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震撼的“监斩”

这晚，躺在床上的林蓝辗转难眠，她回想着何乐的语气，发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酷和直截了当，还是像从前那般把一个大大的疑问号留给她。凭她的直觉，何乐这回找她肯定又没什么好事。至于让她穿制服，那肯定是公事，但她想不明白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早赶到单位。
第二天天不亮，林蓝被闹钟吵醒了，她一个鲤鱼打挺从不大结实的床上跃起来，床板发出巨大的一声嘎吱响。十分钟后，她到了楼下保安值班室，热心的值班保安已经起床了，得知她一大早要赶到单位，就帮她用值班室的座机电召的士。
清早的空气很是清新怡人，马路上因为刚洒过水而显得很整洁干净。因为路上还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平常需要十五分钟甚至二十分钟才能到单位，这会儿只用了六七分钟就到了。 林蓝一看表，才6点40分，单位食堂要到7点30分才开呢，她只得上到十三楼办公室看会儿书。肚子咕咕地叫了，昨晚她因为跟随韩枫开庭开到很晚，遂回宿舍随便泡了点方便面做晚餐了事，这会儿饿得头晕眼花。
6点58分，何乐打了她的手机，唤她下楼去。她一身制服笔挺地站在这位自己现在不敢面对也不想面对的人跟前，他开着警车停在她跟前，车门早已打开，等着她上去。她始终没有正眼看他哪怕一眼，一是不敢，二是不愿。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热情地唤他何科跟他打招呼，甚至连个淡淡的微笑都没有，只是象征性地抿了抿嘴，算是跟他打了招呼。他玩味一般地淡淡笑着，侧脸望着她，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递过来一团白白的东西，定睛一看，是几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还冒着白气呢。
她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家伙平时没见这么热情细心过，甚至她都很少见他笑过。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肚子又咕咕地抗议起来，她瑟瑟地伸出手去想接，口水都已经流出来了。但她突然又想到那晚的遭遇，心想，这个骗子男人，明明已婚，还要装作未婚来骗小妹妹，害得自己糊里糊涂挨了他那凶悍老婆的羞辱打骂！想到这里，她就气鼓鼓地缩回手去。 他的右手一直托着包子，用习惯性的威严而不容人抗拒的声音说，“先吃了再说，凉了可就不能吃了，接着！”
说着他便将那已经有点凉了的包子和豆浆强行塞到她手里，才不管她愿不愿意吃呢。
她愣住了，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不吃吧，肚子又咕噜咕噜直叫得慌，甚至他都能听到。吃吧，又显得自己很没骨气和志气，古人不是说不是嗟来之食么？正在她思忖到底吃还是不吃时，何乐已经猛地踩了刹车，将车向右一个急转调头，她因为没料到，所以一个趔趄侧靠在了何乐右肩膀上，她赶紧努力保持身体平衡，正襟危坐，脸唰地红得发烫，一时间慌乱不已，心想，完了，完了，一定让这个坏蛋瞧见了自己的心虚和心底的秘密！
偷偷用余光瞥瞥他，这个酷毙了的家伙居然带着一丝笑意，那笑意还是那么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天！她又恼又羞，真恨不得把这几个包子塞进他此刻淡淡笑着的嘴里，看他还笑不笑。她心里嘀咕着，“还好意思笑？不怀好意的家伙，骗子！”想着想着，她气鼓鼓地把包子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把痛苦和愤怒溺死在食物中！何乐一路也不跟她说话。
直到她喝完吃完了，她终于耐不住好奇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做什么呀？”
“等会儿你就知道啦，做好思想准备，别害怕！”说完就朝后视镜看去。
林蓝也跟着朝后视镜看了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她这才发现他们的警车后面跟着法院、公安、武警的十几辆警车，而这条通往凤城区的平时格外堵的道路今天居然一辆车都没有，路两旁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围观，隔大概二十米就会有一个交警值勤。林蓝他们的警车两旁还有特警开着警用摩托开道护航。
咦，这阵势怎么跟大领导视察一般？她狐疑地皱起了眉头，突然恍然大悟，这是要去监督死刑执行呀！
来单位这么久，只是听其他承办人偶尔提到过监督死刑执行，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临现场去监督，第一次体验这监督执行路上震撼人心的阵势。
她把惊讶的目光收回来，何乐知道她已经明白今天是要去干什么了，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专心地开着车。她很想质问他，今天是去监督死刑执行，是要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的同类离开这个世界，亏他还笑得出来，一定是“杀人如麻”才如此淡定！何乐似乎是听到了她心里的话，嘴角那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得如同冰冷的铁块的表情，林蓝心想，这家伙，变脸比变色龙变色都快。不过她差点开口说，求求你，你还是换上刚才那副笑脸吧，这个黑包公的脸色也忒恐怖了！“今天是枪决还是注射呢？”她终于麻着胆子问了一个她自认为还算合适和专业的问题。“枪决！也许是最后一次采用枪决的方式执行了！”他的表情更为凝重，林蓝心想，也许这样在外人看来非常严厉酷毙的表情在他自己看来才是专业的表情吧，不过他这表情与今天要去干的活儿还是万分般配的，估计等会儿那十恶不赦的被执行人看到他这表情就先被吓晕了。
