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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草的痛》上(8-10)

作品名称:潦草的痛      作者:云南半夏      发布时间:2014-08-28 21:28:01      字数:5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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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啊,玫表姐她不找周舒,她找谁呢?这些年周舒就没见过玫表姐有什么朋友。文革结束恢复高考第二年玫表姐考上大学,学的是政治经济学。前些年,大学同学搞聚会,别人还来约她,可她总是抱歉地说孩子没人管,丈夫一直在国外,硬把那些聚会推脱了,本来她完全可以把当当暂时交周舒姨妈管一下的,可是她不愿那样。玫表姐天性不喜欢热闹,偶尔去了,她也是不主动打开自己的人,别人又嫌她闷,不好玩。谁喜欢乏味没趣的人呢,后来就没人来约她了。与大学同学失去联系,那些中学的小学的街坊邻居的同学玩伴就更是联系少了。当然,玫表姐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此刻,在她人生摧枯拉朽的艰难时刻,周舒这个表妹就是她最亲密的人唯一可听她倾诉的人了。玫表姐到了不找周舒就不知道找谁说说话的地步,周舒早也是家庭主妇了,其实这些年玫表姐与周舒的关系也在疏离,生活趣味不合拍,周舒嫌她古板,她可能也嫌周舒咋咋呼呼的全身上下一股子世俗的烟火气。
  玫表姐有个款式时尚的手机,还是姐夫唐朝从香港给她买来的。可是那手机里唯一贮存的号码只有七个,分别是周舒的、当当的、唐朝的、姨妈的、两个弟弟的,外加一个原单位的总机号码。那手机只在外出时才开机,偶尔一用。现在儿子当当老公都在国外,她拨打出去的电话就几乎没有。只有周舒时不时地会拨打一下她,拨打过去,她通常在家,她就说声我在家,便把手机挂了,周舒就只好再拨她家里的座机。
  周舒包了美容卡的,有一次周舒去美容院的路上打电话约玫表姐,她没在,打她手机她不接,周舒都快洗好脸了,她才用座机拨周舒。
  周舒接了电话没好气地嚷道,玫表姐,请你洗脸,咋开着机不接?
  我在外面大街上走着嘛。
  走在大街上为什么不能接呢?
  怕人抢呀!
  周舒一听更生气,打手机被抢怎么说也是非常事件,偶尔发生,玫表姐的思维逻辑简直有病!
  玫表姐,你死板僵硬得跟水泥地板一样喽!
  周舒要挂机不听她的,她却像香口胶粘死周舒唠叨个不停,在电话里以一位长者的身份指责起周舒来。
  关于周舒把钱花在洗脸这类无聊的事情上,玫表姐有一大堆强有力的说法让周舒沉默。
  玫表姐得意地说:我一辈子用宝宝霜抹脸,我的皮肤好得很!再过两年,你皱纹都比我多了!看你,一天让别人的手在你脸上揉来搓去的,那还不搓烂了,还不把你一张嫩脸搓得皱皮麻瓤的?
  的确,唐朝给玫表姐从国外带回来的各种高档化妆品几乎都被她一转手就送给了周舒,尽管表姐夫也会给周舒周弥姐妹俩各买一份。周舒之所以让玫表姐到美容院去,到瑜珈馆去,去找色彩顾问,周舒是想把玫表姐从死气沉沉的生活状态里拉出来。周舒是在给她找点接触外界的机会,她不但不去还罗罗嗦嗦地教训自己,周舒就烦她,烦她只好少理她,避着她。
  周舒的姨妈真有事情也只会打大女儿的座机,周舒其实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会拨玫表姐手机号的人。奉年过节周舒都给她发短信,她从来不回周舒,周舒猜她不会发短信,主动教她,她说,别别,我学那干啥?写给谁呀?我没啥好写的。婉妹,我看你一天跟别人发来发去的,滥情!酸巴拉叽!无聊!
  周舒被她骂了,就特别想把自己收到的一个段子发给她朋友,孔子曰:人无信,不知其可也!某学术超女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连短信都没有,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混的!
