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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六十六)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3 09:10:13      字数:4829

第三节

谢天谢地。
天生两年的铁窗生活终于结束了。
瘦瘦的中队指导员,把眼镜往鼻子上推了推,笑笑问天生:“鸠兹教育局你还有没有较好的关系?”
天生知道指导员问话的含意,那是提醒他想回鸠兹必须找关系。
“关系是有的,我现在处于这种情况,躲都来不及,谁还敢帮我忙。”天生站在指导员面前,一脸愁云。这个指导员,别看他面恶,但心地很善良,特别是对天生比较关心。他是中队的一把手,有他照顾,所以天生才当上了中队的宣传员,免去了劳役之苦。
“写信试试看,我们替你转。”
指导员叫试试,也许有点门。说不定中央有这方面政策,天生决定试试。
他满怀希望地给二中领导和鸠兹教育局党委发了信。
看到“不好安排工作”的回函,指导员沉思不语,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有管教的权利,没有安排工作的职能。
“还是让我回老家种田吧。”天生望着指导员失望地说。
指导员没有说话,把办公桌上的一封信递给了天生,然后点起香烟慢慢地抽着,抽着,好像在思考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
信是天鸿写来的。
“哥哥,听说你重新回到人民的怀抱,我们一家非常高兴。两年了,我们是何等地牵挂于你。七百三十天,父母的头发何止白了七百三十根?牵挂,老了他们的身体,干了他们的眼泪,呆了他们的精神,你对不起两位老人家。从小,父母就把你当作掌上明珠,他们吃树皮,啃烂山芋,让你在学校里吃好吃饱;你年年穿得衣冠楚楚,他们却是破衣烂衫,我们做弟妹的都是穿你的褪旧衣服,图的什么?还不是望你有个出息?满园的果子就是望你红呀!可是,你还给父母的不是骄傲和光荣,而是耻辱、担心和抱怨。看看你的那些同学,他们本来不如你,可是现在,他们有的是五好战士,有的走上了领导岗位,有的创造了奇迹,你却踏进牢房,父母能不伤心吗?都是父母生,都是父母养,人家在天上,你却跌进了深渊,我们怎么有脸见人?过去就让它过去,注重现实吧。哥哥,听说你那里的政府干部想让你回家种田,我们全家极力反对。我们不说城乡差别有多大,就说你回家能给你本人和全家带来什么好处?你是参军回来,还能落个光荣的称号,你是调动工作,还能获得照顾家庭的美德,可是,你是犯错误回乡的,家乡的这道门槛你能踏进来吗?家乡人你能见吗?父母的脸你还没丢尽吗?哥哥,你不要见怪,不要以为家人不想你、不疼你、不要你,哪有父母不疼儿子的?可是,因为你,我们当面受人白眼,背后挨人嘀咕,和别人吵架,别人也要拿你来侮辱我们,人言可畏,人眼可惧呀!哥哥,请你能谅解我们的心情,理解家中现在的处境,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你应该回鸠兹,一来那里了解你,二来你也适合干那种工作,我们相信那里的党组织不会把你抛开不管不问的。哥哥,千万不要回来,最起码暂时不要回来。请你让父母多活几天吧,别不多谈,万万不可回家种田。弟天鸿敬上。”
看了这信,天生很绝望。一个人赎了罪,为什么组织不能容留,亲人不能原谅?
“指导员,你不说我可以回到人民的行列了吗?为什么他们不要我?为什么?”
