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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鱼者 第三章

作品名称:捕鱼者      作者:红酒      发布时间:2014-08-22 09:37:10      字数:4639

  第二天天没破晓,大辉就领着村里的男人摇着各自的小船去红花的娘家弯了。村里的男人每天下午出船下渔网,晚上八九点陆续回到家。第二天两点多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去收网。今早有二十多个人没去收网,大辉一号召,年龄差不多的就都跟着去了。两个人一条船,一个划桨,一个人捞。场面肃穆而又安静,只听到水流哗哗地响。生子村十多只小船在弯道里沉重地来回转着,有的跑出去很远。抽沙船就在江岸上搁浅着,静静地等待着升起来的阳光。船头上的那只小红旗也是静悄悄的,低垂成一条直线,几乎要看不清它是红色的。
  大毛和二毛是坐着大铲车来的。他俩又坐着大铲车的爪子来到船上。二毛启动了抽沙船的马达,大毛摆弄着运送管道。船上喧嚣起来。喧嚣声随着日头的升高似乎越来越响亮。船头上的小国旗跟着飘了两下子,就停下来了。破旧的大卡车带起一路的土灰,吵叫着跑过路边的那棵老槐树,停在沙堆旁边。原本是一个沙堆,因为翻出那块石头,现在变成了两个。
  红花老宅子的主人早早地就把门和窗子关上了,那个窗帘子把整个屋子捂得严严实实。宅子里的人看见了打捞的渔船,大小的人影几乎一起从门里挤出来,蹲在江边看那十多只疲惫的船和船上痛苦的人。村子里的其他人听说江里淹死人了,也陆续跑来看热闹。
  大辉望着抽沙船自言自语:“早晚这里会被抽空的。”
  同伴回应:“可是又有啥办法呢?”
  “是啊,没啥办法。”
  岸上有个年轻人向大辉招手,喊叫。至于他在喊叫什么,大辉一句也听不见。他摇着船靠了岸去。年轻人指着东南方向告诉大辉,那个地方有个窝口,或许在那里能捞到尸体。大辉立即请他上了船。年轻人说,自从不让人安静的抽沙船来到这里,他们村里已经死了三个了,都是小孩子,他们的尸体都是在那个窝口捞到的。
  大辉倒吸一口冷气,摇桨的双手几乎要失去力量。
  “你们为啥不把它撵走?”
  年轻人说:“人家有开采证,是受保护的。”
  大辉说:“那谁来保护咱的命啊。”
  年轻人说:“那有啥办法呢?”
  大辉叹了口气说:“是啊,没啥办法。”
  柱子挣开眼就要去红花家瞧一瞧。他的脸色憔悴,一夜之间,眼窝子就深陷了。
  春晓伸手摸摸柱子的头,说:“你的病好了,你不发烧了。”
  柱子嗯了一声。春晓往柱子怀里拱了拱。柱子没心情。春晓不再矜持了,把闷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来吧,柱子,俺是你的女人,你来种红婴婴吧!”
  柱子狐疑地瞧着春晓说:“春晓,俺的好媳妇,俺的病好了,是不是你病了,平时你从来没跟俺说过这样的话,俺也想听到你说这样的话,可是为啥是偏偏今天说出来的呢?俺没心情种儿子哩。”
  “俺知道你没心情,俺才说的,要么打死俺都不说,今天或许就能种下儿子哩!错过今天,不知道会是哪一天。”
  “你觉得今天能种上?”
  “来吧,柱子,俺是你的女人,你来种红婴婴吧。”
  春晓抓起柱子的手往她那白嫩嫩的乳房上搭。柱子一翻身上去了。柱子没念佛调子。春晓念起来:“娘娘显显灵,娘娘显显灵,春晓门里是个红婴婴。”
  柱子在春晓身上耕耘完了,翻到在一边嘤嘤地哭起来。
  “要是二狗子叔还活着该多好。”
  “以后红花就是你的娘,也是俺的娘,红花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弟弟和妹妹,也是俺的弟弟和妹妹,一会儿,太阳从水上升起来了,也还是亮的,没有过不去的坎,等俺开了怀,那阵子,你就啥都忘了。”
  “真的吗?”
  “嗯,真的,去吧,起来吧,去看看红花婶子。”
  柱子擦擦眼泪,很痛快地嗯了一声。
  红花搂着那块石头睡着的。她要跑出去趴在石头上睡,被女人们拦回来了。大辉把石头搬进屋里,放在了炕头上。后半夜,红花把胳膊搭在那块石头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柱子一眼就瞧见炕头上的那块石头。刹那间,它变得硕大无比,把柱子的心口窝堵得满满登登。
  柱子喊红花:“娘,你别难过了。”
  红花说:“柱子,你别喊俺娘,俺有儿子。”
  柱子不知所措了,说:“那你把俺当成二狗子叔。”
  “你二狗子叔比你大十五岁,你不是他。”
  “那你要俺咋做?”
