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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秋风掠过山岗      作者:瘦马宇龙      发布时间:2014-10-24 12:39:07      字数:9180

 久儿成为大王原的风云人物是源于她与褚方的那场豪赌。
沉寂了千年的黄土地在一夜之间热闹和翻腾起来。仿佛那土地原本就蕴藏着巨大的生机和能量,土地的变化让大王原的一切都变了样子。这是包括久儿在内所有大王原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自从农会的人进了褚方的家,在他们家的油房门上贴上封条以后,褚方父母的那高昂的头就在大王原人的面前再也牛气不起来了。褚方的爹整个像变了一个人,茶饭不思,夜不安枕,嘴角起泡,咽喉红肿。褚方娘更是哭哭啼啼,要死要活。褚方爹甩着袖子骂:“嚎个鬼!还能翻了天去,是咱们的谁也别想沾。你等着瞧,别看马家兵跑得快,共产党来得快,富汉穷得快,但是,穷汉也死得快!”为了给全家人打气,他还在自家的门上贴了幅对联:根深不怕风摇动,树直何须月影斜。
久儿听出这个不死心的老汉话里的血腥味,就悄悄地把这话说给了农会的兰同志。兰同志说,你放心,他是煽惑群众,想破坏减租呢。有人民政府在,有农会在,他休想得逞。
果然不久褚方的爹就被民兵抓了起来。
抓起来后,久儿才知道,早在一月前,老爷子听到风声就和褚方一起把二百石粮食和七匹马转移到了山上。粮食和马都被农会和工作组的人搜了出来。褚方娘从久儿与兰同志过密的交往上怀疑是久儿告发了他们,一改从前对久儿的疼爱,变得恶语相向,咬牙切齿,甚至对她的亲孙女七岁的阿芳都骂骂咧咧的。久儿感到自己在家里面已经呆不下去了,但念及多年来褚方娘对自己的种种好,久儿勉强忍受。
兰同志知道这一切后,就安排久儿和阿芳进了农会办的识字班里学习认字。久儿所在的识字班大多是些未成家的穷苦人家的青年男女,很多都加入了农会。他们白天学字,从“共产党、毛主席、解放军、人民”开始。晚上排练节目,扭秧歌,唱的是“东方红、太阳升”,演的是,“地主欺压百姓的阶级仇恨”。久儿处在这个陌生又充满了激情的环境里心情无比激动。虽然她年纪最大被大家称为姐姐,但是无论认字还是演节目却并不比别人差。久儿那忍辱含垢多少年的喉咙一旦解放,竟会分外嘹亮和饱满。她的那双禁锢了多年的小脚,第一次无拘无束地跳动着自己被压抑的激情和对生命的重新感悟。
人人都看到了,久儿扭着,脚尖旋转、腾挪,她的脸蛋挂着点点泪珠,她在释放着多少年蕴藏在心底的辛酸和冲动。兰同志说,久儿,可惜了你这个人,生在那么一个环境里。我如果像你这么聪明、灵巧,在抗大那段日子肯定会成为优秀学员留在中央的。这话说得久儿不好意思了,她搡了兰同志一把说,你少拿我开心,你干这么大的事,我敢跟你比?