指导员虽然同情天生,面对这种情况他又能说什么?社会上不可理解的事太多了,他看不惯,也管不了,只有无奈。
夜里,迷迷糊糊的天生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女人。真奇怪,明明是男的,怎么成了女的?更让天生不明白的是,他怎么走进了鲁四老爷的家里,叫鲁四老爷收他作佣人?又听他说:“收下我吧,老爷,我什么都能干,真的,你相信我,我是捐了门槛的人。”鲁四老爷板着脸,翻着白眼,望天生一下,就转过身去,对阿Q说:“喂,阿Q,叫他滚!滚!——可恶!”天生被阿Q一脚踢出门外,他惊醒了,可是“滚”字的声音好像还在他的耳边轰鸣。
没人收留的天生,只得服从分配,到巢州机床厂就业。
这是一个不小的工厂,在巢州可以数一数二。厂后是松柏婆娑的凤凰山。凤凰山又称银屏山,主峰高达五百米。山虽无奇峰异石,但精灵俊秀,巧夺天工。八百里的巢湖就卧在它的脚下。登山远眺,只见巢湖烟波浩淼,渔帆点点,一派美丽的湖光景色。明代许如兰诗云:“嵯峨直上极层椒,绝顶烽烟四望遥。山色西来连霍麓,涛声东去逐江湖。天边贾船千帆乱,水底鱼龙万象娇。况是仙灵多窟宅,伯阳丹鼎霭晴霄。”凤凰山有明暗仙人洞,相传吕洞宾、崔子颜、甜如蜜曾在此修炼成仙。明洞长达数华里,可藏兵马万千。一股山泉自洞口岩间冒出,长年流水不断。暗洞伸手不见五指,洞内有钟乳石,千姿百态。洞前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上,生有一株银屏奇花——牡丹。那牡丹上有巨石掩遮,下临百丈深渊,游人只可仰视其芳姿,不可攀依其仙体。谷雨时,牡丹花开,洁白如银,艳丽芬芳,慕名观赏着络绎不绝。在这种奇山妙水仙花鸟鸣的环境下工作,天生那种压抑的心里多少有点松弛。
厂前是高速公路,车来人往,其热闹程度与后山恰成反比。
这个厂原有两块牌子:机床厂、铸造厂。后来,由于堵了前门,开了后门,牌子竟消声匿迹,——这样大概是为了保密吧。
这个厂有几千人做事。他们生产道钉、水泥、机床,尤以道钉、水泥扬名于世。
厂内这几千个做工的人,竟然不是工人。(真正的工人很少,是不下车间做工的。)是什么呢?农民?军人?学生?干部?都不是。是工读学生?少教人员?强劳?劳教?劳改?——坏分子?也不是。你也许感到奇怪,天下竟有这样的工厂!是的,的确就有这样的怪事,——他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享有公民权,——这是他们听官方说的。这里的干部,称他们为:队员、就业人员、三类人员、有帽队员、无帽队员、生产人员、刑满释放分子、解教人员、四类分子、继续改造人员、候补工人、在押人员……
这些人历史上有的有过错,有的没有任何过错;有的犯过法,有过罪。但是有一条,不管有否罪错,问题却都解决过了。该服刑的服过刑了,该劳教的劳教过了,像祥林嫂那样,门槛都捐了,有的甚至捐了好几个。在看押改造期间,他们拼死拼活地干,目的是争取减刑,提前解教,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可是,跨出劳改、劳教大门后,正像天生那样,有家不能归,有单位不能去,政府不能不问事呀,不问事这些人出去后,无法生存,能不出事吗?于是,政府便将这些人聚在这里就业。有事做了,有饭吃了,是个好事。可是,好事是好事,用这些人自己的话说:“从此有期变无期。”因为就业,在这儿仍然是“变相劳改”。
如果你要说,这里仍是“劳改”或“劳教”,这里的干部口头上决不会赞成:“谁说你们是劳改啦?嗯?你们不是享有公民权吗?嗯?我们不是一样吗?嗯?”
果真一样吗?请看——
权:公民有选举被选举的权利,这里人只有选举权,选举被指定的人,不准选举这里的任何人,因为这里人没有被选举的权利。这里人不准许担任国家干部,倘如你真有才,厂里想用你,而且非用你不可,那也就是聘用当个技术干部。享受这种最高的荣誉,当然是凤毛麟角。1979年底,厂里转工、调资进行无记名投票时,队员只有投票的权利,投票的结果,队员不可得知,干部说,这只能“内部掌握”。
吃:这个厂有三个食堂:机关食堂、大食堂、二食堂。机关食堂就餐的是干部和正式工人;大食堂就餐的是无帽队员,所谓无帽队员就是没戴四类分子帽子的就业人员;二食堂就餐的是有帽队员。1980年因响应公安部赵苍壁部长于1979年元月的号召,转了三分之一队员为工人,食堂就餐人员又变动了一下,即机关食堂原有的就餐人员不变,二食堂转为转过的工人就餐,大食堂在原有的就餐人员基础上,又加入了有帽队员。且不说食堂饭菜的质量好坏,这人员的分配,明显带有歧视的性质。
