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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六十)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1 17:04:47      字数:8306

第四节
天,完全黑了。
只是一年后的一天傍晚。
“我们该分手了,不然,让他们看见又要找麻烦了。”柳芭停在离二中不远的石婆庙路口,对天生说。这是生了娜娜后,他们第一次带着孩子在鸭儿港的亲戚家相会后返回鸠兹。
“再送你一段吧,天太晚,你一个人走不方便。”天生望着伸向二中前后门的两条小窄路,路黑洞洞的,行人稀少,他不放心。
“这条路我走惯了,不要紧的,你快回去吧。”柳芭劝天生,“你回去还要买酒呢,去迟了可就关门了,有什么话,后天到滁州玩时再说。”
自从问题发生后,天生和柳芭都被放到汽车电机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只有星期天他们才能到远离鸠兹十多里的亲戚家——鸭儿港会面。早上去,晚上回,不回当然要受批评。
天生又在娜娜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天生住前楼,当然走南路;柳芭住后楼宿舍,为了避免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她只能走北路,那北路又小又细又弯又黑。
天生在烟酒公司买了一瓶“俄得克”,——那是准备在滁州游玩时和柳芭共同喝的,——然后匆匆返回宿舍。他点好煤油炉,把三条年糕放在钢精锅里煮,权当一顿晚餐。
“她该来了吧。”天生看了看手表,八点多了,除了特殊情况,每晚八点左右,柳芭总是要来一下,或是送点菜来,或是把洗好的衣服叠好送来。今天,他们在鸭儿港也说过,晚上要过来一下,怎么还没来呢?天从后窗口向三楼宿舍望去,宿舍楼的灯都是亮着的,住在那里的老师,有的正在吃饭,有的喝酒,有的说笑,有的拉手风琴,热闹得很呢。
锅里的水嘶嘶地响,年糕煮好了,他把锅端下来,吹灭了煤油炉。
突然,楼下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天生心里责怪柳芭:往日人到了门口都听不到声音,今天这么重走路干什么,就不怕别人听到吗?
外面的脚步声并没有在门口停下,原来是别人。大概她又来不成了,唉,随它去吧,反正明天还能见面。也不知怎么的,天生一会儿不见柳芭和娜娜,就不好受。
他用筷子挑了一块年糕,蘸着白糖吃了起来。别人都喜欢炒年糕吃,天生却喜欢把整条年糕放在锅里煮,而且是刚把水煮开,就把年糕捞出来吃。这时的年糕不软不硬,一拽老长的,有点像牛皮糖。
楼下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奔天生宿舍来的。天生赶紧放下手中年糕去开门。
进门的不是柳芭,而是两个男人:蓝维松和朱科长。
“天生,检查写好了吗?”蓝石松问。
“什么检查,不是早就交了吗?”
“最近有什么新的认识?”
“没有。”
“在工厂这么长时间,一点收获也没有?看来你白干了。”
“怎么白干了?”天生对蓝维松本来就不服气,此刻听他说这种话,更不服气,“那么多铁水是你替我浇进砂模里的?那么多机壳是你替我清砂的?”
“不要激动嘛。”朱科长笑津津地慢声慢语说,“劳动是次要的,我们主要是叫你认识错误,改正错误。你是干部子女,贫下中农的后代,我们不忍心看你继续执迷不悟。”
“朱科长,我是有错误,是辜负了组织上对我的培养,今天,我不能走上讲台去教书育人,但是,凭我的一双手,在工厂里多生产一点产品,献给国家,也算是最好的改正错误吧。”
“嗯,讲得不错。”朱科长仍是笑眯眯的,他是搞人保的,按理说,一天到晚板着脸才合乎他的身份,可是,他却很少板脸,跟蓝维松恰恰成了正比。蓝维松不板脸似乎就不能显示他那个副主任权威似的。
“最近,你和柳芭还来往吗?”朱科长似乎问得并不经意。
“不,不来往。”天生掩饰说。
“真的吗?可不能口是心非。”蓝维松冷冷地说。
天生没有吱声,无声便是抗议。
“今天晚上你哪儿也别去,明天下午两点钟到校党支部去,我们找你有事,听到了吗?”朱科长扫了一眼房间,对天生说。
“我希望组织抓紧时间处理我的问题,批也罢,逮也罢,什么都行,反正别再这样拖下去了。”天生对朱科长要求说。
“会很快解决的。”朱科长回答的意味深长,然后对蓝维松说,“走吧。”
“门上锁呢?”蓝维松问天生。
天生心里一惊,他们要锁干什么?哦,大概是怕柳芭来,或是怕我到柳芭哪儿搞攻守同盟。随他们怎么办,反正我就这样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砍头也不过碗大个疤!他把所放在桌子上说:“在这里。”
蓝维松拿起锁,对天生说:“今天晚上,你的门我们要锁上。”
“你锁门我到哪儿去?”
