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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没有用的东西

作品名称:刘家庙村的石头记      作者:柴瑞林      发布时间:2014-11-10 10:00:41      字数:4956


  刘居才的母亲风子妈一辈子最不易的是丈夫靠不住。
  当年风子一嫁到刘家,公公就对她说,我的儿子是个玩石头的,不务正业。你要扛起这个家。风子一听,心就凉下去了。
  刘居才告诉志英说父亲一辈子只有一个爱好,这话很对,大确实爱用石凿石錾雕刻石头。每当他发现一个能造形象的石头疙瘩就吸着旱烟,一眼盯着看上几个钟头,石凿石錾就在上面敲打雕刻了。山里人都说,刘杰生了个石头命,如果生在水中或黄土坎垃里,没啥刻就活不成了,纯粹是个日巴烂,没用的东西。
  刘杰只要在山里谷里雕刻起来,就忘记了外界的一切。他口袋背上些玉米面窝窝,钻在石缝里过活。每日除了吃窝窝,把屁股撅到水泉边上喝冷水的时间,都在石头上叮当。
  山里有传说,刘杰是山里的石头精养出来的。更加形象的传说:一年,这里一位老人,在太阳出山时,看到东边天界里出现了一个身着红光耀眼衣裤的年轻媳妇,怀着娃,肚子大得像谷草垛,太阳升到当天,这个媳妇不见了,成了一个大石峰。这个老汉把看到的情况还没来得及告诉村里人,刘姓的一个媳妇就生出来了一个白白胖胖,像石头疙瘩一个模样的娃,那娃就是刘杰。
  正事不出门,邪事一溜风,刘姓媳妇生的石头娃,是石精寄脱的,是个妖怪。
  刘杰长大以后,无论从那个方面看都是个肉身凡胎,没有一点两样。在他十二、三岁能出山放羊了,就掮着羊杆,吆喝着山歌,早出晚归。
  有一年山里发现了凿磨石,这是河北边一个姓石的名叫有奇的石匠发现的,就在那块打凿出几合磨面的磨子。石有奇这一发现,注定了他终生的事业,便没完没了地打凿起来,一合一合磨子在他的手中产生出来。有磨面的、磨豆腐的、磨辣子面的、磨花椒面的。村里人都用地产的东西换着,安装起来使用,便当好使。
  从此,石有奇脱变成一个“专业”的凿磨石匠,把山山涯涯的一点土地都让给了别人,干脆以手艺糊口养家。
  刘杰出山放牧,再不吆喝山歌了,痴痴地站在石有奇的石头摊摊上看稀奇。有一次,手痒痒,拿起石有奇的家伙也叮当起来,嗨,不几天,叮当出一个小山猴来。猴子活灵活现的,简直会哭会闹的神气。石有奇看了刘杰凿刻的刀法纹路,伸出了大拇指说是个石匠料。刘杰的兴趣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又凿刻了一只巨大的石头狼。那是用一个像狼的大山峰凿刻出来的,眉眉眼眼俱全,还托了一条特别长的大尾巴,张牙舞爪在山岩中占领着威风,吓得所有的野物都不敢出没,逃得远远地隐藏起来。
  从此后,刘杰出山就不为羊操心了。把羊群赶到有草的有水的地方,任它们吃喝玩儿去,一心在石有奇跟前学石匠功夫。他把石有奇的工具用老了,秃了,把家中的窝窝天天偷几个给他吃。石有奇很喜欢这方面的“人才”,刘杰很自然地成了他的徒弟。
  刘杰只学手艺不出正路活,几年过去了,没有打凿出一合磨子,全弄些没用的玩意儿,但石有奇说,玩意儿比石磨难弄多了,他还小,只贪玩,等他长大了,就会搞石磨为生了。刘杰的悟性感动了石有奇,石有奇把女子许给了他。
