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烟花世家（８）

　　“不不不！儿子，你不能这样想。妈妈那是意外事故。做爆竹的人，这样的意外事故真是太多了！不能怪我的儿子，那时，你才六岁呢！什么都不懂，这怎么能怪你？”爸爸一把抱紧我，脸擦着我的脸，看得出他也非常伤心。
　　“爸爸，做爆竹这么危险，为什么大家还要做呢？那次爆炸妈妈死了，还有好几个人都死了。可是后来，很多人又在那里做爆竹了。爸爸，难道他们都不怕死吗？”我心有余悸，心存不解。
　　“儿子啊，都是为了谋生啊！你难道没听到大家说吗？他们说，宁肯炸死，也不肯饿死！”爸爸深深地看我：“一个人，总得活下去，要活下去，总得有吃的穿的，要有吃的穿的，就得有活干呀！我们这地方，没有什么矿产，田地又很少，不做爆竹，吃什么呢？”
　　“啊……”我现在懂得了谋生的沉重含义：谋生，那就是你即使不想做的事儿，但是为了填饱肚子，穿暖身子，为了不被冻饿，再不想做的事情，你也得做！
　　“爸爸，难道就没有办法做到不出事吗？”我仰起头，希望爸爸能告诉我一个好的答案，在我眼里，爸爸是最能干的，他什么事都办得到。
　　“儿子，做爆竹也不是一定就会出事，关键是管理要严密，操作要按规定，那样的话，即使出事也是很小的事情，就不容易死人了。”
　　“那妈妈她们是不是不按规定操作呢？”我就爱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是妈妈不按规定，是有个别工人没有按规定操作，所以害了妈妈她们。”看得出爸爸很耐心地解释我的问题，可是他的脸都因为疲劳而有些变型了。
　　“呀！”门叫了一声，一定是耍傩神的人曲终人散，哥哥回家来了。他跟着傩神队伍跑不肯回家。
　　“运福，快点洗漱睡觉！”爸爸吩咐哥哥。
　　“啊。”哥哥应了一声，“爸爸，你不知道，傩神去了牛厂长家，牛厂长拿了五千块钱，所以傩神在他家里留得最久了。耍了好多新花样啊，牛厂长乐得嘴巴都扯到耳朵上去了。”哥哥羡慕地咂着嘴巴。
　　“睡去吧，不要在这里唧唧了，晚了！”爸爸没有发表意见，但看得出他对牛厂长什么的不感兴趣。
　　“哥，杨柳柳回去啦？”我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可还是忍不住要问。
　　“不回去难道还住到我们家里来啊？”运福哥一副看我笨的神情，一边打了水擦脸。
　　“爸爸，你想得到吗？杨柳柳爸爸也是做花炮的，赚了老多的钱。不过，前年他们厂子里炸了，厂子变成了平地，他爸爸呢，也就上西天去了。”运福一边擦着脸一边嚷嚷：“爸爸，你也不要去做那东西啦，太危险了！”
　　“啊？”我和爸爸都忍不住惊呼：“那个柳柳也没有爸爸了？”
　　“柳柳真可怜啊！”我忍不住叹息。
　　“她可怜？你才是可怜呢！”哥哥毫不留情地说：“她妈妈现在嫁了个有大工作的老公，再也不可怜了！可是我们爸爸还在干这可恶的东西……哎，担心。”运福哥嗡声嗡气地说。
　　“儿子，你这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啊！”爸爸笑了：“不过别担心，爸爸会好好注意的，晚了，睡吧！”
　　爸爸熄灭了电灯。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外面别人家欢乐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有人从小巷子里经过，高声说话的声音还在响着。
　　爸爸傍晚打趔趄的情景依然像一记偏子抽在我心上。爸爸老了，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到这一点。我已经没有妈妈了，要是爸爸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敢再想下去。
　　要是能快点长大，就不会让爸爸这么受累。可是我偏偏就像淋了铁水的草，硬是拱不高。看我脸像瘦猴手像鸟爪，爸爸都不知道叹息了多少次。
　　不行，我得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我不能这样天天眼巴巴地盼着爸爸给我好日子，我得自己努力杀出一条路来。
　　爸爸的鼾声已经响起，听着他睡觉的声音，我心里才踏实了一点。爸爸现在是我全部的依靠了，我不能再给他增加负担，得想办法让自己做一点让爸爸开心的事。
　　可是我又矮又瘦，能做什么呢？
　　爆竹！爆竹！我可以做爆竹来挣点钱，帮爸爸减轻一点负担。想着自己能快速地将那些筒子扯好褙好，这就是证明，我是可以帮爸爸赚钱的。
　　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爸爸曾给我描述过老爷爷时代荣耀的日子，此时便又涌到眼前：
