚,滚!”
柳明不敢违拗,只得怏怏地放下到手的“宝贝”,悻悻地离开病房。其他人也灰溜溜地走了出去。房中只剩下柳芭。
母女俩伤心地哭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
“二囡,盒子里实际没什么东西,只有五千块钱存折,和你外公留给我的几句话,他们真要是给你一两万块钱,你就给他们,省得伤了手足之情。只是,那梳妆盒落在他们手里太可惜了。”
“妈,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身体好。”柳芭哭着说,“真的,妈,穷没什么可怕的,我有两只手,人家能挣口饭吃,我也能。”
“好孩子,妈知道你脾气犟,只是,你太苦了,妈死后,也不放心。”
“妈,妈,你不会死的!你永远不会死,妈——”柳芭哭成了泪人儿。是呀,有妈在,无论在哪里,回到家有妈疼,有窝蹲,有热饭吃,没了妈,上海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三天后,柳老太太还是离开了她最不放心的二囡,因为柳部长在那儿逼她去呢,她一生服从领导惯了,柳部长的话,她不敢违背。
柳老太太尸骨未寒,柳明、柳红两对夫妻为争梳妆盒大打出手。当他们鼻青脸肿地打开梳妆盒时,只能是大失所望。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张纸。纸上写道:富贵全凭自己创造,外财不发命穷人。
梳妆盒里是有五千元存折,柳芭没有留在里面。这是父母送给她的保命钱,她不愿意让这些人糟蹋。
柳芭要留梳妆盒,柳红觉得无味,就没跟妹妹争。柳明也没想要,只不过给柳芭提个条件:带着梳妆盒走人!
柳芭也不想在这种冰窟、狼窝里厮混,当母亲过了“五七”,她在母亲的骨灰盒上放了一束红玫瑰后,痛哭一场,然后带着梳妆盒默默地走了。
柳芭到哪儿去了?始终是个谜。有人说,她到九华山上当了尼姑。有人说,她在安徽的黄山脚下,嫁给了一个农民。还有人说,她到白茅岭就业了,每天的工作就是采茶,采茶。当然,也有人说,柳芭死了。
不管怎样,反正熟悉她的人,都没看她露过面。只有几年后,娜娜接到她寄去的梳妆盒,里面还有五千元现金,没有回信地址,以后再也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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