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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十七)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8 11:53:23      字数:5353

第二章 第八节

好家伙,这县政府的大门真宽!
三五辆驴马车并排着往里走,谁也碰不着谁。可是,这门咋看咋不像个门。用几根铁棍焊得跟个大猪圈棂子似的,这能叫门吗?这种门怎能挡住贼呢?按理说,这县政府的大门应该跟过去的县衙门一样:高高的门槛,厚厚的门脸,那门脸上还得砸上一排排的铜钉,——那铜钉刘巴锅说能卖几头黄牛钱。门环得是个铜虎头,龇牙咧嘴的,虽说不咬人,但能吓唬人。门口还得有个大红牛皮鼓,好让人击鼓含冤呀。这没有鼓,怎么让县长升堂问案呢?
不管他,往里闯再说。过去就有个小丫头春草闯堂,现在我这个“高大娘”——不,高奶奶,还不能闯吗?——高奶奶在沭河东拉过游击,救过共产党的县长,所以,那时解放区的干部,有的称她“高大娘”,有的称她“高大姐”,是个有名的“革命老奶奶”。
看大门的是马陵县革命委员会的一个常委委员的公子,二十多岁,油头粉面的正和一个姑娘在门卫的值班室里调情呢。他看外面进来三个人,又好气又好笑。好笑的是这三个人的装束:骑在小黑毛驴上的老太太(那就是高奶奶),包着个团头,穿着旧的灰布大襟褂,风一吹,分明可以看到褂里镶边的是大红布。裤子是黑的,扎着裤脚,也不怕热着呢。尖脚不小,称不上三寸金莲。牵驴的是个壮年的庄稼汉,(——那是高奶奶的女婿,叫犟牛,三十多岁。)他上身赤精巴,下面穿着大腰裤。破旧的白布裤腰是掖着的,没勒裤带,若不小心,一使劲裤子就能掉下来。裤子要是掉下来那就坏事了,因为,没裤头穿,裤里的家伙肯定不安分,会好奇地露出头来。那家伙不小,因为隔着裤子就可以看到那鼓鼓的一大堆。庄稼汉的裤子卷到了膝盖上,长裤子当作短裤头穿。没穿鞋袜,赤着的脚叉开着,又粗又壮。剃的是和尚头,一个磨没了尖顶的破斗笠挂在脖子后面。跟在毛驴后面的是个弥陀佛似的老汉,(——那就是万富,高奶奶的堂兄弟,六十来岁。)一个旧斗笠遮住了半个扁圆脸,穿的那件长大褂,是破的,蓝得发灰,灰得发白,前后掖在腰间。足蹬的是一双老蒲鞋。说是蒲鞋,并不是蒲编的。而是细麻绳编制的,硬虽硬,但结实,马陵县的男人几乎都穿过,可是在城里那就希奇了。这三个不速之客,进县革命委员会大院也不打招呼,目中无人似的,直往里闯,能不气人吗?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们随便进出走动吗?说实在的,你们要是做个轿车来的,我倒可以不问,不问也知道是个官。你这骑毛驴的日闯县革命委员会,成何体统?我不问能行吗?革命警惕性是不可少的,坏人都会装成穷人来破坏。
“喂,你们找谁?!”公子哥边喊边出了值班室。
“俺找杨蛋。”高奶奶说着又要往里走。
“什么羊蛋、猪蛋的!”公子哥拦住毛驴,“这是县革会,又不是羊圈,哪来的羊蛋?”
“小同志,杨蛋就是杨县长杨兰亭。”万富陪着笑脸解释,并连忙递上一根“大铁桥”香烟。——那是临来时买的,一毛四分钱一包。准备招待公家人,一毛四,两个工的价钱,他吃不起,只能抽老烟叶。
公子抽烟最低也是“大前门”,——虽然那是他偷他爸爸受贿来的烟,一毛四分钱一包的“大铁桥”,配拿出来上贡吗?他看也不看万富,双手招着,像赶鸡赶猪赶羊似的,把他们三人往外赶。他不愿沾他们身上,怕脏了手。他不耐烦地说:“这里没羊蛋,也没羊蛋县长,只有朱主任是这里的一把手,你们走错地方了,也找错人了,快走吧。”
“你烧包什么的?你赶谁走!”犟牛有点发毛了,看他那个男不男女不女油头粉面的熊样,犟牛就不舒服,“没有杨蛋,找猪蛋也行,你叫谁走的?!”