“你在屋里,明天早上我们来开门。”
“为什么这样做?”
“这是需要。”
“怕我跑吗?你放心好了,明天就是杀头,我也不会跑!”天生感到他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你说的,我们只能当作参考。不过,我们不能照你说的做!”蓝维松恶狠狠地说。
“那就随你的便!”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铁锁上了锁。
天生第一次尝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如果不锁门多好,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也要去后楼闯一趟,让柳芭想想,蓝石松找他天生会有什么事,朱科长轻易不来,一来是否有不祥之事,会不会真得要逮捕他了?
柳芭一晚上也没到天生这边来,实际上她来过,被蓝维松他们挡回去了。
第二天,蓝维松早早地给天生开了门,并一再交待,上午不准离开。天生也不想离开,离开了又去哪儿呢?一个上午,他都躲在房间里看柳芭的照片,看柳芭给他的一大堆求爱信。他想把信烧掉,但舍不得,就锁在旅行包里。
下午两点,天生准时来到党支部。
蓝维松早在那儿等待了,他装作热情的样子,招呼天生:“坐,坐吧。”
“叫我来干什么?”
“朱科长来了会告诉你的。你等一会儿吧。”
蓝维松今天态度好像变了,很和气,不像以往那样见面就板脸。
天生坐在靠椅子上,顺手把《参考消息》拿在手里,一张一张,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看报纸了,两耳真成了聋子,两眼也成了瞎子。
看完报纸,他又想到图书室去看看书,他已经半年没进图书室了,以前,图书室是他每天必到的地方。
党支部在楼东头,图书室在楼西头。从东到西,要经过外语教研组、语文组、政治组、数学组、团委会、教革组、音体美教研组。每经过一个教研组,天生都恋恋不舍地望一眼,这里曾是他经常来往的地方。他经常跑到数学组和朱安妮说笑,到外语组和祝延华打闹,因为他和祝延华相处得很好,所以祝延华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遇到什么困难,总喜欢找他帮忙。他经常在团委会研究工作,是他用鲜红的大印,盖在一张张入团申请书上,批准一个个优秀的教师和学生入团。他经常到音体美教研组找老师谈心,因为这个组的年轻老师多,是学校的未来希望。政治组虽然有他的办公桌,他却很少在那儿办公,除非把调皮的学生叫到那里批评教育。语文组他也常去,那里有不少老教师,教学经验丰富,是他学习取经的地方。
天生到图书室绕了一圈,图书保管员蒋思良老太太,势利得很,她没理睬天生,天生也没睬他。天生在报刊信袋上拿了自己的一封信,信是老家来的,半个多月了,蒋老太太也没送给他。这也难怪,人家看不到你,怎么把信给你。
天生又来到校医务室。
曾校医也是个老太太。她热情地接待了天生。不过,天生过去对她并不贴心,当然也不冷淡她,因为她出身不好。
天生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曾校医,给我两张二院的记账卡。”
那时,老师们看病可在医院记账。
“你自己写是了。”曾校医正忙着消毒。
天生自己写了两张二院的看病证明、三张三院的看病证明。
曾校医给针头消好毒后,走到天生跟前,小声地问:“小孩长得好吗?”
“好。”
“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听天由命。”
曾校医还想讲什么,忽然停住了。天生转脸一看,原来是蓝维松正站在门口看着他。蓝维松既不进来,也不走,大概是盯梢吧。天生怕给别人惹麻烦,只得有返回党支部。
约摸半个小时左右,朱科长来了。跟朱科长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的教师。天生对这些人并不在意,仍在看报纸。
朱科长走到天生跟前,突然一改原来笑佛的模样,严肃地说:“郝天生,现在,我代表教育局党委宣布,对你实行隔离审查!”