穿:赵部长1979年讲话之前,这里的干部只有出差时才穿公安服装,平时都是工作服。讲话之后,转工之前,这里的干部全部发了公安服装。就是那些老师、医生、炊事员、粮店会计、招待所的服务人员,也都穿上公安服装,威风凛凛地行走于其工作场所。
住:干部与就业人员之间有明显区别。干部若是住楼,那楼比队员的楼要新,房间要大,设备要好,平房也是如此。这里干部的防震棚恐怕地委书记的防震棚也比不上。大多数队员家住得怎样呢?有的是在大礼堂的舞台上用破草帘、破芦席、破帆布围成一个房间,有的是在大厂房里用砖头东砌一间,西隔一间,那房间上无盖,中无窗,几片或十几片竹片钉门,钉框。说它像露天厕所,里面明明是住着一家人家,说它像住房,是几户甚至几十户人家在几米高的上方共用一块房顶,这里称其为“七十二家房客”。若来了探亲的妻子,男人住在集体宿舍的,就在床上挂一个蚊帐,便成了夫妻的洞房。夜深人静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夫妻在蚊帐中照样我行我素,吱吱扭扭的床声,逗得一个个男人像个火烧火燎似的猴子乱转。——就是这样的住房条件,有些队员家属仍然常住不走。
队员家属的理:我们是农村来的,——不是农民,这些人也娶不到。——跟他结婚,他不养活我们,那我们图的什么?是呀,既然来找这些人结婚,非亲非故介绍,非青梅竹马相伴,不图钱,不图享福,那还能图什么?实际上,这些女人并非那种在家坐享清福的人。他们为了生存,为了养活孩子,便当洗衣妇,当剃头匠,当商贩,有的甚至出卖肉体,天天也忙得不亦乐乎。这些女人中,也有的是退休工人,那都是夫妻感情非常好的女人。夫妻长期不能在一起生活,男人在劳改单位不能退休,尚有一丝之力,还得改造自己,直到大病不愈,行动不便为止。这样,她们只能迁就丈夫,来到厂里帮助丈夫洗衣服,做饭,解解厌气,温温暖暖度个晚年。
不管厂里怎么赶,这些女人就是不走。——当然,她们在此均无户口。
厂里干部的理:本厂宿舍太少,常住户口的都没有房子住,别的家属来探亲也无法安排,不赶不行,何况,有些队员家属乱来,不利整顿。
双方为此争执不下,最后厂里决定:占一间房子,每月十五元房租,占半间的扣十二元钱,自砌自垒的“七十二家房客”,每月扣九元。
厂里的决定,就是对队员的命令,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还要执行。
不管怎样执行,这些女人就是不走,逼急了就脱裤子耍赖。
托赵部长的福,厂里在赵部长公开讲话一年半以后,总算转了一部分工人,然而,有几百个工人,却不准成立工会。据说,这是省公安厅的规定,不搞选举。本来厂里干部害怕宣不到自己,准备光荣退休,一听此话,喜上眉梢,劲头又足了。有工人,不准成立工会,不给选举,你能信吗?不管你信不信,这里就这样干。
赵部长讲话指出,刑满、解教人员,在工厂、农村、学校就业的,相应地要称为工人、社员、教师,——这是在《人民日报》上公开刊登的。
可是,厂里干部在大会上说:“赵部长讲话是对外,不是对内;是对在社会企事业单位的,不是对我们劳改单位。”背下里,有的干部称:“他(赵苍壁)讲话只能代表他自己。”有的甚至说:“他讲话算个屁!”
不久,有些类似铸造厂的单位,解决转工的问题了。干部又在大会上说:“他们那个做法是不算数的,国家劳动局不承认,我们没接到有关文件。”
厂里的领导总算接到不想接到的公安厅文件了,可见厂干部有先见之明。然而,别厂以前解决的,仍然算数,这又说明厂里干部并非是诸葛亮。
转正的工人,工龄如何计算?
省公安厅的文件规定,从转正之日算起。
《文汇报》太不合这个厂的拍。就在这个厂宣布转工的第二天,竟刊出一篇答读者问。报上说,工龄要从就业之日算起,改造期间不算工龄,改造之前原参加工作的,算一般工龄,也就是说,就业多少年,就算多少年工龄。
转过工的人,就问厂里干部,工龄计算问题听哪个的?厂里干部回答很干脆:他们是上海,我们是我们。我们没接到类似文件,只能按省公安厅的文件来。
又是一个没接到文件,那只好等文件来了再说。
天生便在这种等待中生存着。他也比较满足,毕竟不是下乡劳动,孬孬好好,这里是个工厂,至于是个什么厂,外人也不知道,对他没什么面子可丢。
也许还是他的案情轻,或者说本就不应该这样处理,所以,他又一次享受官方的照顾,——仍然干宣传工作。
在这个厂,他过了第一个春节。大年初三,征得厂领导同意,天生便赶回陵河探亲。
那天,雪真大,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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