  这样了,玫表姐好像也没觉得她那个手机的存在是多余的,而她几乎没有朋友这事是一种悲哀她显然是毫无知觉。
  9
  那么多年了,几乎有二十年了吧,玫表姐就没当周舒面哭过,因为别人怜悯她的,她统统不以为然。玫表姐身上脸上没有一点女人的柔软和娇嗲气,表姐夫这么多年常驻国外,一年回来两三次,一次十天半月的,她不觉得委屈,还挺骄傲的。表姐夫唐朝回家来,她只晓得忙出忙进地做好吃的给他,周舒讥讽她是饲养员大妈,她倒喜滋滋的。她不让他插手做家务,说她早习惯了,她认为唐朝插手是给她添乱。
  那次唐朝自巴基斯坦回来,给玫表姐买了一块丝质的莎丽当披肩用,周舒在场,表姐夫让表姐围上看看,表姐扭身进了厨房,嘴里说着,没见我忙?给你熬着山药筒骨汤呢,别熬糊喽!
  表姐夫唐朝脸上有一丝尴尬浮起来。周舒尾着玫表姐进了厨房,扯了扯表姐的衣袖对她挤挤眼,压低声音:
  他让你披给他看看,你就披呗,你就算不喜欢,也要装作喜欢,莫扫他兴呀!
  玫表姐瞅周舒一眼,“去!去!”地吆周舒出来。周舒不走,关上厨房与客厅之间的玻璃梭门,干脆在厨房里悄声开导起玫表姐。
  表姐,我挨你说噶,你该在姐夫回来时表现出点那种、那种女人味来的,比如,比如撒撒娇啊什么的,男人嘛喜欢女人撒撒娇,他们会因此有种被需要的价值感的,会高兴的。比如他要主动表现表现,弥补一下他内心的愧疚么,你就让他弥补一下嘛!何必那般宠着他?
  玫表姐正拿勺舀了一口汤尝味道呢,“卟卟”吐掉嘴里的一粒花椒,拿一种怪怪的眼神不解地看着周舒,那样子就像周舒说了什么乱力怪神的事,然后嘴里嘣出一句:婉妹!肉麻不肉麻呀?撒什么娇?我这辈子就不会这个!我可不会在男人面前嗲嗲咪咪的,别把唐朝吓跑了!哈哈……
  玫表姐笑着,自汤锅里舀了半勺汤喂到周舒嘴边:婉妹,尝尝!味道不咸不淡,正好。这熬筒骨汤是要放上几粒花椒的,放得要合适,花椒用来提味,不是用来让肉麻的!你以后莫跟我说那些肉麻事,我不爱听。
  周舒半张着口嗟着嘴朝后退,皱眉斜盯着玫表姐,嚷了一声“烫!”折身逃出厨房。
  依周舒看玫表姐的情商已从一个低数值降为零,现在更是降为负数了。哼,她快把她的生活熬焦了熬糊了!
  客厅里,周舒陪着表姐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谈,最后表姐夫指着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那条莎丽说:婉妹,这条莎丽送你得了,喜欢不?我看你表姐是不喜欢这些玩意的,死头干僵的。就是她披上也不会有你披着的效果,你拿去吧!
  那二尺宽两米多长的莎丽在灯光下在一种绿松石蓝的底色里变幻出水波纹似的艳紫来,正是周舒最爱的一种色彩。周舒没想什么就扯起来往肩上披,还在客厅的玻璃酒柜那借着反光照了照。
  表姐夫连夸漂亮时,周舒才意识到不妥,把莎丽从肩上取下来,谢了姐夫唐朝,周舒说:这类东西我衣柜里都要爆棚了,还是给我表姐,她的肤色很配这块莎丽。
  周舒坐回到沙发上抓起一张过期的晚报,心里想,莫名其妙,今天是我蠢还是玫表姐愚呀?周舒有点愠怒又有点尴尬,怪不是滋味的。
  
  玫表姐在厨房忙乎完,把那瓦罐盛着的山药筒骨汤端上餐桌时,周舒站起来抢着给大家碗里舀。奶白色的浓汤,香喷喷的,第一碗盛给表姐夫。
  玫表姐看他喝了一口,乐呵呵地问:如何?
  表姐夫低着头不看表姐,只说:还行,也就那样了,到头了!