天生此刻虽然感到有点突然,但是仍然很镇静地面对事实。拘留、逮捕、关押、杀头,这些天生早就考虑过了,也和柳芭商议过,所以,他并不紧张。
“马上到你房间里收拾一下!”蓝维松冷冰冰地说。
天生头一扬走出党支部,——此时此刻装孬种也不行呀!——走出了办公大楼,经过了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广场。
二楼上下左右教室里的学生,一齐伸出头来望着天生,望着这个当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郝司令”。他们吵吵嚷嚷,叽叽喳喳,笑着,叫着,嘘着,指着,真热闹。
如果说此时此刻的天生不知羞丑,不觉得难堪,那也是不现实的。天生怕见这些学生,怕见这些老师,毕竟,他不是荣升高位,而是隔离审查。但是,怕,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是瞎子放牛——随它去。
回到宿舍,天生把牙刷牙膏整理一下,放在随身口袋里,又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看了一下,里面是几本书几个本子,没有带的必要,又关上了。桌上的“俄得克”望着天生,天生也看见了“俄得克”,唉,明天,明天是我天生和柳芭约会的日子,我们准备去滁州春游,现在只能是黄粱一梦了。柳芭,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我今天被隔离审查吗?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来和我见一面?为什么你早上不出来打水洗脸?如果你早上出来,我也能看你一眼呀!可是,现在不行了,一切晚了。
“快整理呀!”蓝维松催促。
“没什么可整理的!”天生回答。
“那就走吧。”
别的老师把天生的被子、枕头都放到了自行车上,他们都跟在天生后面,大约一公尺远。看样子是怕天生逃跑了。朱科长和蓝维松紧跟在天生的左右,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护送一位要人,而且是年轻的要人。
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教育局的大门口。
吴法官正站在门口等着。
这天,天气很晴朗,万里无云,间或有一缕暖风飘来,挠人怪痒痒的,真舒服。天生斜瞟了一下这美丽的天空后,钻进了吉普车。他这是头一次坐小车,真不知坐吉普车有没有坐牛车舒服。

第五节

高墙、电网、炮楼、岗哨。
这里是鸠兹的看守所,位于鸠兹的西北方,人称“花篮桥”。
一道黑色的又高又大又厚的铁门,紧紧地锁着。大铁门上方还有个五寸见方的天窗,虽没上锁,也是紧闭着的。
进入铁门,你就会发现有个军人荷枪实弹地在门内站岗。
吉普车把郝天生一直押送到看守所的接待室门前,朱科长和吴法官把天生交给看守人员后,即扬长而去。
看守员姓钱,是个黑脸汉子,木呆的脸上几乎不带任何表情。他很熟练地检查了天生的口袋,收取了天生的裤带、手表、皮夹和工作证,又扯掉了天生的风纪扣,办好登记手续,让天生签了字后,才带进里院。
里院门口墙上刷写着“警戒线”三个大红字,门楼内有个汉子戴着红袖章,站在那儿,干部不像干部,犯人不像犯人,很好奇地看着天生。
里院呈“四”字形,院门朝西,正对着接待室的门。东、西、南三面是高墙电网。北面是一排瓦房,瓦房上面也拉了电网。中间三排瓦房相接成“门”型,房子高大,青瓦黑墙。整个院内,鸦雀无声,似乎没关押一个人,即使你脚步迈得很轻,也能从老远听见回声。每间房子都有一个厚厚的绿色大门,门上挂着大铁锁,一律锁在外面。每个房门上都有一个五寸见方的小窗户,那是留作外面干部或武警战士观察牢房里犯人用的。每个牢房门口都摆着一个水桶大小的木桶。
一派阴森威严的气势,直逼天生。不过,此刻的天生似乎没有多少感觉,他仿佛成了机器人,任凭别人摆弄。
钱干部从一大串钥匙中迅速地摸出一把,打开了南院小六号的牢门。若是外人,在那么多的钥匙中想寻找某个房间的钥匙,没有半个小时是不行的,他却几秒钟就办成了,真是行行出状元。
钱干部打开小六号牢门后,急闪在一边,一股腥臭味直喷门外,不习惯的人闻到这种气味保准会呕吐不已。
牢房内三个和尚头出现在天生的面前,三双惊恐的眼睛像老鼠一样,一齐盯着门外。他们的脸都是青灰色的,真像秦始皇墓前的兵马俑,五台山的泥塑木雕和尚。
“报告钱干部,我们这里已经有三个人了。”一个犯人自动地对钱干部说。那声音很脆亮,并且还有点滑稽的味道。钱干部没有搭理,砰的一声又把厚厚的绿门关上锁起来了。接着,他打开了小七号的牢门。
小七号只有一个犯人,天生便走了进去,脚后跟被钱干部关的门重重地撞了一下,天生却没有任何反应。本来么,撞,是应该的;被撞,也是应该的,反应又有何用?