　　旺县河边的小街上，我家的爆庄——鑫隆爆庄的店铺前人来人往，店伙计飞快地跑进跑出，帐房里算盘珠子哗啦啦响成一片。
　　“正鞭两百箱，发往美利坚合众国；八扣，六百箱，发往南洋；长手牡丹一百箱，发往欧罗巴……”
　　“是！正鞭，两百箱，发往美国；八扣六百箱，发往南洋；长手牡丹一百箱，发往欧罗巴！”随着唱和的声音，一箱箱成品的爆竹烟花就从我家后面的小码头装上木船，顺流而下，到达广州，跟着，白花花的银子滚滚而来。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家的李氏鑫隆爆庄千里闻名。
　　我的老爷爷李闻仲是这一带最有威望也最有钱的资本家。
　　可惜的是，家运总跟国运转。好景不长，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小鬼子打了进来，我老爷爷的爆庄立马萧条起来，物价飞涨，一边是生产的东西因为战争卖不出去，全部积压起来；一边是生产无法进行，赚得少出得多，周转异常困难。
　　老爷爷看大势不好，低价卖出了自己的爆庄，愁恨交加，眼看着国破灾生，老爷爷气恨交加，在中国大地炮火连天的那段时间，吐血而亡。
　　那个时候，爸爸已经在北平读书，老爷爷立意要将他培养成有能力的事业接班人。爸爸不知道，巨大的灾难不仅笼罩了整个国家，也笼罩了自己的家。
　　爷爷恨透了给中国带来巨大灾难的小鬼子们，毅然丢下开始破败的家业，抛妻弃子参了军，他发誓，不打跑日本鬼子就不回家来，结果真的一去不返。
　　到现在，爸爸和我们都不知爷爷在哪里，不知他牺牲在什么地方，也不知安埋了没有。
　　可怜的奶奶守着那间门庭冷落的唯一的财产——一所破败的房子，解放后，划成了破落资本家的成分，挨了许多批斗。
　　奶奶四十岁的时候，又一病不起，她想方设法把爸爸叫了回来，对他说：“玉枫，儿子，娘要走了，可是还有一件心事没了，我死不瞑目啊！”
　　爸爸跪在奶奶面前：“妈！不要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
　　“儿子，走不走的，也依不了我自己。我也没有办法呀！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妈妈咽不下这口气呀！”奶奶泪流不止。
　　“妈，有什么事就说吧！我发誓，一定把您没有了的事办到！”爸爸大哭，心痛如绞，眼看着奶奶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忍不住号啕起来。
　　“儿啊！这里……”奶奶指着自己贴身衣服的口袋：“你，把它，拿出来……”
　　爸爸抖索着手，从奶奶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小包，他感到非常奇怪：“妈，这是您的私房钱吗？”
　　奶奶有气无力地摇头。
　　爸爸用最快的速度打开那个油纸小包，不由得傻了眼，纸包里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张毛了边的纸片，一眼就看到上面两个繁体字：遗嘱。
　　“妈！”爸爸泪流满面，他以为这是奶奶写的遗嘱。
　　“儿子，这，是你，爷爷临终时，写的，遗嘱……”奶奶停下喘气，而后又拼尽全力地说：“可是，你爸爸、和我、们，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搞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儿啊，妈妈，要走、了、只有、把、它、传、给你、巴望、你或后世、子孙里、有福气的人、或者、可以、解……”
　　奶奶的话缓慢，清晰，她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最后的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她那双并不甘心的眼睛。
　　奶奶死后，爸爸为了给奶奶守长孝，没有再出去。
　　因为成分不是很好，也因为家里太穷，没有人看得上爸爸。后来，四川一带发生旱灾，妈妈从四川要饭到我们这里，看爸爸人很忠诚，就嫁给了他，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妈妈三十岁，爸爸四十岁了。一九七八年，运福哥哥出生，一九八一年，我出生了。爸爸妈妈俩个人都在公社的厂子里做爆竹，能赚到养家的钱，我和哥哥的哇哇哭闹之声也让家里有了生机，日子开始有了欢乐。爸爸也感到了为人父亲的幸福……
　　我就这样夜不能寐想着家里的事情，而且，一想到奶奶交到爸爸手里的那张纸片，我就更加兴奋起来！
　　多么神秘而又充满诱惑的纸片啊！那是老爷爷传下来的！那上面会有什么财宝吗？或者老爷爷做爆竹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