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哭泣的太阳（1）

　　9
　　
　　
　　柳燮独自在“明月楼”上的大厅里坐到天微亮，他没有和灵秀打一声招呼就直接下楼上了街。虽然他心里明白，灵秀也一定没睡，但他没去打扰她。他不知应该怎样面对那个曾经让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特别是在昨晚那样连续的经历之后。
　　清晨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好像这个小小的城市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只有晨练的几位老人偶尔从街道上走过，步履缓慢，脚步凝重，就像柳燮装满心事、沉重的心情一样。
　　柳燮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他现在急需的是配一副近视眼镜。离开了眼镜，柳燮就像一个半瞎子。
　　转悠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终于，一家眼镜店的主人送完上幼儿园的孩子，打开了门。
　　眼镜店的老板很热情也很客气，看在开门大吉的份上，额外优惠了柳燮一番，甚至差点留下了柳燮吃早饭。
　　早班车上很挤，大多是去西安进货的商贩。座位上坐满了人，连过道里也插萝卜似的挤得满满当当。
　　柳燮因为配眼镜耽搁了时间，上了车只好站在过道里。冬天的早晨很冷，所有的车窗关的严严实实，车内充满了难忍的怪味。
　　柳燮身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年轻时髦的女孩，二十岁左右，圆脸庞，眉毛细长，嘴唇血红，长长的波浪型的秀发随意的披散在背后。那女孩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刺鼻的香水味，和着车内混杂的怪异味道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挨着女孩坐在靠车窗位置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方脸庞，浓眉大眼，留着一头短发，显得很精神。女孩和那男人显得很熟悉，甚至有点亲热，时不时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女孩显得很开心，偶尔会嘎嘎的笑出声来。
　　清晨的道路上车子行人不是很多，班车开得很快。一个转弯处，柳燮失去了平衡，身子一下子向侧旁倾斜了一下，他不由自主、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女孩座位椅子的靠背，但是身子还是挤了一下女孩。女孩有点愠怒地扭过头想要发作，柳燮急忙说了声对不起，女孩忍住不快，瞟了柳燮一眼，回过头去和中年男人依然嘀嘀咕咕地说笑。
　　女孩怒目相视的时候，柳燮一霎间有一种感觉，这个漂亮女孩好像在哪见过。特别是女孩左侧眼角处一块微小得不易觉察的青灰斑记更让柳燮确信。但柳燮此刻绝没有心情细细思量这些，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郁闷。他相信，自己此刻的心情一定和普希金当年在他的流放地敖德萨的海边一样，虽然可以浪漫惬意的倚在恬静的岩石上，但绝没有闲情逸致观赏海面上上下翻飞的海鸥。普希金是一个勇敢的诗人，或者确切的说，普希金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男人，为了爱情，他可以和丹特斯决一死斗……柳燮有时候真的恨自己，恨自己没有那种可以为爱不顾一切的豪气。
　　不知旁边的女孩和中年男人扯上了什么话题，女孩在嘎嘎笑了一阵之后，就晴转小雨，甚至将要转为大雨似的，开始一个劲地抹眼泪。中年男人显得很体贴，手握一块纸巾不住地给女孩擦眼泪。擦了左眼擦右眼，那女孩的眼泪却越擦越多。中年男人显得手足无措，贴着女孩的耳根满脸含笑，嘀咕不停，右手伸向女孩的脑后，从上到下，轻抚着那一头秀发。
　　柳燮不由自主又想起了灵秀。灵秀也有一头长长的秀发，不过不是女孩那样的波浪型，而是那种直直的、一挂瀑布似的飘飘长发。自己也曾经无数次地抚摸过，甚至亲吻过。自从灵秀嫁给李岩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回想她那长发飘飘的样子，但她那种清纯的模样总是无法抗争地向他的记忆里挤靠，使他欲罢不能，欲罢也不忍。
　　旁边不知何时已经转悲为喜的女孩嘿嘿的笑声打断了柳燮的回忆。柳燮真纳闷，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对他们来说，世界就好像应该每时每刻都应该变幻不停。
　　女孩笑了，中年男人也满脸堆笑。中年男人笑嘻嘻地刮了一下女孩的鼻子，女孩娇嗔而又幸福地微笑了一下，随即便将头埋在了中年男人的怀里，一副很享受的神情。
　　柳燮感觉有点适应不了他们的那种亲昵了。他总感觉他们两人不会是夫妻，他俩年龄相差那么大，既就是夫妻，也不会是正常的那种。虽然如今的社会大夫小妻、大妻小夫司空见惯，柳燮还是觉得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社会现象。
　　柳燮重重地干咳了一声。那一对男女也许意识到柳燮是冲着他们来的，中年男人抬头对着柳燮露出敌视而又略带惊怯的眼神，女孩则侧头盯着柳燮满脸的不屑。
　　车子刚进西安城，柳燮就下了车，因为不熟悉路径，他六神无主地站在街头东张西望。