  玫表姐的脸满意地笑成一朵大丽菊。
  周舒在那一刻忽然就想起刚读过的半禁不禁的一本书《海蒂性学报告》来,那书里收集了大量女人回答性学家海蒂的调查问卷??有关男女性爱生活的真切体验。其中有一句很色情的话,那意思大抵是,女人通过两个途径抵达男人的心,一个是用厨艺箍住他的馋嘴,一个是用阴道锁住他的身。
  玫表姐只晓得上面的那张嘴。
  喝着玫表姐味道纯正的浓汤,周舒感觉自己的联想似乎有点亵渎了这汤,有点低级趣味。
  后来周舒又想起一个细节来,有一年,唐朝回来过春节,途经香港时给玫表姐买回过一个夏奈尔的黑色漆皮包,金属挎链的那一种。周舒在旁边羡慕得眼睛发直,玫表姐在身上比划一下,把那包直接递给周舒说:给婉妹吧,我用这包一定别扭。表姐夫唐朝说,我给婉妹买了夏奈尔的香水了,这包专给你买的。玫表姐抬起眼皮又看了一眼那包,说:我搞不懂这种时髦,亮晃晃的,就像以前穿过的黑色水鞋新崭崭的样子,不喜欢。姐夫脸色不太好看地拿了一张报纸去了卫生间。
  周舒后来不敢要那个包,那要表姐夫多少钱啊?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10
  你看见什么了?他们又没抱在一起!你看见人家穿吊带背心的背影就说人家骚!依你这么说,这满大街不都是骚货了?你不知道那是靠近赤道的国家?气温得不得就三四十度呢!唐朝给人家点烟你硬说他去捏人家的奶——乳房!
  周舒一急也照玫表姐的口气脱口而出“奶”字,挺不屑的,周舒舌头一个急打转,回到乳房上。
  周舒直盯着玫表姐的眼睛,可她却用更锐利的眼光迎接着周舒,有点凶起来。
  玫表姐叫周舒来是要从周舒这找安慰的,周舒倒咄咄逼人地一通谴责。周舒移开目光。
  玫表姐!这事,你先不能乱了分寸呀,我有话在先,你找我来是找对了,唐朝哥要真是那样,你急也没用,我要特别提醒你的是,你现在不能把这事拿了到处去讲,尤其不能跟唐当当说,不仅仅是会影响他的学习,何况远水救不了眼前的火,你的事你自己解决!对了,你已经找唐朝闹了?
  呜……我想不通!这二十年我白啦啦地熬了……
  玫表姐忽然双手掩面,那尖利而细长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那是她憋在心头的真话。
  周舒耐心地听着她哭诉,那情形就像是挤一管旧药膏,管眼堵了些时日,一挤二挤三挤都挤不出来,再挤,糟糕,管眼那挤出一长条多余的,管体还崩裂了,糊得一手都是。周舒现在就是等着拿一手的膏药敷玫表姐一处又一处咧着口子的伤。
  洪洞县的苏三,长城脚下的孟姜女,去找包公申诉的秦香莲也就玫表姐那样了。周舒等她哭,等她诉,等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周舒只管拿来纸巾盒,在她旁边一张一张地抽出纸来,源源不断地递到她手上。
  看着玫表姐那抽泣时一耸一耸的肩,看着她额头发际的花尖处很乍眼地飞着的五六根遮避不住的白发,周舒脑子里一帧一帧过着表姐描述的唐朝在别处偷欢的场景。周舒就也自责地想到她跟老板陈浩波发生在不久前的一夜情,有种说不清的耻辱感,仿佛表姐也是在恨她骂她……恍惚间又惦记着那火急火燎要在第二天交上去的检审报告,也不知咋的,周舒忽然大悲起来,也就真的鼻子一酸,陪着流了几滴泪。
  周舒漫无边际地想,玫表姐这婚后二十来年的日子过成了啥样?就算唐朝在国外干干净净的,就算唐朝大把大把地挣回钱来买了这大宅,就算当当在国外的一切费用数十万元人民币他唐朝一口气就数出来,就算玫表姐被我们这些亲戚羡慕过,可玫表姐到头来却这般窝囊。瞧她现在,一再退缩,退缩到一个旮旯里,过着耗子一样碌碌的惊慌的幽暗的自闭的生活,一点不开心。
  这些年玫表姐的孤单有多深谁又给她丈量过?显然,就连她自己都没有丈量过。她要是能有这样的内省,她这二十来年就不会忽忽地过得这般不堪。只是电脑视频上一刹那间的画面叠加,玫表姐便如同燃过的龙盘香,原本还努力地保持着一种姿态和形状,现在忽地就散为一堆灰,成了周舒面前这个凄凄惨惨的怨妇。
  最不成功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就是玫表姐这样,把自己过成一个怨妇。好失败。
  百无聊赖,表姐哭着她的,周舒从面前茶几上的果篮里翻捡出了两个开始霉烂的桔子,随手把它们扔进了垃圾篓,垃圾篓里停歇着的果蝇立即像飞溅而起的灰,一群地消散开去,只极细极细地“嗡嗡”着,像玫表姐此时疲倦的哭。
  玫表姐过的啥日子,邋遢成这样,垃圾有三天都没扔了吧?