后来他们又参加了集体劳动,组织互助组修涝坝、造林、挖药材。在热闹的集体活动中,久儿目睹着许多男女由偷偷爱慕到互相表白,最后在农会的帮助下喜结良缘。她们满面红光满脸羞怯满脸神秘,叽叽喳喳而又神神秘秘低声低气地讲些女儿话。和久儿私下里最要好的说起来还是久儿的远房堂妹的盼珠就是一个。盼珠今年刚十八岁,长得细脖细腰细眉细眼的。九岁就在大王原另一大户“韩阎王”家当丫环,十五岁那年被“韩阎王”玩弄,跌进了人间地狱。多亏工作组的民兵镇压了“韩阎王”,把盼珠救出了苦海。她加入了农会,带领妇女们深刨穷苦根、清算剥削帐,配合工作组开展土地改革,成为一个闲不住的人。和盼珠相反,她的对象土根却是个憨厚、好静的人。集体劳动的时候,大伙拿他俩取乐,盼珠尖刻地回应,让谁也占不上便宜,土根却镢头一下比一下挖得有力,脸也一下比一下红……久儿想起了兰同志曾经给她讲过的她自己的故事,不由抱紧阿芳想起了自己今后的人生。
久儿加入互助组、进识字班的事更是惹火了婆婆。那天黄昏,久儿回家睡觉,被婆婆堵在了院子里。
“方儿没在,你就这样不守妇道!”从前在她眼里很善良的婆婆竟一下子变得凶神恶煞起来,“整天男男女女的混在一搭,你不嫌丢脸,我这老婆子还要脸呢。褚家是走背运了,但褚家还没有到人人都往我老婆子脸上拉屎的地步!”
久儿本来最近想法就多,听到这话,也变了脸,“我就不讲妇道,怎么样?我七岁到你们家,啥事没干过,给老大当了媳妇,又给老二当,还要干什么?褚方哪里去了?你给我找回来,我要跟他离婚!”
“什么……”婆婆话没说完,就瘫软在地上。
但是久儿要休了自家男人的消息一下子在大王原传开了。本来,久儿只是一时冤屈、伤心、气愤才脱口而出的。自己说出来都把自己吓了一跳,“离婚”两个字在她的口里显得很拗口,想想看,还真是第一次说这个字眼。她记得“离婚”这说法还是县人民法院在大王原巡回判案搞宣传时灌的耳音,究竟怎么个离法她其实也不知道。盼珠说,久儿姐,我支持你!离开那个家吧,和那个赌鬼脱离关系吧,有我们你别怕!久儿注意到她避开了“离婚”的字眼而说的是“脱离关系”。其实,久儿心里清楚,当面佩服她的人在背后几乎没有为她说好话的,从一而终的观念在人们的心中根深蒂固,只有男人去休女人哪里会有女人去休男人的呢?除非这女人不守妇道,作风放荡,跟别的男人私奔。当然盼珠不在此列,但是盼珠所说的支持已经表明她要为此选择付出许多……
真正迫使她下定决心的还是兰同志。兰同志毕竟见过世面,而且她懂《婚姻法》。兰同志给她讲婚姻法,讲新社会关于结婚、离婚的好多事情,久儿的心里坦然了一些。同时也觉得既然自己已经说出的话,绝不收回,不离婚也得离婚,就像兰同志说的,快刀斩乱麻,彻底获得新生。而且兰同志说,如果褚家不同意,她会让人民法院帮她打官司,强制他们同意离婚。
如今集体劳动多了,什么事都传得飞快。也许是消息传到了褚方耳朵里吧,躲了十几天不闪面的褚方终于走进了家门。新政府的禁烟、禁赌令下发后,褚方的赌友们都跑得七零八落。他们大多是些单身汉,一个吃了全家不饿。褚方知道他们是寻找到安稳的地方继续他们的营生了,但是褚方娘把他堵在了家里,褚方娘想借这次政府的禁赌让褚方彻底洗手。
而褚方却像一头被关进笼子里的困兽,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捏得咯吧咯吧响,响着响着就一巴掌将桌子上的东西砸烂。他的脾气变得暴烈异常,开始的时候甩碗砸窗子,褚方娘暗示久儿装着看不见,他想摔就由他去摔。但是褚方把家里折腾够了,就轮起牛鞭子抽久儿。第一次久儿不留意,身上被抽了一条红棱,疼痛不堪。久儿却不想吃这亏,就拿起灰耙跟他干。褚方想起久儿曾经险些将他的手指头咬断,加上他腿瘸,不灵便,知道他在久儿跟前占不了便宜,就又掉转矛头开始对阿芳下手,一边打一边骂阿芳是“野种”。正当久儿被折腾得身心俱碎的时候,传出褚方的一个赌友因为逼赌债逼出人命被抓的消息,褚方惊恐不已,他骗了他娘说民兵要来抓他,便借机逃出了家门。
现在他回来了,他不怕民兵来抓他了,他怕久儿休了他。他进门就问他娘,“褚圆回来过?”其实他明明清楚他的弟弟褚圆早就当了“一贯道”小头目的上门女婿,多少年都没有回过大王原。褚方娘一见褚方就大放悲声,“把你个死鬼,你赌,你去赌,赌得都要被你婆娘给休掉了……”
“她敢?老子还没有休她呢,她倒先来休我!我找她去!”褚方一转身久儿却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用找了,我在。”
“臭婊子,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要你休我。”
“你!……谁也别想休谁?”
