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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作品名称:狗眼      作者:吃嘴猫猫      发布时间:2014-10-13 11:14:17      字数:4468

  31
  金枝走了整整一周。那一周,对我来说,比一年的时间还要难熬。
  我想,梁大夫也是如此吧。
  老汪先回来,和老孙简单打了招呼,就忙着打扫屋子,翻晒被褥。天擦黑的时候,金枝回来了,和她一起的还有小军、十一和豆豆。
  冷清了好几天的家,一下子又热闹起来。豆豆像个圆乎乎的皮球,在人们的脚下滚来滚去,脆生生的笑声将这屋子里多日来的阴霾扫去很多。我本来打算跟进屋的,可豆豆一回来就缠住我不松手。十一不放心,专门交代我:“老臭,不准伤了豆豆哦!”然后进厨房忙了。“切,”我对十一的表现很是鄙视,竟然担心我伤了豆豆,我老臭能跟一般的狗比吗?想当年,可是我把小军从洛河里救出来的。
  豆豆双手抱着我的脖子,把小身子挂在我身上。我轻轻一扭头,就把这小家伙甩开了,然后一翻前腿,把豆豆就拉倒在我身上。豆豆伸着小胳膊张开胖乎乎的小手朝我用力摇动的尾巴抓来,我兜着圈儿让豆豆在我身边撒欢。豆豆够不着我的尾巴,急得围着我又蹦又叫。厨房里飘来炒菜的香味,屋里的灯发出黄晕的光,还有电视机里传来的吵杂的声音,都让我连日来的孤寂一扫而光,心里重又充满温暖。
  我以为,金枝要得些日子才能回来呢!人都说手术是动刀子的,人要是失了血,伤了元气,没有个十天半月是出不了院的。可金枝只去了七八天,而且看样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怕怕。能走能吃能说话,这不挺好的吗?怎么除了豆豆之外,一家人一个个都拉着脸呢?
  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磨蹭进屋了。我仍然记得我才到这个家门时因为私自进屋而被揍的情景,但是因着我的良好基因,我可以迅速执行他们发出的一些指令,而且养成了极好的他们要求的生活习惯,我逐渐成为这个家的家庭成员被接纳。后来,小军遇险因我被救,直接使我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得以提升,并且相互之间建立起稳固而深厚的感情。但我却不知为什么,对金枝却比家里别的人更在意些,也不仅仅是因为金枝阻止了当年老汪卖我那件事,大概在狗的潜意识里,也有士为知己者死这一说吧。
  金枝半倚在床上,除了显得有些疲惫,也没有什么不对头的。看见我,金枝喊:“老臭,过来。”我跑过去,站在床前,把嘴巴搭在床边。金枝伸出手,在我的背脊上来回摩挲着,然后又将大拇指放在我的鼻子和额头上,来回抚摸。我伸出舌头,舔着她的手。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我就想起老孙婆曾经撇着嘴笑话金枝的话:“你看人家那手,跟葱枝儿一般,哪儿是干活的。可惜小姐身子丫头命,给生到这农村来了。”金枝照着我的额头轻轻一拍,说到:“好了,老臭,出去吧。你身上有跳蚤,别弄我床上了。”
  那天夜里,金枝很早就睡了。倒是老汪,一直蹲在檐下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像一块沉重的冒着青烟的石头。有时候,可能是烟呛住了他的喉咙,他伸长了脖子使劲地压抑地咳着,恨不得将肺给从胸腔里给吐出来。冰凉的月光将斑斑驳驳的影子洒在院子里,将一层薄薄地寒意笼罩下来。终于,老汪似乎下了决心,将手中尚未吸完的少半截烟狠狠得在身旁的门柱墩上一按,弯腰起来,冲我说声:“走,老臭,”起身向外就走。
  跟着老汪,一路竟然来到梁大夫的药铺。我有些诧异,老汪虽然对梁大夫一向恭善,但他心里,对梁大夫是又恨又忌。俩人在路上老远碰面,也都相互默契地避开,实在避不过的,也就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点个头就算过去了。在农村,都把医生叫冷热货,意思就是别人惹得医生惹不得,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甚至有些会巴结的,不光是见了热情地打招呼,而且还会不失时机地送上一些好而不贵的东西。比如端午的两捆儿斛包,或者刚割的头茬韭菜,藉此希望万一将来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能给尽力。但老汪似乎并不担心这个,甚至有回他和金枝两口子干仗,他气狠狠地说:“狗日的不就是个医生吗?有啥了不起的。老子大不了将来害病害死,再说,离了他张屠户我还吃带毛猪不成?天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医生。”
  可是今儿个,老汪竟然垂头丧气来到了梁大夫的药铺门前。头砍掉也不过碗大个疤,老汪究竟遇到了什么难事,竟然肯主动来找梁大夫?为了金枝?金枝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我想。
  敲门声后,门很快就开了。出来的是梁大夫的儿子梁伟。他看见老汪,有点奇怪,但还是客气地问:“叔,这么晚过来,你不舒服?”