  石有奇说,不看刘杰家现在穷,以后不会穷,就凭刘杰的天份和我女子的勤快也要发家。风子从小对庄稼行道有悟性。种、耙、打、碾样样出手不凡,使男人们望尘莫及。她搭的柴草垛谷子垛高高大大,挺挺拔拔,俊俊样样的。木杈拿在她手中,如拿一根绣花针,杰作一个个就出来了。
  刘杰和风子渐渐长大起来后,山里人都看出来了,风子确实是石有奇说的那样,是过日子的好手,刘杰却是个没出息的货。山里人骂他是凹头,啥心不操,啥活不干。就说放牧羊群吧,后来都不顶得住了。把羊赶进山,三天五天不回来,钻在石缝里,吃野草喝泉水,光精心琢磨那些闲儿,气得大死时,都不要他守服、抛弃了这个儿子。
  石有奇的儿子石光大也是个有名的石匠,十里八乡的人都来买他打凿出来的石磨。石光大的胸怀比大还宽大,不嫌弃姐姐的这个凹头男人,还和他打得火热。在石头活上他们有说的,咕咕叨叨永远说不完。村里人想不通,说石光大也是个凹头,和刘杰好得像两只钻到蜜罐罐的蜂儿,咋不把刘杰往好路上调教哩。
  风子为这事和娘家兄弟也不和适了,见了总要发呱几句,石光大笑哈哈地说:“你懂个啥?”风子更加生气,不想理他了,三月五月不去娘家,虽说只隔了一条河,只要踏上木板桥几步就过了,像隔山隔水一样不愿往来。
  村里的婆娘们,忌妒风子人漂亮有本事,在婆家当掌柜的,就用刘杰不务正的话刺伤她,风子生气得不得了,就和刘杰闹。刘占才、刘居才兄弟从小知道大不务正,妈是好妈,无论啥事都依赖妈,和妈亲和妈近,不把大当回事。刘杰吸着旱烟锅,默默地看着墙壁出神地构思着石猴石狼石兔石牛石羊……怎么凿刻,不在乎孩子们对他的态度。
  刘杰在外当副省长的兄弟也对刘杰不满意,怕他调教不出好儿子,才把刘居才带出去上学,走上工作岗位。
  刘居才在人们面前感到没面子,不想对人说起凹头大一辈子搞得夫妻反目,父子不合,他和哥一样认命了。自己的一切靠自己,大没有给他们创业。
  现在刘杰都六十岁的人了,还不“长进”,豁出一条命钻在山里还搞那事。生产队上干的候,不敢“嚣张”,乖乖的,风子和孩子们也省心,可这一开放改革,不得了啦,把土地承包下来,他屁股一拍又钻到山里去了。青年时候有羊群放牧,现在没有了,光弄石玩意。
  刘杰一半月了才回来背玉米面窝窝,风子说:“背啥你背,当谁的背?”
  刘杰把干粮口袋搭上肩,笑一笑,啥不说出了门,直往大山里走。风子不依了,追出去,拉住要下肩上的干粮口袋,刘杰“咚”往地上一撂,啥不说直往前赶路。风子又拾起干粮口袋趔趄去,递给他生气地说:“背上吃去,死在山里再不回来!”
  风子转身走了几步,猛回身又来几句:“一辈子没有搅和你,都老了,看着进坟墓的了,还不务正,居才要带没过门的媳妇来,你那熊样,丢人卖姓的,把媳妇都要让你给拐腾出去。”
  刘杰站下来听着,没回转也没回口。
  “人家女子来一看一打听,咱们是甚根基?女子找婆家查三代,一代不务正业都不给人,你不知道这个理行吗?”风子的声音大得在石谷里行成回音。
  刘杰还是站着,不言语。
  风子更来气了:“你一辈子害得我当了男又当女,是不是要把儿子害得娶不上媳妇,心就甘了?啊?”
  “等他们回来的几天,我趁早回来!”刘杰不生气,慢腾腾地说。
  “不行,你给我回来!”