“那好,我们离婚。我带阿芳离开这里,反正你从来就没有把她看作你的孩子。有我没我也对你没啥。咱们好好说,用不了骂仗,骂仗不顶啥,打架你也占不了便宜。”
“说吧。”
褚方的气势一下子降下去了一大半。他的胡子乱蓬蓬地,上面还粘了几根柴草。十来天不见,褚方变得又黑又瘦,从前的那种颐指气使和自信已经荡然无存。
久儿不由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用脚从旁边勾过来一个凳子,“坐吧,你还没吃吧,我给你端饭去,饿着肚子吵架你赢不了。”褚方从久儿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很柔情的东西。久儿刚转过身,褚方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久儿……”
久儿轻笑了一下,“你坐,我给你端饭去。”
褚方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得心中怔忡不安,他看着久儿端来了热气犹存的饭菜,还烫了壶热腾腾的黄酒,放在了他的面前,“家里没有人劳动,很快就没有麦子吃了,你知道吗?就算我不吃,她奶也要吃,你打算就这么下去吗?”
“你不走了?”褚方说。久儿感到他突然像个孩子。
“吃,吃了再说。”久儿觉得她其实一直和褚方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么多年,他们这样面对面静静地瞅着对方坐过几次?仔细想想,没有,确实没有。他们对彼此都很陌生。久儿原以为两口子都那样过日子,没想到听了兰同志对他们夫妇两个感情生活的描述,尤其亲眼看到盼珠和土根在一起时眼睛里那种燃烧的激情,她就开始了某种向往和渴求。
久儿伸手过去把褚方胡子上的那根柴草拨了下来,望着正噙了饭表情愕然的褚方说,“我们夫妻一场真是白过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想什么。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其实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我也是。你们褚家败落了,我在这个时候离开,也许不是时候,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和阿芳日子还长呢……在你们家过了二十多年,有过很开心的时候,但更多的是羞辱和心慌。新婚之夜你都可以撇下我不管,你还有什么撇不下的呢?……”
“你?你什么意思?”褚方撇下了筷子。
“离婚。你不同意还有法院帮我,到那时候你的脸上会更不好看。”久儿表情坚定。
褚方一把将碗碟掀在了地上,起身从窗台上抓了把破刃片,冲过来,“我会杀了你。”
久儿没有动,指着那壶黄酒,“别急,把这酒喝了,那是你娘给你酿的,一直等你回来。”
“你真死了心?”俗话说有理不打笑脸客,久儿温和的态度让褚方手里的刃片垂了下去。
“不是死了心,是给心找个活路。”
褚方提起了酒罐喝了一口,突然说,“咱赌一把吧!你是我赢来的。想当年是用耍来的二百钱买了你,后来斗草又赢了褚圆。咱猜拳赌酒定输赢,我赢了你留下来;你赢了,随你。”提起赌,褚方的眼睛放射出了奇异的光彩。
“我听你的。这是你的方式,我会争取的。什么时候?”
