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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约(5-6)

作品名称:天堂之约      作者:刘刚      发布时间:2015-01-30 10:39:58      字数:9853

  【5】
  城市施行了宵禁。晚上不到10点钟,街上到处都是武装人。他们盘查所有来往的行人,通知人们说,不要出门了,已经宵禁,在抓凶犯,在进行大清查。10点整,一辆帆布吉普车从市中心疾驰而过,它的雪亮的前大灯在黑暗的街道上像剑一样冲开夜幕照出一片惨亮,宵禁的夜晚显出了紧张的气氛。
  那是一所大房子。张粮来到这所大房子里的时候,房子里灯火通明。一个穿着深色草绿色薄呢军装的人把他的军帽摘下来,慢慢放在他眼前的写字台上,露出了他花白的头发。他抓起黑色电话,这部电话机是那种手摇的老式电话。这位年过半百的退伍军人看来很习惯这种电话的使用方法,他沉稳地摇动了几下黑色电话手柄,抓起话筒说:“接三中队!”
  他的口音带有浓重的四川口音,说话的架式和腔调都像电影《南征北战》里的那个解放军师长。
  他说:“是三中队吗?你们去师专了没有?怎么还没去?我告诉你,去突击一下!对!马上执行!”
  张粮猜想,这个年过半百的人过去一定是一名军官。这所大房子亮着好几根日光灯管,灯光下面不断地有荷枪实弹的人出出进进。大约快十一点时,在外面负责清查的人已经抓了许多被称作是“流窜犯”的人回来。
  各种各样的审讯也就开始了。
  “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车站给人刻图章。”
  “讲讲你的历史问题。”
  “还用讲吗?我不是讲过几十次了吗?”
  “你老实点,要你讲你就讲!老实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我过去——在旧社会,在河南洛阳是国民党军官。”
  “当的什么官?”
  “官?官可不小,是师长。”
  ……
  后来,张粮被几个审讯者叫到另一间房子里做审讯记录。被审讯的人是个漂亮的上海姑娘,她一脸笑眯眯无所谓的样子。
  “说,你和那男的在树林里干什么了?”
  “我们在谈恋爱。”
  “谈恋爱?谈恋爱为什么在仓库跟前的树林里?不知道那是仓库吗?”
  “不知道,我们就知道那里没人去。”
  “你站好!老实点,站好!”
  “我老实,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好了。”
  “我问你,你和那男的都干什么了?”
  “我和他就是谈恋爱了。”
  “怎样谈恋爱的?”
  “这个也要说吗?”
  “说!”
  “他,他摸了我一下。”
  “光摸了吗?摸你哪了?怎样摸的?”
  “他——把手——伸进我——的——怀里,这个,这个你也应该知道怎样做的,是吧?”
  “我当然知道——妈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接着说,他把手伸进你怀里后又干什么了?”
  “还能干什么,伸进怀里了还能干什么?”
  “你说不说——”
  张粮也很想知道“伸进怀里还能做什么?”可是,审讯人对他说:“去吧,这里是不需要记录的。”
  他推着张粮离开桌子,离开桌子的张粮看见那个审讯者笑眯眯的,笑得特别怪。
  张粮来到了过道里。这时候张粮特别清醒,他突然觉得这个过道有点眼熟,于是张粮闭上眼睛使劲想这个地方他来过没有?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到这是在芭蕾舞剧团大楼里。
  一个下午张粮都在想那个抢了银行金库的飞盗和他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奇怪的长得有点像冉阿让的大胡子男人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他把脑袋都快想爆炸了。后来他坐学校大轿车和其他学校民兵小分队的人来到这里时天已黑了下来,那时候他还在想这件事情,懵头转向地就进了大楼。他竟然没有认出来这里是芭蕾舞剧团。
  他昨天晚上看见这座对他而言有点神秘的大楼还被一道铁链和一把大锁子锁住。后来,他在这座大楼的后边看见那个演《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华的芭蕾女演员在排练房里练功……
  现在,张粮竟然走进了这座大楼,而他自己当时却一点也不知道。张粮来劲了。他觉着从昨天晚上一直到现在,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这些联系都和这座大楼有着偶然和必然的成分。因为这一切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于是,张粮决定要把这座大楼探巡一遍。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座楼到底有几层有多高?