  刘杰一生第一次听妻子话,转身要往回走。
  这时候,石光大从板桥上过来了,喊一声:“让他去,你懂个啥!”
  刘杰在困难的时候,知己出现了,助了他点威风,正想着该回山里还是该回家里。脸上闪现着笑容,笑意像看不到的清莹的洁水,渗透了他脸上的沟沟道道,那张本来宁静和善的脸变得激情动人。
  风子看到娘家人,气不打一处来,扭身进去,重重地关上门扇。
  “咋样嘛?”石光大问蹲下来掏出烟锅袋的刘杰。
  “还差几种。”
  “啥时能出来?”
  “年前差不多吧!”
  “天冷了,石头不好凿。”石光大看着刘杰和善平静的表情说。
  “没啥,心里带上劲了。”
  石光大接过刘杰给他装好的烟锅,找了块石头坐下去,一边放嘴里一边伸过去,让刘杰给烟锅里点火。吸溜几口,一股股淡淡的烟气从他的鼻子嘴里冒出来。等到淡淡的烟气变成一股浓烟的时候,停下来说:“日他的,我也想弄哩!”
  “弄妙!”刘杰用心听着石光大说话。
  “你说弄吗?”
  “弄!”
  “唉!”
  “怕啥!”刘杰柔中有刚地说。
  “不弄,他妈手痒痒,这弄吗,和家里人淘气,日子不好过哩!”
  “弄,怕啥!”
  “……”石光大吸溜几口停下来,眼看着眼前茫茫的苍色的石头大山。
  “咱生在石头窝窝里,不弄石头弄啥!”
  “话是对我的味……”
  “娃们大了,过去,咱哥俩手痒痒心痒痒,他妈弄不了个别的。说起来,你比我他妈能,打凿的石磨,全家人还得了益已,我这一辈子,球,尽干了些没名堂的事情。你姐姐骂我,我心里自个悔,凭啥教一个婆娘家当男又当女。”刘杰自愧地说。
  “教你改,能改了吗?”
  “改不了,铁了心了。”
  “咱们干石头活的人,心里有石头,只有对石头好,对其他人都冷冰冰的。”石光大说。“家里人和村里说你跟上我学坏哩,糊弄哩。”
  “怕啥!”
  “……”刘杰思谋起来,半晌不说话。
  石光大说:“我的娃也学会了,打凿石磨比我还精到。”
  “成功能行,年龄小,本事胜过你大、你和我!”
  “胜不过!”石光大谦虚地说。
  “胜过!”刘杰一句是一句,说出的都是实话。
  
说起石光大,也不简单,是个能干精诚的汉子。和大一样凿石头,把人也陶冶得耿直硬犟起来。他和刘杰对味,志同道合,但性子刚直,任谁欺他都不行,说话铮铮地响,走路认准一条直线不回头。
  他的长相像姐姐风子,大脸盘,红脸堂,直鼻子,厚嘴巴,魁梧体魄,走路一股山风生在脚下,说话,山谷里回荡有声。他对人对事忠贞不二,说到的事都能做到。比如要给别人帮凑钱物,自己家中那怕等米下锅等钱救命都要先尽别人。村子人都说,村南的刘杰家,村北的石光大家的人都是世上好不过的人。他们的威信高,感招力不小,就是不干多少顾家的事情,重点是刘杰,说石光大不顾家有些亏,但眼下他也和刘杰一样了,和妻子白莲也吵闹起来。刘杰的婆娘和白莲一早上河边洗米,都要把米盆端上到板桥中间站着气得红脖子粗脸的,骂上一阵不好听的话,两个人心中稍稍好受一些,才转身回家中做饭。
  刘杰和石光大看见了也不到心里去,他们知道自己“中了邪”拔脱不了,坑害家中老小。
石光大对刘杰这么说:“哥哟,不得了!”
  “啥不得了?”
  石光大欲言又止。
  “快说,啥不得了?”有些刘杰紧张。
  “我娃像我!”