“你个小熊样,能什么的?”高奶奶看人家出出进进没人问,也没人赶,偏偏赶他们,这不是明显欺负人吗?“你老姑太太今天就要往里走,看你能怎么着?犟牛,俺就进去见那个什么猪蛋!”
小黑驴似乎也看不惯看大门的公子哥,仰起头对着公子哥咴咴一声长叫,那意思分明是说:“嘿儿——嘿儿,看你小子咋办!”
犟牛拉起驴缰绳往县革命委员会的大院里走,公子哥气急败坏想阻拦,——在女朋友面前让三个乡下人奚落不丢面子吗?他伸手就勾住犟牛的光肩膀想往后拖,谁知犟牛一反手,却扣住了公子哥的手,犟牛那又粗又大的手,就像个铁箍,把个公子哥细皮嫩肉的手勒得红印爆出,痛得公子哥亲娘皇妈直叫喊:“哎哟哎哟,你怎么打人!”
“你看我打你了吗?”犟牛对公子哥不屑一顾,“是你抓我,我把你手拿下来,就叫打吗?大天白日的,你怎么诬陷人!”
这时,周围围上来不少人,高奶奶骑在驴上对看热闹的人说:“俺是来替人打官司告状的,他看俺是农村人,就是不给俺进,这难道不是讲理的地方?不是共产党地盘?是皇宫还是土匪窝?为什么不给俺这些老百姓进?难道当官的还怕见老百姓不成?俺们能去杀他吗?俺也不呆,杀他一个两个能管什么?”
“小青年,你别生气,”万富怕事情闹僵,忙打圆场,拉开犟牛的手,“俺是来找县长替人申冤的,你让俺进去吧。”
“不行,就是不让进!”公子哥揉了揉手脖子,像只掐了屁股的蝈蝈妈妈——母蚰子,一肚子蹿火,“你们要是硬进,我就通知公安局来逮你们!”
“就冲你这话,俺非进不行!”这位“革命老奶奶”更吃热了,圆脸一板成了烧饼,“犟牛呢,进去,看这小子能怎么着!”
公子哥想拦,怕那黑大汉又勒手脖子,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狠不起来,便要打电话通知公安局。正在这时,院里面走来一个人,那人头戴旧军帽,身穿旧军衣,足蹬黑布鞋,那鞋一看就知道是自家手工做的。尽管那人衣着简朴,但红光满面,看得出此人很注意保养和修饰。
公子哥一见此人,就像落水狗见了救命的稻草,忙喊道:“朱主任,这三个人不听劝阻,硬要往县革会里闯,我拦他们,他们竟打我。”
朱主任对公子哥送去一个不快的眼色,不过,这眼色送得很快,除了公子哥有所觉察外,其他人谁也看不出来。
朱主任笑呵呵地来到高奶奶他们身旁,很客气地问:“老人家,你们有什么事?”
“俺找杨县长告状。”高奶奶说。
“杨县长早就调走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可以吗?”
“跟你说能管?”高奶奶怀疑地问。
“他是一把手,是马陵县最大的官,怎能不管事?”门卫公子哥插嘴。
“两只手都不管用,一只手就行啦?”犟牛鄙视地望着公子哥:小样,我整不死你!