“明天。”
麦黄时节,风似乎都凝固了,毒辣辣的太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下来,又是一个焦渴的年景。
村头的碾场里,那个大碾盘周围坐了五六个豹眼熊腰的汉子,站在一旁的褚方显得更其瘦削。他们虎视眈眈地瞅着对面端坐的久儿,似乎要把她一口给吞了去。久儿则微微含笑,落落大方,没有任何畏惧或紧张的意思。倒是站在久儿身后的盼珠等四个姐妹,心跳得彼此都能清晰地听到。
规则是褚方定的,连同褚方在内的七个男人要分别向久儿挑战,猜拳比酒。输一拳喝一碗酒,每人三拳,也就是一共要喝掉二十一碗酒。应对完所有男人,如果久儿不醉则为赢。谁都看出这是一场很不公平的比赛,结果根本不用去猜。那六个汉子都是大王原最有名的酒徒,他们对参加这样的比赛毫无兴趣,纯粹是为了可怜褚方这样背运的男人才来的。而久儿从未喝过酒,就是猜拳也是刚刚向褚方学的,但是褚方很惊讶久儿一会儿就能学会而且出手灵活,变化多端。盼珠几次问她,为什么要答应他?至少你们应该一对一,这种车轮战法,就是一个男人都会支撑不住的,何况你一个弱女子。
而久儿有她自己的想法,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所使。她想努力摆脱褚方,又可怜他不想激怒他,想尽量委屈自己使他主动放弃。她始终觉得褚方对她不是多么坏,除了赌,他再没什么不良嗜好。赌是他的第一生命,接下来就是她。所以撇开赌不说的话,她对于他还是很重要的,她心里明白。她相信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会让她的意志发生作用,让她坚持不倒。再浓烈的酒也是水,只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褚方抱着酒坛子亲自倒酒。自酿的白花花的高粱酒,据说在窖里存储了六年之久。三个酒碗盛满了,阳光下反射着亮亮的光,反射着褚方红红的眼珠。在久儿的记忆里,褚方的眼睛永远是红的,那是一个对人生充满了挑战的赌徒的眼睛。久儿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这个经历了赌场太多风云的人物,此刻竟会出现这样细微的心理反应,这让久儿在心里发出了慨叹!
第一个男人伸出了手,也许是怜惜她吧,他说,好男不跟女斗,既然非斗不可,我提议咱们来“石头、剪子、布”吧。他的建议遭到了褚方眼睛的回击。但是褚方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的过于苛求会让他苦苦建立起来的赌场品行大失水准。
两个人出手了,第一回合久儿赢了,男人端起大碗仰脖喝下,空碗示人,果然点滴不剩,其状甚为豪迈。第二回合久儿以剪子输给了对方的石头,久儿端起了碗,她看到褚方眼睛血红的盯着她。酒碗里飘着她的面孔,因为天热那面孔红扑扑地。盼珠在后面说,久儿姐,行吗?“吗”字刚落音,酒已经开始下咽,一股热腾腾的辛辣感顺着咽喉直达体内,鼻孔里、眼睛里都开始发生不良反应,她闭上眼,手托起碗底,她觉得有几颗泪珠滑进了酒碗……
“久儿,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咱夫妻一场,我不想看到你遭这份罪!”褚方大声说。
他的话音刚落,久儿的碗已经见了底。她端起空碗向大家展示,她的脸像一朵桃花。盼珠说,姐,你比平日更好看了。久儿感觉她的全身开始发热、出汗。其实她不知道,这种酷暑天气让她体内的酒精挥发得极快。
第三回合是久儿先伸的手,她的纹丝不动打破了对方的漫不经心。结果过了几招,就以石头输给了久儿的布。对方喝了,很客气的向久儿拱了拱拳。褚方又倒好三碗酒,说,酒场未尝见过“石头、剪子”之类的小把戏,还是划拳见得真本事,久儿初谙拳道,正想磨练磨练呢!久儿说,随便。
