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九

　　胡大脚最先看到的是小棍爹的两只脚，那脚上穿了双崭新的布鞋，看起来硬邦邦的，并不怎么合脚；顺着裤腿看上去，便看到小棍爹的一张脸。小棍爹的一双眼睛正直直的看着自己。
　　虽然刚刚与这小棍爹打了一场嘴仗，只是隔了一宿的时间，胡大脚却发觉这小棍爹竟有了些变化。身上不再是那套冬夏不分的脏兮兮，油光光的乞丐服了，从头到脚竟是一身崭新的打扮，脸也洗得干净，只是那身上的一股霉酸味仍是难以遮掩的钻入自己的鼻孔；更加不同的是那一双眼睛，不再是闪烁不定的，而是直瞪瞪的，让人看了害怕。
　　“你跑到我家门口做什么，快点儿离我远点儿。”胡大脚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咕哝了几下吐在地上，对小棍爹大嚷了几句。
　　小棍爹一声不吭，还是那般直瞪瞪的看着胡大脚，那眼睛仿佛一直盯着胡大脚耷拉的前襟下露出的白花花的肥肉。
　　胡大脚来了气，“你快离远点儿行吗，你是昨天挨骂没挨够，今天大早过来找骂的是吧，快走，快走，身上那股臭味我可受不了。”
　　小棍爹仍是一声不吭，两只手紧紧的扥了扥新衣服的前襟，仿佛提醒胡大脚看看他的一身新装扮。
　　胡大脚心中暗笑，不知这小棍爹中了什么病症，到自己的门口来装疯卖傻。
　　“哪里偷来的新衣服穿起来了，行啊，不过穿什么也是个臭要饭的，快走远点儿，光洗脸有什么用，怎的不把身上那腌臜味儿也洗了，像是从裤裆里爬出的老鼠，快离我远点儿。”
　　“这衣服不是偷来的，是俺从家里带来的，就是压在包袱底儿上，是收成好的年头儿上，俺老婆使半斗子小米换来的布料，给全家一人做了一身这新衣服，那时就说了，这衣服平时是不穿的，就是过年过节的也不穿的，直等到儿子、闺女大喜事儿的日子穿的，这可不是偷得，你可不得瞎说。”小棍爹说完，还是那般面无表情的盯着胡大脚。
　　胡大脚心里生出一丝寒意，只觉这小棍爹与昨日那人大不相同，仿佛是脑袋受了磕碰，说话竟也有些痴呆了。
　　“好了，好了，是我瞎说，你快点儿走吧，别堵在我这儿门口了，这叫外人看了是怎么回子事儿呢，快走吧，走吧，我这儿也没做饭呢，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走吧。”
　　“我不能走，我得好好的问问你，你说，我儿子曹小棍被洋鬼子砍了脑袋，你得跟我说说清楚，走，上你屋里说去，你得细细的说。”
　　围观的看客们早对这一幕生出了兴趣，这绝是个意外的收获了。人们对胡大脚的说话都听得清楚，对小棍爹的声音则模糊不清，只是那最后一句，“上你屋里说去，你得细细的说。”却是听进了耳朵，“大脚，快把人家让到屋里去吧，怎么堵在门口说呢，快进屋去呀，有些话只能进屋说的，细细的说啊。”看客中，外来户张广义嬉笑着嚷嚷。
　　“有些话要在屋里说，有些事儿更要在屋里做啊。”有人应和着张广义。爷们们哄笑起来。娘们们则低着声音暗骂着，不管是哄笑还是暗骂，大家都兴致颇高。
　　胡大脚一张脸涨的通红，手指着站在不远处的张广义大骂：“操你奶奶的，整日介围着我这寡妇娘们的门口看什么，回自己家里看自己老婆去，真他妈的。”
　　看客中又是一阵哄笑，张广义粗着脖子瞪着眼睛，却也不敢发急，他心知这邻里中定有那胡大脚的相好，既是不在围观的看客里，但真若是吵骂起来，那声音传出去，自己这外来户未必能够占到便宜，由此，便也转而嘻嘻的笑着，装作不理会。
　　胡大脚骂过了张广义，转眼睛看到那仍是直瞪瞪看着自己的小棍爹，心中的怒火便都撒在小棍爹的身上。
　　“你个臭要饭的，你他妈的是属狗的么，属赖皮狗的么，你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你儿子曹小棍被洋鬼子砍了脑袋关我什么事，凭什么问我，又不是我砍的，你有本事找那洋鬼子拼命去呀，找上我这寡妇娘们干什么，看我好欺负么，你他妈的快滚远些，还他妈的想进我屋里说，你是谁呀，你是兔爷还是灶王爷啊，我请你进屋，我呸，快滚，滚，听见了么？”