  整座大楼除去一楼灯火通明以外,其它楼层都黑鸦鸦的没有声息。张粮向楼上走去。他转了许多弯,他在黑暗里觉出了这座大楼的结构有点奇怪,像是一座迷宫,使你很难顺着原路走回去。也许,他已经爬到最高一层楼了吧?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可以临街鸟瞰的窗子。他走过去,发现他的位置已经很高很高了。他站在窗前凭高远望着街上的灯火,一时之间,心头爬上了浓厚的感觉。也许——他想,也许他突然伤感起来了吧?
  他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睛被一缕奇怪的色彩(而此时他是站在黑暗的楼道里,其实,这里不是楼道,而是剧团用来彩排的一间很大的房子)吸引。他看着那一缕色彩已经有些时候了,于是,他走过去,把眼睛贴向了那缕色彩要看个仔细。
  他看明白了,他眼前的东西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缕灯光。这是一道开在楼里的窗子,它被报纸或者是牛皮纸蒙起来了,但是,灯光是可以穿透所有一切缝隙的,那一缕光斑是从一个拇指大小的洞里穿过来的。而此刻,张粮的眼睛就贴在这个拇指大小的洞洞上。
  于是,他看见了窗子里面的情景。他看见了什么呢?他看见了那个演员:那个饰演吴琼华的芭蕾舞演员。
  张粮明白了,她就住在这里,这是她的宿舍。而现在张粮看见的这个芭蕾舞演员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他甚至看见了她圆润的乳房在白炽灯温润的光线里闪现出的那种细小的柔和的成千上万的光点。而这些细小的成千上万的光点闪烁着淡淡的蓝色星光,就从她的乳房那里向着她的周身蔓延开来,使她看上去像是弥漫在这些细小的蓝色光点里一样。她歪身躺在单人床上看书,可能是在看一本小说。有着很大的方格子的被子斜着半盖不盖地盖着她光滑的身子。她优美修长的双腿弯曲着,几乎全部裸露在被子外面。这是一双芭蕾舞演员的腿,这样的一双腿应该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腿了吧?
  张粮的眼睛紧贴着那个小洞窥视着窗子里的女人。现在,他几乎完全看清楚了这个女人。他在这一时刻里蓦然膨胀起来,他想起了今天下午体育老师徐老师在双杠上翻飞时两腿之间顶起的那个球状的东西。张粮想,那东西的感觉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愤怒!然而,张粮在感受到了这样的愤怒之后,他却突然悲哀起来。他再次意识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阿姨,而他又是多么希望她不是阿姨而是像刘红霞那样的,是他的一个女同学。
  但是,张粮马上意识到了,这个藏在他眼前小洞洞后边的女人还不仅仅是一个阿姨或者一个女人,她还是一个芭蕾舞演员。在更多的时候,人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是,在这座城市里,谁都知道她是吴琼华。
  张粮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把眼睛紧贴着那个透着灯光的小洞洞一直看着那个裸露着身体的芭蕾舞女演员。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她的嘴唇,他甚至于忽略了她身体的其它部位。这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在刘红霞的教导下只亲近过女人的嘴唇。他知道和女人亲嘴时的感觉是一种欲醉欲仙的飘起来飞翔的感觉。他想,眼前的这个她该叫阿姨的女人在和男人亲嘴时会不会也是翻着白眼球的?