莫高窟最暗的一个幽窟,每天早晨还能射进一丝阳光,小七号因为面北,终日不见太阳。这里宽不过二米(也许是1.5米),长不足3.5米(也许是3米),马桶是这里的唯一家具。按标准,这样的牢房得住3个人,如今只关押两个。
“快把鞋子脱下来。”
号里的老犯人对天生说。那犯人看上去也不过三十来岁,虽然是坐在那儿,看得出个头不会低于一米七五。光光的头,圆圆的脸,瘪瘪的嘴,说话声音有点沙哑,但哑得恰到好处,哑得颇有韵味。
天生顺从地脱了鞋子,那是他最好也是最爱穿的军鞋。老犯人连忙把天生的鞋放在门口,这时,天生才看到门口还有一双。两双鞋一放,外加一个马桶,整个门便堵死了。老犯人又用一块旧布,把天生进门时踩的脚印揩得干干净净。
天生头靠后墙,面朝门口坐了下来。他头脑里乱哄哄的,没有任何思维。迷信人说,三魂走了,七魄飞了,此刻的天生似乎正是如此,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人成了一具活僵尸。
“你怎么进来的?”老犯人和和气气地问。
“婚姻问题。”
“原来是干什么的?”
“教师。”
“本市的吗?”
“嗯。”
“住哪里?”
“大寨路。”
“太好了,我们是邻居,我也在大寨路,不过,看样子你是刑事犯,我却是政治犯。”老犯人似乎很高兴碰到家门口的人,他看天生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安慰说,“不要紧,既然来了,就安心等候处理。你是逮捕,还是拘留?”
“是隔离审查。”
“噢,那不要紧,你这是人民内部矛盾,说不定有放的希望。若是逮捕,那就非判刑不可了。”
天生想不到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学问,逮捕和拘留还有这样大的区别,无怪乎人家臭他们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呆子呢,他天生本身就是教政治的,却对法律一窍不通,你说笑人不?
“咚咚咚——”隔壁牢房里有谁再敲墙壁。
老犯人像猫儿听见了老鼠的窸窣声,马上爬起来,站在马桶上,双手扒着门框,脸正好够着门上的天窗,他喊:“小汤——”
“进客了吗?汽油灯?”这是隔壁一个犯人的声音,大概是叫“小汤”的犯人。后来听老犯人说,“汽油灯”是他名字“季有生”的谐音。
“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汽油灯”对着窗外小声说。
“干什么的?”
“清道夫。”(黑话,指男女关系)
“哪儿来的?”
“窝边的,小伙子长得很帅气。”
“有人来了。”
老犯人“汽油灯”好像老鼠见了猫,“咚”的一声跳下马桶,迅速地坐在原地,一本正经地望着绿色的牢门,仿佛刚才没发生任何事情。
门外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杭育杭育”的声音告诉号子里人是抬什么东西。
“送饭来了。”“汽油灯”显得很兴奋。
虽然是半天没吃饭了,天生丝毫不觉得饿,大概一个人受到极大的刺激后,那种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一下子不能松懈下来。
“喂,等开门后,你接饭,我去打水。”“汽油灯”对天生安排说。他话刚说完,门便被打开了。“汽油灯”端着脸盘,趿着鞋就往外跑。
“干什么!?”门外的看守干部厉声责问。
“报告干部,打点开水。”“汽油灯”笔直地站在牢院内回答。
“中午不是打过了吗?”
“又来一个新犯人,我帮他打开水。”
“快,快快!”
“汽油灯”一溜小跑到院里打开水去了。天生赶紧把马桶端到门外,——不端出去,牢门路被挡住了。他把放在门口的饭菜拿进号子后,又赶紧把马桶搬进牢房里。“汽油灯”脚后跟刚进门,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好在他脚抬得快,不然,也会像天生那样被撞着。
厚厚的木门又被大铁锁锁上了。
“这就是坐牢了。”天生想。他看书上描写的和电影里看到的牢房是那样的脏,那样的阴森可怕,这里却不一样:门是木门,不是铁的;地是木板铺的,擦得干干净净。如果世界上要讲哪儿最卫生,这小七号牢房可是数得着的。虽然这里既是餐厅,有时卧室,还是卫生间兼客厅,房间的容纳量已经达到超级饱和状态,可是,这里的卫生却是无可挑剔的。这里没有虱子,没有臭虫,没有苍蝇,没有蚊子,没有跳蚤。为什么没有苍蝇?因为这里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这里的所有地方都被号中人占有,甚至连空气都没有它们的份儿。这里从没有残菜剩饭,九大两一天,这么大的汉子自己都不够吃,当然不会施舍给苍蝇。你想想,饭碗都要添几次的吝啬鬼,谁会社得把饭给苍蝇呢?至于蚊子嘛,难得能寻到一只。夏天,这里奇热难熬;冬天,这里奇冷难过。人都受不了,蚊子当然也不憨,早已逃之夭夭。虱子、跳蚤呢?在这里是绝种的。本来南方人虱子就少,这里就更谈不上有了。一个脏的犯人,谁也不喜欢要,不要又没权利,只能接收。脏犯人入监后,必须把衣服脱得光光的,放在开水里烫,不消灭虱子、跳蚤,老犯人是不会让脏犯人安分的。