  “你回去吧。”
  “红花婶子,你是不想看见俺?”
  “俺就想看见俺家二狗子,你能让他活着回来吗?”
  ”俺不能。”
  “那你就回去吧,别在俺眼前晃了,你的影子都阴黑了这块大石头。”
  柱子瞧了一眼大石头,似乎瞧见了二狗子的脸,心里生疼。
  屋子里的女人都劝柱子:“你回去吧,你红花婶子不愿看见你,你回去种儿子吧。”
  柱子低垂下头,蔫蔫地迈出门槛,蔫蔫地骑在干巴巴的墙头上,神情沮丧地望着安静的帽儿江。他的一条腿耷拉在红花家院子里,一条腿耷拉在自家院子里。两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在往下沉,沉得他要喘不上气来。
  春晓在柱子的背后,问:“柱子,跟俺回屋去。”
  他回头瞧了一眼春晓,拔出耷拉在红花家院子里的那条腿,跳下墙头。柱子趴在炕上不吱声。春晓爬到炕上,摸着柱子的头,心疼地问:“柱子,你又病了吗?”
  “没,俺好了,红花婶子不愿意看见俺,你说,咱村里人是不是都不愿意看见俺了,他们把俺撵回来了。”
  春晓说:“不愿意看见好着哩!”
  春晓从炕上爬起来,把刚拉开的窗帘哗啦一下又拉上了。把刚叠起的被子又铺上了。她麻利地解开衣服扣子,退掉裤子,光溜溜地钻进被窝里。
  春晓说:“每天这个时辰,你打鱼也回来了,每天这个时辰,俺都是这个样子等着你的。柱子,来啊。”
  柱子瞧着春晓,流着泪笑着。
  “春晓,俺只有你了,现在就你不嫌弃俺了。”
  “柱子,快来啊。”
  柱子很痛快地嗯了一声。
  男人们们带着二狗子的尸体回来了。红花家院子里哭声一片,传进柱子和春晓的耳朵里。柱子再无心种儿子,从春晓身上翻下身来,穿上衣服就跑到红花家院子里,跪在二狗子的尸体前哭。二狗子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尸体被江水泡大了两倍。手指头像刚刚在泥水池里清洗过的胡萝卜。手掌像大铲车的那个大爪子。红花哭得死去活来。春晓也来了。跪在柱子旁边也哭着。
  红花边哭边说:“二狗子啊,你的命咋就这么轻,你想看俺蹲的那块石头你就看,你为啥还要跳水救人哩,你看看,你死了,留下俺和孩子,俺可咋熬下去啊,你看看人家一对一双的多衍人。你的儿子还不会打鱼,俺是吃了你打的鱼,细腰才变得这样粗,俺是享了你的福啊,二狗子啊,俺的二狗子啊……”
  红花又哭得背过气去。孩子们都围在她身边叫着娘。柱子也过去喊娘。春晓也喊娘。红花渐渐地喘过气来,说:“柱子,你别叫俺娘,俺不想看见你,你快点领着你媳妇回家去。”
  夏雨对春晓说:“你先领着柱子回去吧。”
  春晓站起身,拉起柱子的胳膊,扯着他回家去了。大辉和几个男人张罗着给二狗子打棺材。经红花的同意把那块石头也放进棺材里了。第二天,给二狗子发丧时,红花和孩子悲痛的哭声传到了柱子的耳朵里。春晓把窗户和门都关得严严的,把窗帘也拉得严严的。柱子拼命地趴在春晓的肚皮上种儿子,笑着念佛调子,也哭着念佛调子。
  种完了儿子了。柱子歪倒在一边,说:“俺不想去打鱼了。”
  春晓说:“不想去就不去,俺多织些帽子,也准能养活着你。你就在家好好歇着,想歇到啥时,就歇到啥时,你要是不让俺拉开窗帘,俺就一天都不拉开。”
  柱子伸出胳膊,往怀里搂着春晓,说:“幸亏俺还有你,要不俺也得跳江去。”
  “别胡说,你是命大,二狗子叔命轻,没地方说理去,这理也说不清。”
  “可俺想赎罪。”
  “你没罪,你赎个啥?你也不想让他死。你想认红花婶子当干娘,她认你算哩!”
  “你说她为啥不认我?”