  老汪摇摇头,说:“不是,我找你爸有事。”
  梁伟将门开开,让老汪进去。“叔,你先坐着,我这就喊我爸起来。”说着从后门进去了。
  老汪没坐,就直直地站在当屋,神情落寞。
  很快,通向院内的小门又开开,这次进来的是梁大夫。他披着外衣,神色紧张,“咋啦,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原来,金枝这次出去看病,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去之前,小军通过哑巴联系了在省人民医院工作的二毛媳妇儿。二毛媳妇儿对这事很上心,找到在西京医院的同学安排金枝的事。老汪他们到医院后,一刻也没耽误。二毛媳妇儿让她的同学找到医院的专家给金枝做了检查会诊,得出的结果仍然无法乐观。金枝的病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期,已经发展成乳腺癌二期。如果手术成功,化疗复查及时,当然也要考虑病人个人体质等原因,存活期一般3到5年,因此建议立即手术。
  老汪和小军虽然心里难过,但哪里敢有一点怠慢,只有照着医生的吩咐去做,安排金枝住院。可是,关键时候,金枝却不同意手术,无论老汪和小军如何做工作,金枝就是不答应。她只说没必要白受整,刀子挨了,钱花了,命也搭了。医院的医生也说:患者的心态很重要。良好的心态有助于病情地恢复,甚至还能有效杀死癌细胞。但金枝就是铁定了主意,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必逆着来。老汪和小军也不敢硬拗着来,只好由着金枝的意愿,带她到骊山、兵马俑和大唐芙蓉园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老汪说完这些,颓然坐在药铺的门槛上,双手抱头,半晌无语。
  屋子里死寂样的静。梁大夫似乎也和老汪一样,石化了。
  终于,还是老汪抬起头,望着那个和他一样不知所措的人,央求道:“她听你的,你劝劝她。”
  梁大夫深深叹口气,“她那么执拗,我的话未必管用。”
  “可你是大夫,你给她说明利害关系。不然的话,她可能,她可能,”老汪说不下去,哽住了,“医生说了,要是等死,顶多半年,人就没了!”
  梁大夫像被人从后心捅了一刀,脸都白了。他定了定,然后说:“好,我去劝她!”
  
  第二天,吃了早饭,金枝便催着小军和十一进城。十一想要留下照顾金枝,金枝不让。金枝说老汪在家就行了,不用一家子都围着她转,那样她反而受不了,又不是躺下起不来。十一拗不过金枝,只好带着豆豆和小军离开。豆豆赖着奶奶不撒手,我看见金枝抱着豆豆舍不得放开的样子,心里也没来由地感到难过。
  豆豆一走,院子里一下就冷清了许多。老汪送小军他们走后就没回来,可能到谁家串门去了。老孙婆吃了饭,就习惯性地让老孙搬着藤椅去村口看热闹了。早晨的阳光正好照到上屋,金枝搬了小椅,坐在门前晒太阳。
  我也懒洋洋地卧在金枝脚下。金枝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头发依旧在脑后梳一个髻,将一根镶钻的簪子斜插进去,白皙的脸在阳光地沐浴下能看得清那层细细地绒毛。那双一直以来不曾闲过的双手终于舒适地交叠,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显得安详而平静,似乎对普照着她的太阳很满意,微微眯了眼,正望向天空。
  梁大夫就是这时候进来的。他步履沉重,神情凝滞。站在院子里并没有马上上台阶,看着金枝并不开口。金枝也看见了他。两人对望片刻,终于还是金枝微笑着先开口说:“你来了?”