二人开始伸手,“八仙、三星”地过了几招,不见输赢,急得褚方在旁一直跺脚。久儿嗓音洪亮,声声夺人。久儿的神情与音色令对方大开眼界,他没有见过如此利落敏捷的女人,稍不留神,竟被久儿抓了二,于是自觉喝了。二三回合,他调整了思路,两局皆赢了久儿,两碗酒下肚,褚方以为输赢可见,该收兵回营了。没想到久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缓缓地向第三个男人伸出了手……
“褚方!怎么不倒酒?”久儿盯着三只空碗,喊,声音大而尖锐。褚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在看她是否醉了。久儿见他不动,便扭头对盼珠说,“盼珠,有些人没喝已经醉了,倒酒!”盼珠迟疑了一下,褚方已经抱了酒坛。一坛已经见了底,又启封了第二坛。他边倒边说,“这下改变规则,一拳定输赢,赢者喝一,输者喝二。”
也许已经喝顺了,久儿已经感到没有第一碗喝时的那份难受了,她的胆更正了,信念更坚定了。她想一拳定输赢虽然加大了风险,但对于双方来讲都是一样的。果然一拳她竟赢了,久儿喝这一碗更加干净利落、毫无痛苦之色。
后面的两个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方哥,我们不玩了,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兄弟说一句方哥不爱听的话,强扭的瓜不甜,嫂子看来是豁出去非赢不可了。方哥,我们都是吃了四十多年盐的人了,这样折磨一个女人不是爷们所为!告辞了……”两个人说完,撩起衣襟擦了一把汗扬长而去。
一席话说得大伙都僵在那里。另外几个男人坐在那里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褚方急了,绾起袖子,骂道,“妈的,平日吃我的喝我的,今天竟冷我的场子!倒酒,我来!我就不信离开狗屎不种菜……”
两个男人的釜底抽薪让褚方又气愤又急躁,久儿看出两个男人说到了他的心窝里,褚方的阵脚已经开始乱了。越急越出错,果然两局下来,褚方喝了四个,久儿喝两个。褚方不服,还要与久儿再来,被身旁的男人拉住,褚方的嘴里骂着,自己给自己倒着连喝了两碗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田埂边的水渠里躺着三四个男人,被自己的呕吐物所包围。干瘦、稀疏的麦苗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它们不懂男人的心思,不懂他们为什么自己要把自己喝倒,躺在这不见一滴水的沟渠里。其实那天男人们都哭了,男人是被他们自己的泪水给醉倒的。
月光下山岗上一个女人不知是哭还是笑地奔跑,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跑啊跑啊,不知跑过了多少山路,穿过了多少树林。她的脚步声、奇怪的哭笑声让那些躲在树林深处的野鸡、野兔浑身颤抖,噤若寒蝉。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长长的影子是个什么奇怪的东西。而我们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久儿,酒后的久儿。真的,那不是水,那是火,是比火还暴烈还厉害的东西。它像翻腾的江河在她的体内翻滚、汹涌……她高兴,就像兰同志说的她终于新生了,三十年的光景可以重新来过了!她痛苦,她听到了男人的哭泣,那些狼一羊、牛一样粗壮的哭嚎,多么让人揪心多么让人肝胆欲裂!……哦,脆弱的男人……