  “俺可不知道她心里揣着啥心思。”
  “俺知道,她看见俺就像看见了灾星,俺又没种出儿子。”
  “那就种出一个给她瞧瞧。”
  柱子答应着:“嗯,嗯,春晓,俺先歇会。”
  红花哭起来时,破锣的眼儿更大了,一声一声,穿透墙体和玻璃,震得窗帘在抖。柱子一次一次趴在春晓的肚皮上种儿子,念着佛调子,仿佛这样,他就听不见了红花的哭声。二狗子的棺材被男人们抬走了。红花的哭声渐远渐弱。柱子已经筋疲力尽,闭上眼睛睡着了。
  天边堆积着灰色的云彩,有那么一丝一缕是淡淡的红。红花站在墙头上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男人们的渔船隐约可见。红花骑在墙头上,一条腿耷拉在自家院子里,一条腿耷拉在柱子家院子里,双手拍着墙头哭起来。
  “二狗子,俺的二狗子啊,你咋就这么死了,俺习惯了天天站在墙头上等你回来哩,你说俺可咋活啊,宝玺才五岁啊……”
  墙头上的女人不望男人了,都跳过墙头来看红花,七嘴八舌地说:
  “红花真可怜。”
  “是啊,是啊。”
  “唉,年纪轻轻就守寡了。”
  大家劝红花说:
  “红花你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
  红花说:“二狗子死了,可俺的心没死,俺想二狗子了,想得晚上睡不着,俺这心里空落落的,俺这身子没依没靠,哪像你们都有个热乎乎地靠头哩。”
  “红花,你别哭了,再哭春晓家都开不开门了。”
  红花说:“她开不开门是她的事,俺哭俺家二狗子是俺的事,俺又不是哭他们,人家两口子多好啊,就是种不出儿子,在被窝子里也热闹着。当年,二狗子天天去俺娘家弯里看俺,他喜欢俺这大破锣嗓子,不会再有男人能像二狗子那样对俺了……”
  “你别哭了,男人们都回来了,你这破锣嗓子会把他们吓慌哩!”
  红花说:“吓慌就吓慌吧,俺坐在自家墙头上哭俺家的二狗子,你们还不让么?”
  女人们互相看了一眼,没再劝下去,就都跳过墙头给男人做饭去了。春晓从被窝里爬出来,光着身子把窗帘掀开一条缝儿,红花的哭声显得更大了。红花背对着春晓家。红花的后背像一堵悲哀的墙,向春晓压过来。春晓心里激灵一下。她急忙放下帘子,躺进被窝里。
  柱子问:“你看见啥了?”
  “一个敲锣的疯婆子。”
  “俺听见锣响了,她没疯。”
  春晓又躺回被窝,说:“她装疯,她在装疯看人家的男人。”
  “别这么说,都怪俺,要么二狗子叔也不能死。”
  “人都死了,你也去喊她叫娘了,我也叫娘了,她还想咋样?”
  “俺要是能变回二狗子叔就好了。”
  “你说啥?那你就不怕俺疯么?”
  “啊,怕哩,怕哩,俺就是这么说说,俺知道说一百遍也变不回。”
  “现在又到了你打鱼回来的时候了,平时这个时候你在干啥?”
  “俺知道,可今天没看见水也没看见太阳,太阳升得和房顶一样高了,也不会碰见富贵人拿它的钱换俺的鱼。”
  “那你就不种儿子了?”
  “不,不,也不是。”
  “那为啥?”
  “俺还得去叫她娘,要么俺心里难过着!”
  “行,去吧,去吧,别认了娘忘了媳妇儿。”
  “瞧你说的,俺心情好了,一准能种出个好儿子,你跟俺去不?”
  春晓翻了个身,背对着柱子,说:“俺不去,等她认了你,也自然能认俺这个媳妇儿了,俺可不想看她那双能杀人的眼睛。”
  “行,那你就不去。”
  柱子坐起来穿衣服。
  男人们的渔船都靠岸了。远远地,他们就听见了红花漏风的大嗓门,都望见了骑着墙头的红花。他们加大了力气摇浆,哗啦啦地水流更湍急了。他们谁也不说话,就听着水声和红花的哭声。船都陆续靠岸了。水声消失了。红花的哭声突然放大了十倍,犹如有十面破锣在敲。男人们都不敢看她,慌忙背起鱼篓沿着各自的小道回家去了。
  柱子对着红花的后背喊:“娘,柱子就是你儿子,柱子给你打鱼吃。”
  红花不哭了,也没转过身,说:“你回家去,你打的鱼不香,俺家二狗子打的鱼才香。”
  “娘,你就当俺是二狗子叔亲生的,这样俺打的鱼,你吃起来就香了。”
  红花从墙头上跳下来,对着柱子问:“俺当你是二狗子亲生的?”
  “嗯,嗯。”
  “当你是二狗子和别的女人生的?”
  “嗯,也行。”
  “你胡说,俺家二狗子就喜欢俺,他跟俺过了这么多年都是清清白白,你害死了他,还给他栽赃,他哪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回去,俺不想看见你……”
  红花又呜呜地哭起来。柱子的脸上犹如被人家扔了白菜叶,瞬间就黑绿了,眼泪也淌出了眼窝子。他低垂下头,很沮丧地回去了。春晓还在被窝里躺着。
  柱子问:“你咋还不起?”
  “俺料到你很快就能回来,来,进被窝。”
  柱子又脱了衣服钻进被窝。
  “还是媳妇儿的被窝好,知道俺心里凉,要给俺暖暖,春晓你咋这么好?”
  “知道俺好了就行,知道俺为啥等着你?”
  “嗯,俺知道,等会,让俺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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