  于是,张粮进一步看那女人的嘴唇。他看出来了,她的嘴唇是和刘红霞不一样的。刘红霞的嘴唇是那种饱满的像是鲜桃样的,并且刘红霞的嘴角是向上稍稍翘起来的,那样的嘴唇看起来是轻松随便的样子;而眼前的这个他该叫阿姨的女人的嘴唇是殷红色的,像玫瑰一样,看着好像是闪动着红宝石的光泽。
  这是一种高贵的色泽,是张粮可望而不可及的光泽。她像是神圣的女神,周身弥漫着的那种蓝色的星光威慑着张粮的灵魂,使他在生出许多邪念的同时,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无疑,张粮渴望一种救助。很长时间以后,张粮的眼前,那个拇指大小的洞洞终于熄灭了灯火。这是迟早要来的事情,那个芭蕾女演员要睡觉了,她拉灭了电灯。
  于是,在这个黑暗的大楼里,张粮眼前的唯一的一点拇指大小的光点也熄灭了,他被黑暗淹没了。在他的意识被黑暗一点点淹没的同时,他的心灵的深处里,仿佛是在海底神秘的世界里燃起了一堆橙色的篝火,他在飘泊的游动里看见了橙色的火光无声地向着四周弥漫。
  现在,张粮几乎是在意识的驱动下来到了三十米深处的防空洞里。他先是顺着坚硬的水泥台阶踩击出模糊的拖蹋的脚步声,向下走了很长。那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进行的,在这一段不算短的旅行中,张粮几乎就要放弃这一次约会了。然而,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胆战心惊和犹豫不决乃至后悔和沮丧之后,他终于来到了这个地下三十多米深处的防空洞里。
  但是,他没有看见企望中的篝火。这里真是黑透了。极端的安静使你能听见水泥墙壁上的流水声和远处老鼠奔跑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张粮害怕死了,他像一只在黑暗里觅食的狐猴一样瞪大了眼睛在漆黑的空间里希望能看见什么。他这样使劲地看了许久后,突然,他的脖子上掠过一阵不易察觉的凉风,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人死死堵住了嘴。
  【6】
  想象中的篝火再一次在张粮的视觉里燃烧起来了。这是在离地面三十多米的深处燃烧的篝火,这是秘密的不为人知的燃烧。那个奇怪的人,今天显得比昨天更加警觉了。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惊弓之鸟,不安地在防空洞里走来走去。
  他突然走到张粮面前,他的电一样的眼睛射出的光焰像针一样刺向张粮,使张粮觉得好像是真的被钢针刺穿了皮肤似的感到了疼痛。
  “但是……”
  他慢慢离开了张粮,退后了几步,说:“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我只能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他猛地转过脸,再次把钢针一样的目光刺向张粮,他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好孩子?”
  张粮瞪大了惊骇的眼睛,他弄不清楚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并且,他也真的感到害怕了。
  “啊,我是不是又吓着你了?”
  那人突然变得和蔼起来。他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烟斗,慢慢填好烟丝,然后就着篝火将烟点着。空气里马上填充了一层香烟的甜味道。他握好烟斗,看着张粮笑起来。张粮看见他的笑是一种不容你抗拒的亲切的样子。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好好听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因为,我要讲的这故事里有你需要的一切答案。”
  他用他粗糙的大拇指按按了烟斗里正在燃烧的烟丝,吸一口,烟斗里萦绕起蓝色的烟雾,一缕缕环绕而起,在张粮的眼前,弥漫出一片雾霭……
  那是在木棉花盛开的季节里。一个父亲对他的女儿说:“孩子,你把姓改了吧,随了你妈妈的姓,姓沈好吗。”
