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十九
作品名称:人世喧哗 作者:就这样吧 发布时间:2014-12-06 21:21:21 字数:4295
十九
那一日的流水席倒是热闹,乡亲们都轮番着给许胜道贺,许胜也抱拳回谢。许胜的病是大好了。
可也有些小事令许胜不快,虽冲淡不了儿子回家的大喜,却也难免梗在心里,扫了些心情。毕竟许胜是这坨子镇讲脸面的人,可现下,仿佛竟有些不同了。
一件是临近的马奶奶没来。原本这种流水席女人是不上席的,都是男人们吆喝,可马奶奶不一样,毕竟是镇上抛头露面的一号人物,又是近邻,怎能不来呢?
马奶奶没来,镇东的胡大脚却来了。胡大脚拉着马莲的手说,这仲元是自己给接的生,那张罗媳妇的事也包落在她身上。马莲听了,还一个劲儿的点头。许胜暗道:“莫说这跟着回家的丫头还没个摆放处,就是真要张罗媳妇,也不能找她胡大脚。胡大脚是什么人,能找她?自家媳妇与胡大脚手拉手的样子看起来便可气。可又不能挂在脸上,毕竟人家是来给你家道贺的。临了,胡大脚还上了席,喝了酒。
第二件是秦瞎子没来。不是他谱大不愿来,而是找不到这人。听镇上人说,自打孙老大家里喜事过后,便不见了这个秦瞎子,岗子镇也不见这人,有说是去西边胜芳那边了。没了秦瞎子,这喜事仿佛便少了些味道。许胜心里又多了个疙瘩。
第三件是孙家老大来了。本来孙老大过来是给撑门面的事,可堵心在孙家不多久前刚办了喜事,自家却没去人。不是有什么矛盾,也不是此前没有交往,而是那时候自家刚得了儿子的死讯,哪里有心情去参加人家的喜事。情虽可谅,可这孙老大的到来还是像打了他许胜的脸,孙老大送的那个黄铜手炉成了个刺眼的物件躺在那里时时地跳入他的眼中恶心着他。
还有一件是儿子张仲元添上的。张二子那反复三遍的陈说经历,把那个曹小棍说成了一个大恩人,仿佛没有他,张二子早就死在了外面。自己本来不同意这说法,毕竟没有曹小棍绑走自己儿子,也不会有后来这许多。可是自己儿子活蹦乱跳的回来了,曹小棍却死在了外面,那仿佛便是自家欠了他曹家的,而由这曹小棍又联想起那个曹小花,更觉的心里亏欠的慌。儿子还老追问小棍爹怎样了。自己怎会知道他怎样了,还是那样呗,还能怎样?随口说,等到摆上流水席,那小棍爹自然就来了。可这流水席摆上了,这流水席的最后一波都吃过了,该撤席了,还是没见小棍爹的影子。儿子又来问,自己便回答不出。
还有些更是鸡毛蒜皮的破事儿,虽不当数,却也凑趣似地闹心。如那李大个喝多了酒,吵嚷着说这猪肉不好,是母猪肉,早应该让他李大个帮着买猪。下次二子大婚,一定要让他李大个来操办买猪的事。还有那马奶奶的男人任大富,一个老实人,却也莫名其妙的来添堵。许胜给他夹了一大块猪肉放碗里,他却夹了出来,说是不吃猪肉了,羊肉、牛肉的还能吃点儿,就是不吃猪肉了。
本来是自家掏银子庆喜,扫秽,却出了这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早知这样,哎……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儿子能完整个儿的回来,再有什么不痛快的,都是一泡尿的事了。
那一夜,许胜家的事是整个坨子镇人们的共同话题,不管是镇东,还是镇西。
李大个躺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呼打着凉扇,“哎,那二子带回来的小丫头,我还真是看了一眼。她从西厢房出来去茅房,溜边走,被我看到了。”
“你这玩意儿,看人家小姑娘去茅房,还好意思说。”大梭子手里纳着鞋底。
“哎,你可别胡说,我能跟着去茅房看么,再说,许冒家二闺女给她守在茅房门口,我就是想去偷看,也没那机会不是?”