饭是米饭,放在铝盒里蒸的,每人一盒。菜是白菜,放在脸盆里,也不过够一人一碗。“汽油灯”端起碗就吃,看他那样子,像饿狼一样,大口大口地吞食,天生真想笑。
天生没有动。肚里本来就没饿,再加上饭盒里有股子馊味,闻着就想吐,哪还想吃。
“汽油灯”看天生没动,便劝说:“吃吧,夜很长。哦,每筷子吧?”他把自己的筷子拿一根给天生,“一掰两半,用吧。”
天生还没接到手,他又说:“我替你搞吧。”
就这样,一双筷子成了两双筷子。
天生看“汽油灯”这样热心,感动得真想哭。但他忍住了,把饭递给“汽油灯”:“这碗饭你吃吧。”
“不吃要饿的。”“汽油灯”两眼盯着饭,嘴里却在劝天生。
“不饿。”
老犯人把饭接过去,三两下就扒光了。
“刚进来的人,都吃不下这种饭。”“汽油灯”一边洗碗,一边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外边,虽说不是天天山珍海味,但像这种又馊又脏的饭,是不会见到的。可是,在这里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吃也就香了,肚饥好下饭嘛。”
碗洗好后,“汽油灯”又站在门口的马桶上,在牢门的天窗里朝外看。天生真担心他把马桶踩坏了。这么一点地方,倘若马桶坏了,尿屎满地,臭味倒不要紧,这睡觉的地方可就没有了。
“小汤,”他又喊,“吃好了吗?”
“吃好了。”隔壁回答。
“你那首《老房东查铺》的歌词借给我看看。”
“明早给你。”
“真奇怪,两个牢房犯人互相不准接触,你怎么能拿到歌词呢?”天生问。
“好拿。”“汽油灯”笑嘻嘻地说,“明早,他在门口晒衣服,歌词装在口袋里,中午,我去收衣服,歌词不就到手了?你欢喜唱歌吗?”
“我现在提不起兴趣。”天生苦笑笑说。
“那好,以后再来。我们这里经常搞联欢活动。”
“联欢活动?”天生纳闷了。
“是啊,联欢。”“汽油灯”坐下来说,“你以后就会清楚的。我们这里搞联欢可热闹呢。有二胡,有琵琶,有锣,有鼓。”
“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呢?”
“自己造啊,比如锣,就是脸盆;鼓,就是马桶。”
“看守所的干部能给你们搞吗?”
“当然不给。不过,他们午后或晚饭后,就不会来监房,这时候,我们就可以搞了。”
“汽油灯”看样子心情不错,他坐在那儿竟半生不熟地唱起了《老房东查铺》:
“星儿闪,月儿明——”
“你的那句‘老房东半夜三更来查铺’唱得不准。”也许是老犯人的情绪感染,天生嗓子似乎也痒痒起来,不由自主地指出了“汽油灯”唱错的地方。
“我是才学的,你唱给我听听。”
天生拗不过,轻轻地唱了起来。歌声把他带到了迷人的月夜,他似乎看到慈祥的老妈妈,正在月前灯下给他缝补以上;他似乎来到故乡的瓜棚,听父亲讲那美丽的狐狸精故事;他又似乎看到了柳芭正坐在窗前给孩子喂奶,月光下的孩子在妈妈的怀里睡得是那样的甜蜜……
他常得很动情,很投入,而且声音也越来越大。什么耻辱,什么悲观失望,什么逮捕拘留,他全都抛到了九天云外。
“来人了。”“汽油灯”听得正带劲,忽听隔壁传来“咚咚”、“咚咚”的敲墙声。老犯人知道,“咚咚”快速连敲两下,是紧急情报,说明外面来人了。外面人若走了,就“咚”、“咚”一下一下缓慢地敲两次。若是要什么东西,就敲三下。
一切又变得寂静无声,号子里人又都笔直地靠后墙坐在那儿,等候提审。
钱干部打开了小七号,喊:“郝天生!”
“有!”天生一惊,这么晚了,还找他干什么?
“提讯!”
“是!”天生提着裤子(没有裤带,只能提着。)走出了七号门。
外面的空气真新鲜,天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自由的空气,向审判室走去。
来的时候,钱干部昂首挺胸在前,郝天生垂头丧气在后;现在是,天生在前,钱干部在后。在前的天生,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后的钱干部,不问天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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