第二天大王原的人纷纷传说,在村头的那个石碾上,久儿猜拳赌酒,大战群雄。村路上、田野畔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男人,呕吐遍野,久儿则身轻似燕,大笑而去。酒气漂浮在大王原的上空,久久不去。若干年后,大王原的乡镇企业大王酒业集团诞生后还推出了自己的品牌——大王酒仙子。在促销广告上以电脑动漫的形式编织了一个美丽的传说,说是很久以前,大王原出了一位美丽动人的酒仙叫久儿,带来了神奇的酿酒工艺……当然这些久儿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关于那场版本极多、流传甚广的豪赌像一瓶被封存的酒永远地封存在了她的心底。
那天之后,褚方大睡了三天,然后卷起铺盖离开了大王原。这个可怜又守信的男人输得起,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褚方娘一病不起,久儿在炕前尽心服侍一个月,不治而亡。久儿带着阿芳埋葬了这个可怜的老人,为她守了七天孝。褚方家顿时人去屋空。褚方爹受过贫下中的劳动改造后甩着一只羊鞭为合作社放羊,连他都很少回那个院子了。褚家随着那个旧时代的消亡而彻底消亡了。久儿最后一眼看着门楣上被风雨吹打字迹模糊的对子:根深不怕风摇动,树直何须月影斜。刚贴上的时候,它是多么红啊。久儿领着阿芳悄悄地关了院门,并上了一把硕大的锁。她在心里希望着褚方有一天能回来。这里还是他的家。
久儿领着阿芳离开大王原的前一夜,和兰同志、盼珠他们说了一晚上的话。对于久儿的离开,她俩无话可说。虽然解放了,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下地干活了,可以选择自己的幸福了,但大王原还是大王原,还是喝着那条沟里的水,瞅着那一片司空见惯的天。久儿的胜利给久儿带来很多的苦涩。原来见了面还有说有笑的女人,一看见她都远远地低头躲开,没有人愿意和她搭话。走在村路上她的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影。她没有想到,自己的选择会让把自己陷入了一个绝境。是她激起了大王原女人们心中许多隐密的渴望,她们既佩服久儿又惧怕久儿。她们的男人从出走的褚方身上看到了危险与不安全,他们一边趴在女人们的肚皮上努力表现他们的强大,一边咒骂着久儿的不要脸。连老实的土根都因为盼珠与久儿的太过亲近与盼珠红了脸。
兰同志可以帮助她摆脱旧家庭的桎梏,走出牢笼获得新生,而对于这些她却爱莫能助,只能说一些宽心的话。听说她要去县城,盼珠说了她嫁在县城里的姐姐盼银。姐夫是个抓药的,为人厚道,让她去那里暂住一时,再想办法。久儿谢过,盼珠说有空一定来看她。其实她知道她的离去会让大王原的天空少一个阴影。作为土根,躲都来不及呢,哪里会让盼珠再去找她。
久儿母女悄悄地离开了大王原,像一只落寞的孤雁护着自己的雏儿穿过林梢去寻找新的栖息地。
盼珠说得没错,她的姐姐盼银是个热心肠的人。家里就她和孩子,丈夫在回春堂抓药,每天早出晚归。盼银回娘家常听盼珠提起过久儿,盼珠结婚的时候她们还见过一次面。两个人年龄相仿,孩子也大小差不多,很能说得来。久儿怕给他们家添麻烦,一天不是主动抢着洗衣服,做饭,就是给孩子缝衣服,纳鞋,一刻也不闲。连盼银男人都说,你是把人家当老妈子用呢!久儿就笑笑,从小干活干惯了,根本就坐不住。
那天,阿芳淋了雨,突然发起了高烧,吓得久儿惊慌失措,盼银帮着她抱着阿芳直奔回春堂。久儿的一双小脚在泥地里奔跑,盼银跟在后面竟撵了一身汗。
回春堂的董婆子瞧了阿芳的病后说:“没什么事,你瞎跑什么?”久儿长出了一口气才感觉脚疼。盼银说,“你那么小的脚,倒跑得贼快。”久儿笑笑,“我是吓的。现在好了,没事就好。”董婆子听久儿说话,一直把那双瞎眼投向久儿。久儿有些害怕,问,“你,你干什么?”
“你多大了?”董婆子问。
“你问这干什么?”久儿不解,“三十三了。”
“你是个寡妇。”董婆子为什么要揭她的短,她究竟哪里得罪她了,她们不过刚刚见面啊,“……嗯,合适,合适。”
“婆婆,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寡妇门前是非多啊!”董婆子闭上眼,久儿看到她脸上的垂肉都缩紧了,“我老婆子守寡六十年,六十年哪!”