  周舒两耳听不见玫表姐哭诉什么了,也懒得听进去,周舒屏蔽了一个怨妇的所有负面情绪。周舒盯着偌大的客厅里自己和表姐脚下一块八九平方米的波斯地毯发起呆来。
  那是唐朝从伊朗买回来的手织毯,精美华丽,起码是两三个工人花了大半年的工夫织就的吧?
  玫表姐内心深处应该有过一块可以触摸的锦绣的,只是现在那锦秀灰突突的了,忙乱粗糙的生活让玫表姐退化成色肓色弱者了,她已分辨不出那块锦绣上面浮凸着的花色和异彩。
  两个小时过去了,玫表姐还在伤心地抽泣。周舒木然地递着纸巾,右手麻木地揽着她的肩。周舒继续琢磨着那块地毯的图案。
  玫表姐真的奢侈,这么昂贵的手织波斯毯在周舒只会把它当成壁毯,挂在墙上欣赏,舍不得踩在脚下的。表姐曾告诉周舒说花了五六千美金买的,托运它就拖了大半年时间,走水路坐飞机海陆空地来到表姐家,真不容易……
  这样想着,就又想到表姐夫唐朝那去了。其实这二十年来,他几乎转战过东南亚所有的国家,他为他的公司打工,他为他的老婆儿子打长工,挣的钱也始终源源不断地输回国内,交给老婆和儿子了。唐朝也苦哇,前些年在巴基斯坦发生过一起中国工人被基地分子绑架的事件,后来还死了人。唐朝当时也正好在巴基斯坦,在另外一个省的工地上。唐朝现在算不上一个忠诚的丈夫了,可他绝对算得上是一只忠诚的工蚁,辛勤地扑伏在地,碌碌地负重爬着,他也不松活……
  当然,东想西想的,后来周舒脑子里突然切换了一个画面:陈浩波不乐意的脸和她第二天必须交的报告,周舒终于有点丧失耐心。
  玫表姐,你莫哭了!要说,唐朝哥这些年也不容易。就算一切是真的,人性的复杂也是我们应该可以理解的,他一年到头回家过个年什么的,就一二十天假,迎来送往的烦扰,胡吃海喝的无赖,还得噼啪作响地陪老爸老妈摸两把麻将……你倒是说给我听听,我姐夫回来,你们兴做爱吗?
  玫表姐歇了哭,显然还夹杂点害羞,脸红起来。顿了一下,自个抽出几张纸巾抹了泪擤了鼻涕,幽幽地说:婉妹,这个道理我晓得呀,可他别做给我看见嘛,其实,他回来,对我也没有什么欲求,早几年可能还有,现在我们之间早就没有那种事了,我也习惯了,早就习惯了……
  特滑稽,周舒心里忽然清晰地默诵出淡忘了好久的唐婉《钗头凤》最末那两句: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周舒平时一直看到的都是玫表姐家那块华丽地毯的表面。
  玫表姐一直瞒着自己,说服自己,自欺着,那精致的艺术品下面不曾掀起的一角永远有吸尘器无法彻底清理的岁月尘埃,现在忽然掀开来,一阵扑鼻子的灰呛味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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