  “像你好啊,你想要别种?”刘杰笑了,做了个少有的鬼脸。
  “像我一样爱琢磨石头,又要惹家里吵嘴打架了,他妈不想有安静光景过哩。你好,两个娃都不像你,不弄他妈石头玩意儿。”
  “才是你的娃哩,咋不像我那些哩,和我勾制不到一搭里,光说破枣子话哩。”
  “你们刘姓风脉好,娃都念书识字识大礼,不像我们石姓光弄石头哩!”
  杰吸溜着咽袋儿,沉思起来。
  
刘杰的老婆在院内悄悄偷看了一下,知道是石光大和老汉还在聊,他知道他们又说石头哩,故意放大声音说:“桂珍,快吃了上地,还在窑里摸索啥,白把你活到世上,尽干没灯台子的瞎事。等你明儿死了,把你扔到石头堆里不用入棺材,让石头把你收敛了去,当个石头算了。把你个石头人,石头心,石头肝、石头肺的吃石头屙石头的东西。”
  徐桂珍却觉得婆婆当着娘家人的面骂公公,又是捉着自己数落,有些过火。把婆婆拉到窑里劝解了一阵,婆婆“唉”了一声,又去忙别的,还说:“数落一整天也不起作用,石头养的,人把他没办法。”
  这时候,刘占才也从坡头上下来了,看见两位长辈在石头边说话,搭上了话:“舅舅没凿磨子去?”
  “去呀!”石光大站起来,扭过身向外甥搭话。
  占才又说:“舅舅你到家里去坐坐嘛!”说着侧过身子,用右手示意,让舅舅前边走。
  石光大摇了摇头说:“不哩,要凿磨去哩。”
  这时候刘杰已走得看不到了,石光大也急火火要往坡上走。
  “你看见咱们这河上边的桥成啥样了?”
  “咋不知道,走在上面叽吱叽吱响,吓得过桥的人猛跑,只怕掉水里哩。夏天还不打紧,冬天就要好看了,非冻出个病来不可。”
  “可不咋的。”
  “你是说要咋哩?”
  “想和你和我大商量一下,另搞一座桥,全弄成石头的,你想咋样?”
  石光大兴奋了,猛回转身子说:“还咋样哩,只要你们头头发话,我同意搞,少弄些磨子少换些粮食都没啥,只要把桥弄治好,积福行善哩。”
  “这板桥听说是清朝还是什么时候,是我们祖宗们坐了官弄的,在这前头,河上放了一棵砍来的大树,大家攀着过,前前后后淹死过几个娃娃和婆娘。这河发了大水,淹死人是最容易的事情。现在桥成啥样子了,再不收拾,有一天塌下来......”
  “可不咋的!”
  “你同意哩?”
  “咋不哩!”
  “先征求征求你的意见,再和我大商量一下,你们石匠一边搞一边指导,咱弄它个新崭崭的石头桥,我设想还行哩。”
  “木工也能用上哩吧?”石光大问。
  “木工现在不用,随后再说。”
  “我们成功也算一个。”石光大说。
  “我再问问表弟,他同意力量更大一些了。你们老小石匠在修桥的时候最是上首人才,全村的人都要参加哩,开山炸石头的,采石头的,运输石头的,打地基的,挖河道输通水道的,准备粮钱的,就这么些人家,要忙个鬼吹火哩,干个一年半载的。这中间吃不了苦不行哩!”刘占才说起来,信心十足。
  “开会动员一下最好!”石光大说。
  “肯定要开会。在下边先串通一下,到时劲就齐了。要不你举拳头他反对,你说东他说西的咋整。”
  “这话不错。”
  刘占才对舅舅说完了这番话,又让舅舅家里去,石光大说:“不去了,你妈见不得我。”说着回过身子走了。
  刘占才对着舅舅的身子背后又来了一句:“算对舅舅说好了?”
  石光大头也不回地说:“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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