  这位父亲对他的女儿说这话时眼睛并没有看他的女儿。他坐在台灯下,眼前是一张相片,相片上的人是女儿伊雪的妈妈。如果你不细看,会误以为像片上的女人就是这位父亲的女儿呢,妈妈和女儿长得很像。
  女儿伊雪没有吭气,她走过去和父亲一起看相片上的妈妈。相片上的妈妈梳着滚粗的辫子,很漂亮。
  许多年前,妈妈在省城大剧院表演芭蕾《天鹅湖》时,于当天夜里被一辆米黄色伏尔加接到了一片楂树和梧桐相间的树林里。
  一条小河在夜幕的星光下面缓缓地流过树林。透过纵横交错的树影,隐隐可以看见一幢小楼闪动着浅浅的灯火。那辆伏尔加载着她妈妈就停在了这幢小楼下面。
  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妈妈突然调到省城去了。
  父亲是工程师,在母亲调到省城的不久,父亲也突然接到调令,去了西北甘肃兰州。但是,父亲去了兰州后,结局却出人意料。在他到达兰州的同时,又接到了自己已是某重要工程局局长的公文。
  接下来的生活使沈雪体验到了从未感受到的陌生感。父亲的身边经常会有一个漂亮的阿姨陪伴,这让沈雪感到了一种危机感。果然,父亲来到兰州后不久,就和妈妈离了婚。一年后,又和这个阿姨结婚了。
  沈雪在一种奇怪的环境里成长着。她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她以后的成长过程中,经常会看见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好像她的周身弥漫着一种魔力一样,总是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
  后来她考上了省艺术学院。进校报道的那一天,老师看见她第一眼时,脱口说道:“白天鹅!”
  后来她才知道,老师说的白天鹅,其实就是她的妈妈。妈妈在那个时代,是国内知名的芭蕾演员,在许多年里,妈妈就是白天鹅的形象代表。
  在以后的日子里,沈雪无论是在上舞蹈课还是排练时也时常能听见老师提到妈妈。伴随着一天天的成长,她也知道了妈妈在中国芭蕾史上的不可替代的位置。
  《天鹅湖》做为芭蕾舞的代表作品,是舞蹈学科的重要课程。所以,大学第二年,舞蹈系就开始了排练《天鹅湖》。沈雪理所当然地扮演白天鹅。
  扮演王子的男生叫江杉。那天,他们排练天鹅之死,沈雪突然看见江杉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到现在为止,沈雪才是第一次很仔细地看着她的这个男同学。同窗共读一年多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的这个男同学长得竟是这样的帅气。
  江杉的情感释放完全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天鹅之死那场戏是《天鹅湖》的重头戏,沈雪在展开身体的同时,突然看见饰演王子的江杉的眼里涌出了眼泪。沈雪震了一下,感情随之涌起,在随后的排练中,她觉得她不是用形体做舞蹈,而是被情感驱动着。她仿佛完全溶解在感情的湖泊里,划动起洁白的翅羽在蔚蓝色的柔波里飞翔一样……
  那种情感的传感在后来被江杉的亲吻证实了那正是爱情的吟唱。那是在冬天灰色的槐树林里,大学校园在冬天迟暮的灰色雾霭里呈现出朦胧不清的调子。天空、校舍和黑色的树林,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溶汇在平面透明的玻璃里面又在透视的作用下分出了应有的层次。江杉突然拥抱住沈雪,空气里弥漫着冬天坚硬的颗粒状的水汽,但是,沈雪还是感受到了浓郁的潮汽已经将她紧紧地裹住了。在一种近似电击一般的震动里,她突然看见江杉的眼里又一次涌出了泪花,沈雪没有犹豫,仰起脸含住了江杉苍白的嘴唇……
  这是一对前程无量的恋人。
  父亲和妈妈的离婚带给沈雪的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糟糕,反之,沈雪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那天下午,校长找沈雪谈了一次话,告诉她接到上面指示,做为文化交流的一个项目,省上要从他们系里挑选一个演员,加入到省芭蕾剧团排练《天鹅湖》,于今年夏天出访匈牙利进行两国文化交流活动。沈雪脱口说到:“只选一个吗?”
