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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下的速写像

作品名称:圆梦记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10-24 14:30:57      字数:4454

  
  他在永利公社的大院门口照例慢下车来,端详着两边门墩上挂着的招牌。去年他来的时候,门墩早倒塌了,他按他记忆中的门墩样子又磊了起来。门墩中间留出挂招牌的凹槽,招牌完全按照以前公社的招牌做的,招牌上的字也是跟以前招牌上的字一样,左边招牌上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省临市五原市永利公社。右边招牌上是用蒙文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省临市五原市永利公社。每当端详这两条招牌的时候,他都有一丝缺憾,那就是,左边的底下缺着革命委员会,右面缺着人民政府这几个字。
  他就这么端详着,车就进了大院,停在了南院墙下。他从车上下来,还能嗅到今天上午满院农村人留下的气味,还能感受到满院农村人留下的喜气洋洋的气氛。他瞅了瞅院子,那些生动的脸还依稀在院子里蠕动着。傻子张二羊那老是合不拢的嘴,露出焦黄的大马牙来,粘稠的黄鼻涕从鼻孔一钻出来,他就抽一下鼻子。张所那尖尖的头顶上乍着几根黄发,周围却光秃秃的。偏偏他最爱跟人抬杠,那几根黄发就随着他的头颤抖个不停......他就这么端详着浮现在眼前的这一张张脸,走向那一长排办公室气派的大门。
  秘书张宝江早闻声出来,站在那里候着他了,瘦高的身子躬的像只大马虾,笑出一脸皱纹来,这时趋步上前,接过了他的公文包,点头哈腰地侧身在他前面走着,仿佛他是第一次来视察的领导,又仿佛前面会有什么东西挡着了路,他要及时给他扫清障碍。
  两人进了大门,向走廊右面尽头的会议室走去。两边办公室的门上,门牌都像是从墙里面擩出来的,一眼望过去,像一列矮小的士兵,整齐肃穆地站在墙上。这让他想起了去年刚来这里的满眼倒塌相来,是他和张宝江收拾了一天,才把会议室和一间办公室收拾了出来,就又是感慨又是自豪。
  两人节奏轻快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催人奋进。尤其是张宝江推开会议室的门,躬身让他进去,他看见会议室当地用八张桌子并成的大桌子的两侧,站着他的六个小队长,向他热烈鼓掌,崇敬地望着他,像毛主席的元帅们崇敬地看着走过来的毛主席,他更是感慨万千,不由得想起去年的今天来,也是这几个人,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时,会议室的门也是张宝江给他推开的,但张宝江是笑嘻嘻的,像给出场的小丑推开了门。他鼓起勇气,走进了会议室。见能盛得下六百人的会议室里,当地也是并着这八张桌子,打横面对面坐着的也是这六个人,六颗脑袋像煨着了的朽木一样冒着烟,烟雾中,六双眼睛揶揄地瞅着他。
  他昂首阔步向桌子顶头的那把空椅子走去,一边审视着他的六个民利大队预定的小队队长。南边儿左面盘腿坐在椅子上,脸皮黑里透红,长着一张粉皮嘴,正吐出一团烟雾的,是民利一队的预定队长白海清。这人的本领是能把死人盘活,能把活人盘死,凭的就是三寸不烂之舌,外加他的好脾气。你就是气得把刀子扎向他,他也是笑嘻嘻的不躲不闪。他虽然是个农民,但活了四十九年了,揽全在地里也没动弹过一年。他具体靠什么来养家糊口,谁也说不清,因为他干过的营生太多了。尽管负债累累,但他和老婆活的样样没落在人后,是永利公社公认的能人之一。
  挨着他坐着的是民利三队的预定队长王元宝,清瘦的脸上还是那么疙疙瘩瘩,左脸上那颗大疙瘩上的三根毛还是神气地左顾右盼着。他正用牙齿咬着半截烟满嘴溜着圈儿,一脚蹬在椅子上,一条胳膊架在支起的膝盖上,长长地擩出去,耷拉着的手懒洋洋地打着响指——他们那一茬小流氓的标志,一脚踩着地,悠闲地摇着,一条眉高一条眉低,一只眼睁一只眼眯地瞅着他走过来。
  此人从小好勇斗狠,整个公社好打架的人他都跟打过架,最终都是他赢了。别看他身高只有一米六八,体重只有一百三十来斤,但这人有股子狠劲儿,你只有打死了他,他才认输,只要能爬起来,他就跟你没完,谁碰上这号人,不认输行吗?所以,他跟人打的架都是马拉松式的。最著名的一次是跟桥头上的吴三胖打的,从上午九点一直打倒下午三点。他被吴三胖打趴了八次,最后一次,吴三胖已经跟人喝酒快喝醉了,他摇摇晃晃地又找到了吴三胖,说,我还活着呢,咱继续打。吴三胖就下了地,给他跪下:“王元宝,你是我爷爷,行了吧?”