盼银瞅瞅董婆子,再瞅瞅久儿,说,“董婆婆你是要给久儿保媒吗?你眼睛看不见,我告诉你,你眼前这位瓜子脸,柳叶眉,棱鼻小口,俊着呢,你可一定要保个好人家。”
这话说得久儿脸红了。
盼银没错,董婆子是要给久儿保媒呢。她保的不是别人,就是家住南庙街在自行车铺子上班的洪大兵。
董婆子自己没说,话都是盼银男人传的。盼银男人说,人他见过,外地人,老实、憨厚、能干。从前经营“洪家铺子”,搞得很红火,有钱人夸,穷人也夸,后来成了公家人,还是社里的骨干呢!久儿听了这些话,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她倒想见见。找个好人好好过日子,把阿芳带大,让孩子享福,其实也是她走出大王原考虑最多的事。经历了婚变,她觉得女人再能干、再厉害,没有男人也不行。再说自己带一个孩子长期在盼银家白吃白住算什么呢?
“不过就是年龄大了点,五十好几了。”最后盼珠的男人说。盼银立时表示了反对,“不行不行,太大了,人再好年龄也不能太大。对吧,久儿。”久儿没有说话,她在心里想,那倒不是重要的。
这是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桃花的清香。
阿芳和盼银的女娃一人手里折了一个桃花枝在院子里跑着玩,她们银铃一样的笑声使这个春天显得生动而温馨。久儿换了件衣服,洗过头在发髻上换了一支新簪子,走出房门冲正在院子里欢笑的阿芳喊:“芳儿,跟我出去一趟。”
阿芳甩着辫子蹦蹦跳跳地过来,扭着脖子说,“吆喂!妈,今天这么漂亮,这是要去哪里呀?”
“妈妈带你去进馆子”。久儿笑吟吟地说。
“管子?进管子干什么?爬着进去吗?”阿芳做了个狗爬的动作。久儿笑得弯了腰,“瓜娃,是去饭馆子里吃饭。”
“胜利饭店”久儿也是第一次来。她们娘儿俩走得很慢,看见招牌时,久儿站住了。阿芳问,“怎么了?不是这吗?”
“芳儿啊,妈在这先缓会儿,你先进去看看,看有人吗?都是什么人?”久儿交代了阿芳几句,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看到阿芳拿着那束桃花一溜烟跑上去,手把着饭店门框往里看,看了一会儿阿芳就跑回来了。久儿迎上去,问,“看到啥了?”
“董婆婆在里面呢。”
“还有谁?”
“一个人领着一个娃,冲我一直瞅呢。”
“那人怎么样?面善吗?”
“善,他的眼睛看上去亲亲地。”
久儿还要问,只觉眼前的光线暗了一下,一抬头,一个人正站在阿芳的身后,看着她。
“你是久儿吧?”
“哦,是,你是……”久儿早就感觉他是谁了,看到那张脸,她的心就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宽宽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厚厚的嘴唇,眉毛很浓而且离眼眶很近,像两个威武的哨兵守卫着两泓深邃的清泉。
“我就是洪大兵。”他说,一副很实诚的样子,“来了就进吧,站在门外干啥?”
他前面走,阿芳顽皮地背着手从台阶上往上跳,根本没有留意两个大人脸上的表情。洪大兵伸手摸了阿芳的头发,“多乖的女娃!还是女娃娃乖。”
久儿随后进了饭店,她看到了董婆子和一个小男孩。男孩长得跟他很像,一定是他的。他们都带了孩子,也许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久儿的脸有些热,心很不规则地跳了几下,奇怪,这种感觉以前可从未有过啊。
阿芳把桃花带进了屋子,就像把整个春天都带进去了。后来久儿和洪大兵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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