“嘿,你还是有这心,你个胡浪玩意儿,不是个东西。”
“我就是一说,你还……不过,说实话,那外来的丫头还真是个俊,至少是咱坨子镇上难找,兴许他孙家大宅子、曹家大宅子里有,可咱也没见过。”
“你见过什么,你也就见过地里的土坷垃,人谁家有俊闺女,能让你看了。找你去的,都是让你看母猪,哈哈。”大梭子说着,自己便乐了起来。
“是,对,是看母猪,当年便是挑中了一头还像点儿模样的,便做了媳妇。”李大个也跟着乐。
“嘿,你找死是吧?”大梭子使手里的锥子朝躺椅上李大个的胳膊轻扎了一下。
李大个‘哎呦’了一声,自己使手揉了揉那胳膊。
“你说,什么时候,咱家的儿子出去转那么一圈,也给咱领回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给咱当儿媳妇,嘿嘿,那不是个好么?”
“得了,你甭想了,你就看那人长相,你可知那人的家底,就是真有这么一个摆在面前,我还不准乐意呢?”
“也是哈,不知根底的,也是个事儿。”
“别的是废话,你今天喝了酒,在人家里胡吣,上次在孙家吃的亏,也没见长记性,你是管不住你那张破嘴了,人都让你得罪了,早晚摔个大跟斗。”
“我说什么了,他那猪肉就是母猪肉,那还不让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李大个供的猪呢,那不是砸了自己的牌子。”
“你得了吧,人家猪肉怎样,那就是不让说,再说了,说也轮不到你说呀。”
镇东孙家,孙老大盘腿坐在凉椅上,手里扇着一把半开的纸扇,老婆刘大菊摆弄着院里一株新开的月季。
“平白给送了一个手炉,凭什么,咱家那事,人家连个面都没露。前些时,你兄弟在天津卫挨打,那张二子不也是掺合了,再说,他家那叫什么事,不就是走了的儿子又回来了,又不是添人进口,摆的哪门子流水席,真是,显摆他张许胜有钱是怎么的?”
“你就是妇道人家,咱家有喜事,他没来,那不是有原因的吗,以前,咱家的大事小事,许胜都是必到的。你说立法,立法那事幸亏了他,不然,立法人都未必保得住了。”孙老大倚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一个手炉又算什么,我去,自有我去的目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就摆弄你那花就得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不管?你想着要谁管,你也想着学立福,娶个小的进门,我没事,我不管,可你这身子骨盯得住么?”
“哎哎,你说话别打岔,这跟立福有什么关系,怎么又把立福拉进来了。”孙老大睁开眼,坐起身子。
“那你说道说道,你给人家送个手炉是什么意思,他家也不是大事,那张二子也老大不小了,过不了几时就要娶亲,你不是还得去吗?”
“哼,你懂什么?”孙老大鼻孔出气,使劲地摇了摇折扇。
“我不懂,你说说,说说。”刘大菊使劲地铲了两下那盆里的土。
“行,跟你说说。咱上辈子人留下了这些产业,咱后辈儿都能跟着吃香喝辣。可祖宗不光留下这些,还留下话了,那话儿比这产业更重,忘了那话儿,这产业早晚也是个没。”
“嗯,什么话儿,你说说,我听听。”
“哼,本来没必要跟你这老娘们说,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孙立忠展开折扇轻摇着,却不急着说下去。
“你说呀,买什么关子。”刘大菊停了手里的活计,也坐在凉椅上,抄起一把蒲扇呼打着,等着孙老大的下文。
孙老大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祖宗留下话儿说,揣着良心。”
刘大菊眨巴了一下眼睛,皱着眉,“揣着良心,咱没做没良心的事呀,再说,这跟你去他张许胜家有啥关系,咱不去就少了良心了,咱又不欠他的。”
“你着什么急,我还没说完呢,祖宗还有话呢,揣着良心是四个字,还有四个字叫,顺着官家。”
“顺着官家,什么意思?”刘大菊将一个胖胖的脑袋探过来。
“嘿嘿,不知道了吧,揣着良心,顺着官家,这是咱祖宗给后辈人留下的八个字,这里面学问大了,等我给你说道说道。”孙老大点上一根立法送的洋烟卷,轻吸了一口,鼻孔喷出两道白烟儿,闭上眼睛,仿佛要睡着了。
“你说不说,不说我进屋了。”刘大菊朝孙老大身上呼打了两下。