　　西安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市。儿时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但这里毕竟留存着自己曾经的一段生活，一段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几十年后，城市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甚至连记忆中的任何建筑都已无法寻找，但那份记忆却扎根在心里，挥之不去。
　　大街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柳燮从包里掏出夏玲的那封信，指点着上面的地址向街边一位晒太阳的老人询问方向。老人很热心，操着满口的河南口音耐心地向柳燮指点着路径，不过最后一句话却让柳燮有点丧气——“还远着呢，你现在在城西北，那个在城东南……你要步行怕得一整天走！”
　　柳燮本来就是一个路盲，出了门有时连方向都搞不清，也最怕坐公交车。有一次去外地找一个同学，上了公交车，询问年轻的心不在焉的女售票员?，离自己要去的地方大概有多远，售票员说有两站路，车子过了两站路，他还不见到站，又去询问，售票员说有四站路，他才发现自己坐反了方向。他当时就急了，责备售票员不早告诉他，售票员反倒奚落了他一顿。从此，只要一进城，他宁愿多走一点路，也不愿坐那如坠云里雾里的公交车。何况，按老人的指点，好像还得倒几次车不可。
　　柳燮一咬牙，随手挡了一辆出租车。没办法，想要人不吃亏，就必须让兜里并不宽裕的钞票吃亏，何况对夏伯的担心让他火急火燎。
　　出租车七拐八转、走走停停地行驶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在一个住宅区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付过车资，柳燮就一股风地往里走，门口保卫室的保安喊住了他。
　　保安是一个三十多岁和柳燮年龄相仿的中年人，个不高，精瘦精瘦的，但人很白净，有一股书生气，即使穿着一身土褐色的保安制服，腰里扎着一条宽宽的皮带，手里紧握着一把一尺多长的橡胶棍也显不出有多威严来。
　　柳燮陪着笑脸凑上前解释道：“我找夏泽林，他住这儿么？”
　　夏玲的父亲夏伯大名叫夏泽林，这个倒是柳燮牢记不忘的。
　　“哦，找夏教授呀！”保安强装的冷峻威严换做了一副和善亲近的笑脸，“顺着这条路往里走，然后右拐，走上一百米左右往左拐，然后顺着休闲区直走，找9号楼2单元摁门铃看看有没有人在。”
　　柳燮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转身就走。身后又传来保安热心的叮嘱：“记着，摁门铃的301键……
　　这个叫做“馨阳雅韵”的住宅区很大，甚至要比御池村大好几倍。小区里有好几处绿茵茵的草坪，水泥路两旁栽满了半人高的绿化树。虽然是这严寒的冬季，绿化丛中依然有许多柳燮叫不上名字的树开满了花，红红黄黄，不让季节。顺着水泥路往里走，路旁的休闲区绿顶红柱的小亭里，老人们晒着太阳拉家常；健身器械上有老人有小孩，年老的缓缓地伸拉腿脚，年幼的嘻嘻哈哈玩耍嬉闹；草坪的中央，五六个年轻的男女围成一个圈，摆弄着手中的鼓笛琴号，练习着一首流行歌曲……
　　柳燮没心情欣赏这画一样的风景，眼看着走到了夏伯的家门口，他变得更加心焦，也更加不安。他不知道几分钟之后，他会面对怎样的消息，怎样的场景。虽然夏伯一家的情况对他来说早已变得无关轻重，对夏伯的记忆甚至已经有点模糊，但从母亲的神情中他读出母亲的那份关切。从年幼时和母亲相依为命起，他就将母亲的感受当做自己的感受，甚至重过自己的感受。自己直到这个年龄依然孤寂独身，有一部分原因就来之于母亲。如果娶一个不看重母亲的女子陪伴在左右，他宁肯继续这样孤独下去。而偏不偏的是，自从灵秀嫁人后，他相过的几回亲里，除过自己看不上眼的几个外，自己心动的却偏偏就流露出那种向往排除外扰，苛求二人世界的意思来，这让他不能忍受，也不想忍受。一晃自己已经过了青春年少，，他从母亲的神情、言谈中觉察出母亲的担忧，但母亲是一个从不愿强迫儿子的人，母亲不说他也懂得母亲焦急的心情。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话就好像是为他写的。明知一切都已过去，他却依然为那个梦纠结着，不愿醒来。
　　9号楼是一幢六层的旧楼，水泥外墙粉刷成了天蓝色，显得高雅清秀。
　　柳燮按照保安说的，摁响了楼道口铁灰色防盗门上的301键，等了有半分钟，不见有人应声。柳燮又重新摁了一下，好一会，终于传来一个女人不冷不热的声音：“谁呀……找谁？”
　　“我是御池村来的……我是柳燮，来看夏伯的……
　　女人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好像和谁低语了一下，接着说：“哦、哦……找夏伯的？你拉一下门就可以进来了……
　　柳燮拉开门上了三楼。三楼左右两户门对门，柳燮不知哪家是夏伯家，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摁响了右边的门铃。很快，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就打开了房门。
　　“我是柳燮，找夏伯……”柳燮弄不准女人是不是夏玲，盯着女人看了一眼，似乎找不到记忆中小夏玲的影子。
　　“哦，找老夏的……对门。”女人朝对面呶呶嘴，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
　　柳燮连说几声对不起，女人关门进屋了。他转过身来，又摁响了左边的门铃。屋门打开，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女人和柳燮面对面，同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