  校长笑起来,说:“一个就不少了,这在我们学校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沈雪点点头,自言自语说:“要是两个就好了,那样的话江杉也许能选上。”
  几天后,省芭蕾剧团果然有人来到学校选人。大家还不知道这件事,沈雪因为校长关照过,也没敢对外人说这件事,甚至,她连江杉都没有告诉。
  他们的恋爱关系还处在保密阶段。在每一天的排练中,他们依然像过去那样很投入地进行表演,没有人看出他俩的关系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今天,排练进行到一半时,江杉突然被学校叫走,直到下课时,江杉也没有回来。晚上排练前,江杉按时来到排练场,他在远处用眼神给了沈雪一个暗示。沈雪点点头,很快来到外边,江杉跟着来到外边,劈头问她道:“你对校长说了我们的恋爱关系了吗?”
  沈雪说没有呀。江杉奇怪地看着她,说:“校长问我了。”
  沈雪也觉着这事奇怪,但是,她预感到了江杉也有可能被选上了。
  一种暗藏着的力量,仿佛秋日爽朗的风儿在托举着一个美丽的风筝在蓝天上飞翔一样,沈雪明确地感受到了这种力量,一切来的是不是太顺利了?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在东欧旂旎的舞台上,她和江杉迎接着来自异国的鲜花和掌声……
  但是,那个躲在暗处里帮助她的人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帮助她?
  随后发生的事情越来越明确了,江杉说,学校莫名其妙地派人去了他家,他的那位八级锻工的老爹对他说:“孩子,你是不是要入党了?”因为,入党是要搞外调的。
  江杉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件事情使沈雪感到了一种不安。不过随后她又想到,也许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毕竟是要出国表演嘛。
  这天晚上,一辆军用帆布吉普车呼啸着开进校园,那是在十点钟左右,从帆布吉普车上走出两个穿军装的人,夹着黑色公文包。他们一直走进校革委会办公大楼里,校园在这一时刻呈现出异样的静谧。
  学生们都睡觉了吧?从外面看去,学生宿舍楼的灯火参差不齐地东亮一片西亮一片。和学生宿舍遥相呼应,校革委会办公大楼隐匿在黑色细密的树影里,一个窗子亮起了灯光,日光灯管辐射出冷色的光辉,很醒目。
  先是有轻微的骚动,学生寝室里,有人在传递着消息,说学校要抓人了。也许是个谣言吧?但是,楼下已经有人在大声喊叫着什么。也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对于沈雪和江杉来说,这一场运动来的真不是时候。似乎是一夜过去全变了,学校一下就成了红旗的海洋,大学生们全换上了草绿色的军装。操场上全是人,高音喇叭把声音定到最高也压不住学生们的呐喊声。
  沈雪明白了,在这样混乱的时期里,出国表演《天鹅湖》肯定是不可能了。沈雪隔着教室的窗子向外望去,越过槐树纵横交错的坚硬的黑色的枝节,楼下人头攒动,舞蹈系的同学们在和别的系的同学争吵着什么,有人举着横幅,有的人摇着红旗,大家都显得很夸张。
  晚上放学时,沈雪骑车回家。在街头,她看见有戴着柳条安全帽的人举着长矛排着队走过去,街上有人在垒沙袋。这样的情景让沈雪想起了学校上革命教育课时老师讲的巴黎革命时街头打仗的情景。
  就在这天晚上,城市响起了枪声,有人结队攻打市政府。高音喇叭整夜响着,枪声断断续续……
  沈雪不安的站在窗帏后边,窗外一片漆黑。外边一定很乱,房间里却是静的出奇,能听见马蹄表嗒嗒的声音。寂静使得沈雪感到了不安,她很操心江杉。就在今天早晨,她看见江杉摇着红旗和几百名同学蹬上了解放卡车,他们唱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的革命歌曲开出了学校……
  爸爸整夜没有回来。继母晚饭后也出门走了。这个家对于沈雪来说其实已是形同虚设。现在,夜在焦急的等待中像冬天缓慢的河一样流动着。时断时续的枪声使得沈雪很为江杉担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点也不清楚。
  那种骚动,在深夜漆黑漫长的流动下给人以种种猜测。偶尔刮来的阵风把窗玻璃摇在沈雪的眼前,她看见自已的影子映照在窗玻璃上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闪动着的恐慌不安的神色清晰可辩。
  这种骚动的担忧不仅仅只是沈雪一个人的。这天晚上,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不安的骚动里彻夜不眠。事实上是,像是一股黑色的洪水——那些人,在一种近似盲目的崇拜里忘记了一切。他们变成了燃烧的烈火在大风的作用下只剩下了剧烈的冲动。
  “打倒……”
  “誓死捍卫……”
  他们变成了野兽似的,他们狂暴了。
  打砸抢。
  失去控制是在午夜以后的事情。武斗的人们愤怒的开始冲击市政府。他们狂暴地砸毁了市政府大门,卷着红旗冲进大楼。银行建在政府大楼的侧面,有一部分人开始冲击银行。江杉挡住了人们,说:“这里是银行,我不能冲击这里。”
  “这是谁呀?让他滚开!!”