  此人早早就威震四方,谁家的小孩一哭,大人说:“王元宝来了。”就不哭了。八三年大抓人,此人脚底抹油,泥牛入海。七年后,带着一个湖北女人回来了。从此,那女人在地里受,他整天在大队的商店里跟闲人们混,不光是永利公社的事,就是五原县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虽然家里穷的叮当响,但他却混的肚圆肠肥,民利大队发生的大事小事都有他的影儿,也是全公社公认的能人之一。
  王元宝这边儿坐着的是民利四队的预定队长曲有福,像一座肉山一样压在椅子上,胖乎乎黑黝黝的圆脸上永远是笑眯眯的。现在,他双手正搭在膝盖上,同样笑咪咪地瞅着他走过来,一缕烟从他的右膝盖上袅袅升起来。
  此人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神婆,听说市里的大官都来向她卜问前程。前二十五年,他只知道在地里死受,一天,他母亲对他说:“去大队开商店去吧,你的财运来了。”他就举债去大队开了商店,果然,没出三年,顶塌了大队所有的商店,成为富甲永利公社的人物。但这人结交四方,从不得罪人,口碑极好。当然,能算做永利公社的能人的是他的母亲,他是他母亲的替身。
  这边儿左面坐着的第一人,是民利五队的预定队长王混在,正像只老猴子似的双脚蹬在椅子上,左手环抱着双膝,右臂支在膝盖上,手腕翘起来,自然拳回来的手指里夹着一支烟,眯缝着眼,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走过来。
  民利五队几乎都是他们王姓人,王家一直出着土匪一样的人物,而且男丁兴旺,一致对外,所以,全公社就没人敢招惹民利五队的人,就连王元宝也对民利五队的人敬畏三分,而王混这猴子似的人物能坐在这里,是因为只有他能把他那些土匪一样的王家人捋顺了。他靠的当然不是拳头了,他这身板,像民利七队赵胜利这样的彪形大汉,一拳就能打飞了,而是因为他极善于说服人,这样的人,当然也是永利公社公认的能人之一了。
  挨着他坐着的,就是民利六队的预定队长杨宝宝了。从坐相上就看出,此人虽然不高大,但浑身都是肌肉。一根长长的旱烟棒总是不离嘴,一张嘴,牙黑的像狗屎,烟臭味就逼得你暂停了呼吸。他黑黑的脸色里透着暗红,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太阳底下晒着的人。
  是的,如果能以种地闻名乡里的,那就是这个人了。他一天到晚思思谋谋的就是种地。当年六队东面与广胜大队之间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谁也没把它放在眼里,但他有耐心,下苦力,开了一块儿又一块儿,硬把盐碱地务弄的长开了庄稼。等人们醒悟过来,他已经开垦了将近二百亩盐碱地。两个大队的人这才一拥而上,把剩下的盐碱地在争斗中给瓜分完了,但争斗并没有完,而是变成了持久战。广胜大队的人说这片盐碱地是他们的,民利大队的人说,这片盐碱地是他们的,有一年,两个大队差点儿发生械斗。
  其中受害最深的就是杨宝宝,两个大队的人都眼红他这二百来亩地了。有一年,没等他去种,广胜大队的人已经去种上了,他只能去打官司。当时所谓的打官司,就是去找乡政府——那时永利公社已经改称永利乡了,让乡政府出面解决。但这样的事是乡政府最头疼的事,老是拖、拖,没想到乡政府的拖,让他摸透了乡政府的脾气,跟乡里的人混了个痛熟,把乡长书记喂成了家狗。秋收的时候,派出所出面,把别人种在他地上的庄稼收割了回来,从此,谁也不敢觊觎他的二百来亩地了。他就越来越富,全乡人都叫他杨地主。
  要是光是这样,他也不会成为全乡人的能人之一的,厉害的是他往出放高利贷,全乡做生意的人几乎都借过他的钱,谁要是敢不还,自然有派出所出面伺候,所以,他是以全乡做生意的人的债主的身份而成为全公社的能人之一的,而赵混马之所以要费气拔力地把他弄来,就是看中了他跟派出所和镇长镇书记的关系,因为自己必须得跟这三个人搞好关系。说实话,就凭赵混马能说服这个人出任民利六队的队长,赵混马当之无愧也是全公社的能人之一。