　　“我不能走，就是你说的，我儿子被洋鬼子砍了脑袋，你说的，我就找你。”小棍爹嘴里说着，竟直着身子像胡大脚院里走去。
　　那看客群中，又发出一阵哄笑声，张广义的笑声格外刺耳响亮，仿佛把这事情弄得更热闹些方能为自己刚才的受辱而舒舒胸中的窝囊气。
　　胡大脚见这小棍爹竟然敢直闯自己的门户，那怒火直冲头顶，侧过身子使手去拉小棍爹的衣服后襟，拉住了衣服后襟，那小棍爹仍是挺着身子向院子里走，胡大脚的一只手朝小棍爹的后脖颈子抓去，这一抓很是用力，立时便见了血痕。小棍爹觉得疼痛，回身猛推了胡大脚一把，那胡大脚一个肥胖的身子便直摔下台阶，坐在了地上。
　　“我操你妈的，你欺负我这寡妇娘们欺负到门口了，有人管吗，欺负人了，杀人了。”胡大脚一边吼骂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朝小棍爹扑去。
　　胡大脚虽是个娘们，而平素指着接生过活，这两膀子自有些力气，加上作风凶悍，那气势上便先占了上风；那小棍爹身子干巴，更有两年没下地干活儿，就是四处讨吃喝，那胳膊腿儿的便有些废物了，缘于此，两人虽男女有别，小棍爹反倒不占便宜，脖子、脸上被狠狠地挠了几下。
　　看客们见两人真正的厮打起来，便有人想过去劝架，女人们不敢靠近，嘴上都嚷嚷着，“行了，行了，别真打，你们老爷们谁过去给拉开，别看着了。”
　　“不忙，不忙，你看那胡大脚是个女的，可比那曹小棍的爹凶式，她吃不了亏，再看看，这两人到底是要干嘛？”张广义在一旁说着。男人们没有人过去拉架，却有几个走近前几步，嘴里嚷嚷着，仿佛在劝架。
　　“大脚妹子，可别让那要饭的抓住你的衣襟，那真要是一扯，还不就把衣服撕扯坏了。”张广义嘴上嚷着，心里暗骂小棍爹废物，心里念着：若是自己，上来先一把把这胡大脚那耷拉下来的没系扣袢儿的上衣襟扯开，这大热天的，说不定那上衣里面真是个大空心，可就饱了眼福，也让这凶霸女人好好的丢回子脸面。
　　小棍爹并没有按张广义的提醒行事，仍是被动防御着胡大脚的攻势，脸上又多了几道血痕。
　　就在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矮壮汉子嘴里吵嚷着奔了过去，“哎，这是怎么个话儿，大男人怎的跟个女人家的打架，这成了个什么，伤风败俗了。”嘴上说着，手上没闲下，使劲儿将两人分开，众人看时，却是镇外看坟地的贾四爷。
　　胡大脚看到有人劝架，那凶悍之气一下子跑了个干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天爷爷呀，你怎么这么的对我呀，我做了什么孽呀，死鬼男人呐，你怎么就早早地死了呀，有人找上门来欺负我呀，我的命可是到头儿了，要饭的也能欺负我啊，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呢，我可死了吧，死鬼男人呀，你怎么不带我走啊，让我被人欺负苦了呀。”
　　贾四爷拉起小棍爹使劲的推搡了几下，本想着掴打上几巴掌，见那小棍爹脸上、脖子上已经满是指甲抓的血痕，便也不忍下手了。“你这大男人怎的跟一个女人动手，就凭这，你就该打。”
　　“俺儿子曹小棍被洋鬼子砍了脑袋，你们都欺负俺，日你们祖宗的，俺儿子曹小棍被洋鬼子砍了脑袋了，你们知道吗，俺告诉你们，俺不信，俺他娘的不信，等俺儿子曹小棍回来，看他怎么整治你们，你们都欺负俺，看他怎么给俺报仇，俺折腾死你们。”小棍爹仿佛疯了一般的胡骂着。贾四爷皱着眉头，手指着小棍爹的鼻子，“你再骂，打死你，我给你找个好地界儿埋，你再骂。”说着，作势要打。
　　小棍爹捂着脸，退了几步，“日你祖宗，都欺负俺，日你坨子镇所有家主儿的祖宗。”