“有什么事,你们跟我说,也许我能问问。”朱主任仍然是春风满面。群众的水平本来就低嘛,不能要求太高,“走,老人家,跟我到办公室里坐坐,慢慢谈。”
“毛驴也给进?”高奶奶问。
“给进。今后你什么时候骑驴来,都给进,谁要不给进,就说是我叫进去的。”朱主任笑容可掬。
嗯,这个人还像共产党的官样。实际上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打游击时,县长就是背个大屎粪箕子,东躲西藏。有什么事就到俺家问,再不就叫俺打听。这如今一坐江山,就摆起架子了吗?
朱主任头扬着在前面带路,犟牛牵驴跟后,高奶奶没有下驴,头扬得高高的。她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她就是要挺直身子往前走。这也是让城里人看看,俺这些乡下人躺下去的是条路,立起的就是堵墙。万福仍然缩手缩脚地跟在毛驴后面。好在驴没尥蹶子,不然,他准被踢着。
犟牛本想把毛驴牵进办公室,无奈高奶奶得下来,不然,头会碰到办公室门上框。再说,毛驴喜欢外面的大自然,不愿进办公室嗅那血腥的权力味。
毛驴很自觉,散在办公室门口也不跑远,只要犟牛在,它哪儿也不去,来个母驴也休想勾引走,它比人忠诚,守纪律,懂规矩多了。
三人进了屋,高奶奶坐在椅子边上,万福背后有椅子偏不坐,非要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地上,犟牛则蹲在椅子边。
朱主任再三叫他们坐在椅子上,他们偏不,说这样舒服。秘书是个漂亮的女孩,给他们三个人一人倒了一杯茶,一人一根“大前门”香烟。黑汉犟牛抽烟不喝茶,万福喝茶不抽烟,——五十多里路,从早晨走到现在的小晌午,累还不太累,就是有点渴,再说,这是什么“一把手”的茶,马陵县最大官的茶,肯定比雪梅家的茶好喝,不喝白不喝。高奶奶既不抽烟,也不喝茶,坐在椅子边上还是板着个脸,——气还没消呢。
“你们有什么事就说吧。”朱主任依然笑津津的。只是,黑汉犟牛总觉得他这个笑没有万福舅笑得自然。那是装出来的,是假笑。
“俺想问问,现在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高奶奶板着的脸略微有点松动。
“当然是啦。”
“还允不允许老百姓讲理?”
“当然允许啦!如果不允许能让你们坐在这儿吗?”
“允许讲理就好。”高奶奶呷了一口茶,那是为了润润嗓子,“俺问你们,既然天没变,既然还是老共天下,为什么共产党的干部要受那些地痞流氓摆布?过去三青团员罗修道抄过俺姐的家,那是因为俺姐和俺两个侄子干八路。现在俺姐的儿子儿媳妇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你们派去的县宣队又让罗修道的弟弟罗修德来抄俺姐家,这到底因为什么?”
“是的,罗修道过去是个保丁,天天来敲仁贵家竹杠,最后没办法,一家人都跑到河东拉游击去了。罗修德虽说不是三青团员,也没当过保丁,但他毕竟是罗修道的弟弟。仁贵和仁贵家里虽说是共产党干部,没贪公家的,没沾老百姓的,是大家公认的好干部。现在,县宣队让罗修德当队长,管着仁贵家,俺看这样安排不合适。”万富舅爹附合说。
“朱主任,你们派出的县宣队,在陵河镇好坏不分。老百姓说严武、仁贵是好干部,县宣队就偏要打倒他们。老百姓说刘大赖那小子是个无赖,是个懒汉,专讲共产党的坏话,县宣队就是不信,还让他当生产队长,如今,陵河成什么了?谁跟李三谦跑,谁替县宣队帮腔,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三教九流,都能成红人。你要不听李三谦的话,就是坏蛋,这样怎么行呢?”高奶奶愤愤地说。
“噢,如果真像你们讲的那样,不依靠贫下中农,那当然是不允许的。”朱主任理了一下军帽,笑笑说,“不过,像严武、郝仁贵的事,下面群众反映也很大,有不少人民来信呢。”
“什么人民来信?那都是些好捣蛋的家伙,在干部那里捞不到好处,着急了,就背后捅刀子,有本事可以公开说嘛。”犟牛仁款插嘴说。
“你说的只能是你个人看法。”
“俺说的就是陵河老百姓的看法!”犟牛根本不买朱主任的帐,“俺们在陵河生,陵河长,陵河人哪个好,哪个坏,他们有什么举动,有什么想法,俺难道不清楚?县宣队才去几天,他知道个屁!”