  现在,杨宝宝两腿盘的圆圆的,坐在椅子上,叼着旱烟棒的嘴,一半咧开,一半抿着,一脸憨笑地看着赵混马走过来。而挨着他左面坐着的那个人,就是民利七队的队长赵胜利了。
  赵胜利相貌威猛,身强力壮,是个退伍军人。到现在,行卧起坐还是一派军人作风,给他的威猛如虎添翼,谁见了都会心生敬畏,怪不得民利七队的人都怕他服他。
  原来,民利七队是民利大队最大的队,占全大队人口的三分之一,又是与向阳公社复兴公社交界的三边地区,村里又是杂姓聚居,自古以来民风又刁又蛮又乱,真是草片儿大了,甚毛驴都有,棘手的事出个没完,是历任公社书记大队书记最头疼的一个队,最让他们头疼的是,这个队有和乡政府对着干的传统,因为这个队的人不管怎么窝里斗窝里烂,但一涉及全队的利益,就一致对外起来。这个传统大概是解放前这个队的人一齐起来对抗土匪养成的,而大队书记也好,公社书记也好,派出所也好,跟当年的土匪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所以,他们一旦去七队解决问题,就会被围困在队里,直到给了社员满意的答复,最后,大队和公社就总结出了经验,总是让七队的队长在大队当个副书记,这样就好做工作了,以至于改革开放以后,七队的原队长史三后就当了大队书记,一当就是二十多年。可饶是这样,七队的人也有不买史三后的账的时候,好像是八七年那年的夏天,当时的公社书记为了抢到全县完成夏粮任务的冠军,麦子刚打花红穗,就让大小队的干部们开始催粮,限定了完成粮食任务的期限,到时候谁完不成,就搬谁家里的东西去顶任务,谁反抗,派出所伺候。别的队的社员都乖乖地完成了粮食任务,唯有民利七队的人不理会这一命令,说这不是糟蹋庄稼了?七队的队长不敢吱声,史三后只得亲自出马,催大家去割麦子,但是社员们这次不认他这个本队人了。公社书记就火了,说,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就带着派出所所有的警察来抓带头闹事的人,结果,被围在史三后的院子里走不了了。
  这事轰动了全县,来了好多警察,村里人才发发怵了,因为他们在家里闹还行,因为公社就是个大家庭嘛,真的跟县政府面对面了,还是害怕的。当他们就要认输时,赵胜利站了出来,因为他当过兵,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对村里人说:“只要你们听我的,这事我承头,杀头坐牢我一个人担,总能保住咱的庄稼。”社员们一见自己再怎么闹也不用担风险了,当然听他的了。两千号人操起镰刀跟荷枪实弹的警察对峙。警察就做瓦解工作,说只要交出带头人,别的人不追究责任。他说带头人就他一个,与别人无关。警察要抓他,全村人就护住他,他就提出跟警察谈判。
  警察没法,只得请示了县领导后,开始跟他谈判。他的条件是:他可以去坐牢,但得让他们村的麦子熟了后再收割,因为现在麦子正灌浆的了,一收割了都是二流子(瘪的)不说,湿漉漉的入了公社的粮仓,还不都坏了?到时候损失的不光是农民,还有国家呢!你们这些吃皇粮的,不为老百姓想也就罢了,谁又替国家想过呢?这几年各个公社为了抢到完成粮食任务的冠军,哪年县里不坏几仓库粮食?
  警察被他说的脸红红的,征得了县里的同意,答应了他的条件,关了他一个月。因此,他在全公社威名大振,当然就成了全公社的能人之一了。民利七队的人更是把他当英雄看待,一致推他为队长。要不是他因此得罪了史三后,或许他这队长能当一辈子的。现在,他端坐如山,手执一缕,正眼看着赵混马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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