  梁大夫“嗯”了一声,然后跨上台阶。
  “我进屋给你搬凳子,外面暖和,坐外面吧。”金枝说着,要起身。
  梁大夫急忙拦住,说:“你别起来了,我去搬。”
  金枝就又坐下,看梁大夫从屋里搬了椅子出来在檐下坐下。又问:“早上吃了没,灶上的早饭还热着。”
  “我你不用管。”梁大夫说。
  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会,还是金枝说:“大早上的不在药铺,过来有啥事?”
  “你说我过来有啥事?”梁大夫反问,两眼看向金枝,咄咄逼人。
  金枝却把眼垂下,说:“我没事,我好好的。”
  “为什么不手术?”梁大夫目光直视金枝。
  金枝又一次把目光转移到天空,似乎不经意地说:“不想挨刀子,怕疼。”
  “死都不怕,怕疼?”梁大夫声音一下子提高。
  “你懂什么,我不想做就是了。咋就恁麻烦?”金枝的态度一下子冷漠起来,话里透出一种凄然。
  梁大夫的声音柔下来,几乎是哀求的语气:“金枝,你别置气。你相信我,就目前医疗发展水平,手术成功率很高的。听话,去手术,好不好?”
  “不,”金枝的回答简单而决绝。
  “为什么?为什么对生命这样不负责任?你凭什么这样随便处置自己?”梁大夫忍不住咆哮起来。
  金枝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竟是透出一种超然的平静来,“你别操心了中不中?就算手术成功又怎样?一个人算着天数过日子,那该得怎样的煎熬?何况,”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何况,变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将来进了天堂也是个怪物。”
  梁大夫气极反笑,“金枝,你就为这?你就算变成啥样,没人嫌弃你的。都是你的亲人啊,谁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在这儿等死。你别犟了,明天,明天就去。立即手术,听见没有?”
  金枝目视梁大夫,声音虽然很轻,却不容动摇,“你别费心了,我决定了的事有变过吗?”
  我看见梁大夫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片刻之后,他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着金枝,“金枝,是钱的问题吗?这个我可以解决的。”
  金枝摇头,“跟钱没关系。即使是,我也不会要的。你知道我的。”
  梁大夫彻底崩溃了,我看见他的眼泪一下子从这个一直都是硬汉形象的脸上滑落下来,“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啊!”
  金枝依然很平静,轻轻的说:“我累了,我想休息。”
  梁大夫几乎是从金枝面前狼狈地逃离,他仓惶的踉跄的身影在很久以后一直被烙印在我的脑海里面。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在面对这种即将生离死别的痛苦时是怎样的,但我从梁大夫的身影里似乎可以感到一种绝望。对,没错,就是绝望。
  梁大夫的身影刚刚从院子里消失,我看见,金枝“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她坐在那儿,把脸埋在自己的膝盖上,似乎正在把压抑了很久的悲伤释放出来。随着她的哭声,她不停地抖着,像一片正在风里飘落的树叶。
  我有些害怕,被金枝的痛哭吓住了。
  我站起身,不知所措。我试着想安慰她,可我没有人的语言。我只好用头在金枝的腿上来回地蹭着,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金枝听见了,她抬起头,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我。“老臭,谁想死啊!我又不傻。可又能怎么办呢?小军才在城里按揭买房,哪儿有钱啊!我这病,迟早都得走那条路,何必再拖累他们?我不能让他们人财两空是不是?这样自生自灭,也好。”
  我觉得金枝真傻,梁大夫都说了钱不是问题。可她怎么还听不明白呢?唉,难道像金枝这样聪明的人,也会被疾病折磨得糊涂了吗?
  老汪是在梁大夫走了一会后才回来的。他一定是见过梁大夫,我从他脸上看出了死灰一样的神色。大概老汪也没料到梁大夫的劝说竟然没有奏效,满怀的希望破灭让老汪一下子衰老颓废。
  老汪小心翼翼地坐在梁大夫刚刚坐过的椅子上,给金枝说:“其实你的病只要做了手术,就没事啦。你就算见不得我,可你就舍得抛下小军和豆豆吗?”
  金枝恢复了开始的平静,只是显得有些疲惫,“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想数着天数过日子。再说,神说:一切罪过都有缘由。我犯的罪,自然得我来赎。否则,将来是进不了天堂的。”
  老汪还想说,金枝打断他,“我累了,我回去躺一会。”起身便进屋了。独留下老汪孤单单地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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