  洪水是不受任何阻挡的。
  但是,在这样一群失去控制的人里面,至少有两个人是清醒的,而其中一个就是江杉。
  有人拉断了照明保险丝。银行大楼里一片漆黑。江杉清晰地意识到要发生抢劫了。他抢先跑到高处喊道:“当心坏人乘火打劫!当心阶级敌人捣乱!!”
  没有人听他喊叫。他拼命往里挤,往最前面挤。有人点燃了火把,楼道里烟雾刺眼,漂泊的火光把人的脸拉长了许多,也使他们的眼睛看上去扩张了许多。在混乱的暴怒的人丛里,江杉看得分明,他看见一个人影像是猎豹一样从人堆里闪了出来,迅疾地蹿到暗处里。
  江杉站在原地没有动。此刻,他像是一个白痴似的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像是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在这一瞬间里,一切都好像是在寂静的死一般的停顿里向前缓慢地延伸着。
  江杉缓过气来。他跳跃过去,紧贴着墙壁慢慢移过去,他试图接近那道在慌乱中没有掩紧的大门。那是一道厚重的大门,江杉把眼睛贴向这道厚重的足可以压死人的大门的缝隙上,而就在这道厚重的大门上写着两个字:“金库”!
  江杉大口地喘着气。他在这道厚重的大门前面仔细地看着门里面的动静,他看清楚了,门里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几天来在鼓动武斗的领袖人物。而在几分钟之前,门里的这个人在江杉的眼里,应该就是古罗马的角斗士斯巴达克斯似的人物。
  他有着极强的煽动能力和完美得近乎没有一点缺陷的,并且是拥有绝对权力的一位领袖人物。
  江杉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里保持住了冷静的思维。他在思考着该怎么办?说实在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刻江杉能够想到的就是他眼前的这道厚重的大门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里的《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故事里的那道神秘的山洞之门,你只要给它念一遍咒符,那道大门就能打开一条通往装满金币的金光大道上……
  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成千上万的失去控制的人们涌进了那个装满金币的山洞里后,那道大门随之紧紧关闭,永远的把那些人关在了山洞里。
  此刻,在这国家银行的大楼里,在这个漆黑一团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多么的相似呀。江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事实很清楚了,英雄变成了野兽,所谓革命变成了抢劫。他被欺骗了。
  金库里装着的是真正的金子。这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因为金库的大门是不可能随便就能打开了的。但是,江杉分明地看见那个人蹿进这道厚重的大门时并没有费太多的劲。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在有准备有计划的情况下进行的。
  所以,江杉认为自已是不可能指望那些已经冲上楼顶的疯子们来帮助他抓住门里的抢劫者的。因为,没有谁能相信他。
  一道星光迅捷地掠过去,江杉看见门里的人在往包里装东西。从那沉重的轻微的响声里判断,那人装进包里的东西是金子。
  是的,那都是金砖。在大学里江杉也听人说到,银行金库里的金砖有饭盒一样大。这也许并不夸张,因为他们这里产金子。
  门里的人或许是被那些金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江杉听见他粗重的呼息像是风箱一样巨烈地响起来。江杉稳了稳神,他在伸展手臂无意识的举动里意外地碰着了一个冰凉的物体,那是一根铁制的撬棍!