　　“别让他走了，揍他，敢骂咱大家伙儿。”张广义第一个怒声大喝着。看客中随即传出几个声音附和着，但却没有一个人动手，自看着小棍爹朝镇子西边踉跄着跑走了。
　　贾四爷瞥了一眼张广义，心道：“你怒个什么劲儿？”
　　胡大脚看小棍爹跑走，便扭动着身子边吵嚷着，边追了几步。
　　“快追他呀，别让他跑了，我们大伙儿帮着你。”张广义在胡大脚身后嚷嚷。
　　胡大脚定了脚步，朝小棍爹的背影吐了一口吐沫，又转过身子，朝那看客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走到贾四爷跟前，“贾四爷，今儿多谢你了，走，上屋里喝口水吧。”
　　“得了，我这儿还有事儿呢，你歇着吧，我得走了。”贾四爷自说着，便转身走了，走过那几个看客身边，“行了，快散了吧，整天围着人家门口，忒没劲了，寡妇娘们有什么可看的。”嘴里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死看坟地的，有什么雄气的，什么玩意儿呢。”张广义等到贾四爷走远了，念念的嘟囔了一句。
　　“嘿，这人，我自活动我的筋骨，用得着你多管闲事么，真是的，寡妇娘们怎的了，又没有吃喝你的，真是的。”胡大脚也在那身后愤愤了一句，回身进了院子，死命地将院门关上。
　　院门关上的一刻，仿佛戏台上落下了帷幕，戏散尽；看客们恋恋的四散，嘴里叨叨着方才那一幕活剧，砸吧着那里面的种种滋味，意犹未尽。
　　
　　小棍爹离了胡大脚家，脚步歪斜着跑到了张许胜家。许胜家的大门紧闭着，小棍爹便上去使劲砸门，边砸门边破口骂着，“张许胜，俺日你祖宗十八代的，你还俺闺女，你这个伤人害命的地主老财，你还俺闺女，你儿子祸害了俺闺女，你还不认账啊，老天爷有眼啊，报应你啊，你本地人欺负俺这外乡人啊。”小棍爹鼻涕眼泪的爬在许胜家门口胡骂着。
　　许胜已经病了几天了，自打听到镇上卖百货的远门亲戚张许良说的消息，许胜便病倒了。原本马莲一直病病歪歪的，自打许胜病倒，马莲却仿佛好了许多，竟有时劝慰起许胜来了，说那儿子是命中注定不该有的，便是有了，老天爷也会找时机收了去，这不就收去了吗？”马莲说这些时，面无表情，是说给许胜听，也仿佛在自言自语，这让许胜更是难受。或许真如弟媳妇田晓珍所说的，许胜是身子上的病，好治；马莲是心里的病，难治。
　　许胜迷糊中听到了小棍爹的叫骂，便强支起身子叫马莲去开门。马莲正坐在外屋发愣，桌上摆了弟媳妇田晓珍前一晚送来的鸡蛋韭菜馅的饺子，田晓珍说早上过来帮着热热吃，应该也就快过来了。许胜病倒的这几日，便是弟媳妇白日里给帮忙。田晓珍说，她和哥嫂处的年头儿多，知道哥嫂的口味，便担起了做饭这事，郑同芝强争了几次，最终拗不过田晓珍，便也就同意了；为了心里的歉意，也为了邻里的说辞，便几次从家里拿些新鲜水果过来，给许胜和马莲亲手洗了，削皮，切块儿，端到那许胜身边。
　　马莲从愣怔中醒来，也听得大门外有人吵嚷，仿佛是骂自己家的爷们。马莲心里扑通扑通的跳着，走进屋里，“当家的，外面有人，是谁呀，像是骂你呢，咱开门吗？”
　　“快去开门啊，怂蛋娘们，废物死你，你不去，我自己去了。”许胜强坐起来，便要下炕。
　　“我去，我去，你病着，你不能去。”马莲嘴上说着，过来将许胜的身子扶住。许胜推搡了一把马莲，“快去啊，这坨子镇，还没有谁敢跑我许胜家里来骂门的，让他进来骂，我倒要看看。”
　　马莲怯着步子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子进了里屋，“当家的，别是那什么洋鬼子吧，他们不放过咱们。”
　　“去你妈的，你这没用的娘们，说什么鬼话，你那骂我的本事去哪里了，洋鬼子来了，来吧，最好，我他妈的正找他们呢。”许胜脸上变色，挣扎着，赤着脚下了地，脚下不稳，一下子便摔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