“是的,犟牛说得不错。”万福说,“严武是好人,仁贵是好人,共产党中像他们这样的干部不多了。县宣队去时间不长,时间长了肯定能识别谁好谁坏的。”
“不管怎样说,李三谦要是这样搞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信,你试试瞧。”高奶奶说,“你一个共产党干部,不听老百姓的话,独断专行,想怎么就怎么,老子天下第一,非倒霉不行!”
“朱主任,时候也不早了。”万福看朱主任并不注意他们反映的情况,便进攻一次,“俺这大老远来一趟,你给俺个说法吧。”
“严武、仁贵让你们今天来,就是想个答复吗?”朱主任别有用心地问。
“他们俩有什么权力叫俺们来!”高奶奶反驳说。
“那你们大老远来图的什么?”
“俺什么也不图,俺只是看路不平,俺只是想看看还是不是共产党当家。”高奶奶说。
“你也别问这问那了,俺今天来只想讨个说法,我们反映的事,你打算怎么办!”犟牛不耐烦地说。
“这个事呢,我们还得调查一下。”朱主任依然笑眯眯地说,“你们先回去,等候我们消息,不管怎样说,你们能主动来县革会反映问题,这就很好。说明老百姓对我们党相信,对我们县革会相信,我代表县革会向你们表示感谢。”
到底是个大官,说话办事都通情达理。高奶奶心里比较佩服。像这样的官多一些,共产党就有望了,老百姓就有福了。在朱主任说话期间,高奶奶又死死地端详了一下他的面相:方脸,大脑门,——那是天庭饱满;双下巴颏,嘴角上翘,——那是地角方圆;细皮嫩肉,两耳下垂,——那是做大官的料;两只胳臂过膝,那是帝王的坯子。
黑脸犟牛也在观察着朱主任:肥头大耳,想个吃饱喝足的白洋猪;虽然面带笑容,但仔细看,就能看出那是笑里藏刀。他不相信朱主任的话,李三谦是他派出的狗腿子,那样事情都会跟他汇报的。他也坚信官官相护这个死理。他护着下级,下级能拍他马屁。护你老百姓,你老百姓能给他什么?
万福对朱主任的话,谈不上信与不信,信又能怎样?不信又能怎样?当官的能说他们想说的话,能干他们想干的事,老百姓只能说该说的话,干该干的事,不然就没好果子吃。严武、仁贵就是例子。今天到这里来,只要把心里该说的话说出来就行了,至于下步怎么样,那就只能看他们良心了。
三个人又诉了一通苦,说了一会儿冤,讲了一会儿理,把陵南的事又颠来倒去重复几遍,看看时候不早,只得“打道回府”。临走时,高奶奶一再追问朱主任:“俺反映这个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理?什么时候给俺个说法?”
朱主任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笑说:“很快,不久,你们就会知道结果的。”
很快有多快?不久有多久?结果又会是什么?高奶奶想打破砂缸(璺)问到底,但看朱主任没有马上想回答的意思,只得作罢。是的,总得给他们一个思考研究落实的时间嘛。
再说,黑毛驴也等急了,在外咴咴直叫唤,还有五十里路要走,朱主任可以得罪,毛驴是不能得罪的。
三个人在回家的路上,尽管都还捉摸不透朱主任的“结果”,但心里还是兴奋的,坦然的。因为他们闯了一趟县革会,还受到“朱一把”的接见。这在陵河解放几十年来,都是没有过的,从来也没有,从来!不过,高奶奶还有一点不满意:这县革会的大门,怎么非要做成猪圈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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