“想听。”孙老大睁开眯缝的眼睛,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婆,“本来这些祖宗训示,我都是只能说给儿子们听的。”
“不想说算了。”刘大菊作势要站立起来。
“坐下,坐下。”孙老大做了个手势,又深吸了一口烟,“老祖宗说,揣着良心过活,老天爷瞪眼瞧着;顺着官家就是不要和官府作对。”
“嘁,就这个,和没说一样。”刘大菊撇撇嘴。
“道理简单,门道有呢。咱有地,有铺子,怎么来的?不是抢来的,不是坑来、骗来的,是咱老祖宗做买卖,省吃俭用攒来的,子孙们,不能赌,不能抽大烟,一门心思经营家业,到咱这辈儿才有了这份产业,今天,我孙老大在镇子上有些头面,再往上倒个百十年,我老祖儿还不就是坨子镇孙家豆腐坊一个买豆腐的。咱们家就是揣着良心一步步,一年年过到今天这日子的。只要对得起良心,老天爷就有眼,咱日子就过的顺。顺着官家,更是有门道儿。你说,咱这家业细数数也不老少,可世道一变,那可就不牢靠了,我小时候闹长毛子,人心惶惶的,好在没到咱这地界儿就平定了;这又闹起了义和团,好在也没到咱这儿来闹,咱们就是盼着官家好好的坐他的天下,有什么匪乱的,能尽快扑平它,咱老老实实的做天子顺民,交粮纳税,奉公守法。”
“嗯,就这个,你说的对呀,那这跟你送给他张许胜一个黄铜手炉有半点儿关系么?”
“是呀。”孙老大沉了半响,念念道:“这十几年过来,有些事我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了,你说咱是大清国的老百姓,咱的官家就是那北京城里的皇上,可是这二三十年过来,那洋毛子在咱天津卫比官府还横气,那岗子镇的大户王茂荫就是得罪了洋毛子,把天津卫的铺子都丢了,告官了,官府也不给做主。咱兄弟立法,知道和洋毛子交朋友,倒腾外国棉纱,比咱在天津卫的铺子赚的还多。看世道,那洋毛子比官府硬气,那洋毛子就是官家了,可是,这风气说变就变了,那义和团打着‘扶清灭洋’的大旗,北京城里的老佛爷也对洋毛子变了脸,这洋毛子又打到了北京城。你说,咱是顺着大清国老佛爷呢,还是顺着他洋毛子,这世道我有些摸不准了。”
“哎呦,你是中国人不是,咱中国人能和他洋毛子站一块儿,平时立法跟洋毛子勾勾搭搭的,说实话,我就看不惯。”
“你说这个呢,咱祖宗爷们脑袋上不梳辫子,现在咱不也是后边托着一条这个。”孙老大将脑袋后的辫子缕到了身前。
“咱祖宗梳不梳辫子,我是不知道,可我知道那洋毛子长的不像人,也不说人话,倒像是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你说咱能跟牛头马面站在一拨么?”
“哎呀,你个妇道人家,和你说不明白,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孙老大长叹了一声。
夜深了,田晓珍坐在炕上委屈的抽泣。她自感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却又无从埋怨,便也只能流眼泪了。四个儿女都去睡了,张许冒盘腿坐在炕上抽纸烟,“你说这算个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不就是人家没要那鸡蛋吗,他孙家也没说什么呀。”
“我说话,你还别不爱听,这事儿就是你大哥办的不妥。人家送了个黄铜手炉,想着人家儿子大喜事儿咱没随礼,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这立马就回送去一筐鸡蛋,这事儿办的,我说了人家肯定不要,你大哥还非让我送,我还能说什么,明知着碰墙,还得碰,那孙老大都没出来,那看门的侯四说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我心里能不委屈,你大哥能,怎的他不自己去送,马莲嫂子送不了,怎的不让老三家里的去送,老三家里的能说会道,说不定就送成了呢?”田晓珍抹了一把眼泪。
“哎,得了,得了,大哥能让老三媳妇去吗,她刚过门这么一年半载的,能让她出头,你这说话,行了,睡了吧,明日还要送仲良去曹秀才那里读书呢,你还得早起给他做饭呢,行了,别哭了,不是大事,睡了,睡了。”田晓珍背朝着许冒躺下。许冒叹了口气,吹熄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