  江杉慢慢地握紧了这根撬棍。一种巨大的扩张力在他的胸膛内向外扩充,使他感到了空前的窒息。他像是坐了一次长途旅行车一样,胃里极度地恶心起来。汗水顺着他的长长的发梢一滴滴流下来,落进他的眼睛里使他感到疼痛难忍。
  但是,他只是做出了一个迅猛的动作。他振臂一挥,他感到他的手骨受到了灼热的震动一样。接着,他看见那个从门里匆匆闪出的人像是倾覆的口袋一样歪倒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气氛聚然变得紧张不安,街上涌现出了大批的武装人员,高音喇叭蓦然响起来:“阶级斗争要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敌人胆大包天,于光天华日之下抢劫银行……”
  当日各大报纸和广播电台也相应地报道了“造反派英雄和抢劫银行的阶级敌人英勇搏斗,为保卫国家财产英勇负伤……”的消息。
  那是在朦胧不清的黎明之时。街上涌起的雾,像是浅浅的凉水一样浮在街面上。大部分铺面都没有了往日里洒扫街面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间断不歇的武装巡逻人员荷枪实弹的走过去。而在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上,也许是因为树荫的缘故,这里的早晨似乎是比别的地方来的晚了一点,一切还处在朦胧不清的水蓝色里。
  这里的气氛显然也紧张了许多,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在这里划出了警戒线,限定了流动人员的活动范围。广场树荫下的那一大片花园像是经受了一次野兽的践踏一样横七竖八地歪倒着。现在,在这朝露初凝的黎明时分,有的花卉已经被露水滋润的微微缓过神,刚刚抬露出娇嫩的脸儿。
  就在这时候,人们看见一片云一样洁白的影子袅袅地从花园那里飘然而至。她行走时婀娜的举止看上去像是在蓝色的湖面上展翅的天鹅。然而,她的脚步是坚定的,她那云一样的步伐看上去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
  她是沈雪。一夜的骚动使她为江杉担心极了。天快亮时,外面的情况越来越紧张,有时候会有呼啸的警车掠过街道。尖锐的警笛声使得沈雪绷紧了神经。她突然把双手抱在胸前,像是在祈祷上帝似的喃喃地说着什么。当街上再一次响起警笛声时,沈雪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家跑到了街道上。
  街上混乱的景象更使得沈雪的担忧加重,她感到双腿发软。一夜无眠加上此刻的疲惫奔跑使她的脸色像雪一样白,只有她的嘴唇像是初放的玫瑰一样显出了夺目夸张的殷红色,而她的大眼睛也在长时期的惊恐中变得格外地大。
  此刻,她的眼前或者说她的瞳孔里飘扬起一面醒目的红旗。但是,她不知道那是警告她不要迈进警戒线的标示。她像是一只听不懂或者更看不懂人类的语言或者什么其它标示着某种意义的天鹅一样只是顽强地向着她所认定的那个有着蓝色湖泊的南方飞去。
  她在向着爱情奔跑!
  前面,有人对着扩音器在大声警告她,这种机械的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她一点也没有听见。她的眼前,或者说她能感受到的就是她和江杉俩人在排练天鹅之死时她所看见的江杉眼睛里涌出的晶莹的泪花……
  前面,闪出了一小团金属般的火焰,接着发出了一声闷响,她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似的猛地向后张开了双臂,而在此刻,她的大眼睛因为惊诧而最大程度地睁大了,接着,她优美的双腿弯曲成了流线形状,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她弯曲着身子躺出了一个优美的姿势,她的殷红的嘴角边,象是玫瑰的浆汁渗漏一样,渗出了一线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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