“什么案子啊？”林蓝又没话找话地问了一个她认为自己应该搞清楚状况的问题。
“案件内容在后面座位上的包里！”
林蓝遂转身从后座取过何乐的包，取出审查报告和起诉书。原来是个四川籍的男子，在凤城一家制衣厂打工，因为几句口角，便拿菜刀追杀一名主管，并导致这名主管和其妻子死去，还将主管的舅母砍成重伤。八点二十分，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凤城区看守所。何乐示意林蓝跟随法警等人进囚禁室去询问被执行人可有遗言，林蓝紧皱着眉头，怎么都挪不动脚步。何乐见林蓝犹豫，遂示意她跟着自己，两人来到囚禁室，那是一个非常瘦小的中年男子，脸上不知是因为表情天生如此还是怎么回事，一直带着微微笑意。
何乐非常严厉地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有没有信要交给家人？”
林蓝躲在何乐身后，觉得囚禁室里现在虽然人员众多，但让人感到很是阴森恐怖，再加上武警法警们一个个都带着白色手套和黑色墨镜，这场面让人不寒而栗。那个男人淡定地答道：“死都死了，还说什么！” 武警们把他押上囚车。
林蓝也跟着何乐上了刚才开来的警车。林蓝数了数，加上他们这辆车在内，一共有来自公安、法院、检察院、武警的十六辆车。车队又一路风尘仆仆地开往凤城区法院，因为执行前要在法院对被执行人宣读死刑裁定书。法庭宣判一结束，这个小个子中年男人突然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说要抽烟，一名法警给他点了一根烟后，他慢慢抽着。法警们又将他拉起来，他还是不肯起来，铐在后背的两只瘦得像鸡爪似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他示意法警打开那张纸条。
一名法警展开纸条并递给法官，那名执行死刑的法官又递给何乐看，原来这纸条上记载的是这名被执行人举报一名陈姓男子2009年2月份曾在海沅区抢劫杀人。被执行的男子高喊着，“你们不能判我死刑，我现在立功，检举揭发，我不应该被判死刑……”
林蓝偷偷对何乐说，“看来今天无法对他执行死刑了！”“嘘！”何乐伸出一根手指，悄悄示意她别吱声。那名法官当即打电话给海沅区公安分局，分局那边的人马立即找各辖区派出所，调查这个陈姓男子是否已经归案，大概半个多小时后，传来消息称这名陈姓男子最近已经归案并关押在海沅区看守所了，而办理此案的侦查人员也打来电话称这名陈姓男子在侦查阶段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行为。依据刑法规定，这名被执行人不构成立功，因此，执行死刑的法院工作人员和监督执行死刑的检察官何乐表示，应该立即依照法律规定对这名双手沾满鲜血的狡猾的被执行人执行死刑！
于是法警们上前解开这个小个子男人的手铐，换用绳子捆绑他的双手。武警和法警们将他重新押向囚车，他几乎是被抬着上的囚车，临上囚车前，他格外愤怒地大声朝这些参与执行的工作人员喊道：“你们不应该判我死刑，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人们的心仿佛为之一震，现场的气氛更为压抑，每个人的面色都更为凝重，天上的云也压得更低，天气更为阴沉。
好几分钟过去，坐在赶往刑场的警车上的林蓝脑子里还清晰地重复着这句话。大概一个小时后，浩浩荡荡的警车队伍依次排列在刑场周围，这是一个很荒僻的位置，有一个类似于凉亭的水泥平台，一堆黄沙铺在平台上，平台正对面是一个类似于牌坊式样的显得有些沧桑的建筑物。周围是一些或低矮或高大的草木植被，它们的叶子都显得那样沉郁浓黑，仿佛是为了映衬刑场那阴郁的气氛。 林蓝还没下警车时就已经感觉到现场的气氛非常凝重甚至阴森，虽然工作人员众多。她心里一直轰隆隆地擂着鼓，险些对何乐说自己不下车了，但何乐因为要履行监督的职责，所以这会儿没空顾及她，早就下车去了。
一大堆工作人员在现场走动，时不时低声交谈，两名执行的武警着装齐备，但他们显然异常紧张，脸上和露出来的脖子、手臂等部位的皮肤颜色都因情绪紧张激动而呈绛紫色。天气并不热，但他们俩的额头上却汗津津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和他们手中的枪械。
被执行人被按跪在沙坑前，一直紧咬着牙关，呲牙裂嘴的，因为他不知道何时那发代表正义的子弹将夺去他邪恶的生命，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为他曾经犯下的过错付出生命的代价！法官和何乐再次上前验明被执行人的正身，然后法官向执行的武警发令。这时本已麻着胆子站在何乐身旁的林蓝一见武警用枪对准被执行人的脊柱，就捂着耳朵慌不择路地跑到了那堵类似于牌坊的建筑物后面。枪声终于响了，那是怎样一声清脆而尖利的声音啊，震得林蓝浑身发抖。尽管她在枪声响起的时候是捂着耳朵的，但那声音依然是那么地巨大而响亮，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样上的警车。
她不敢去看那堆黄沙中的血迹，也不敢看被执行人的尸体现在是呈现怎样的一个姿态，她用手遮了眼睛，从指缝中战战兢兢地瞥见何乐和一名法官、一名法医上前检查被执行人是否死亡，然后被执行人就被两名法警抬上了早就放在刑场旁边的一个浅绿色的担架上。回来的路上，何乐的脸色一直很不好看，林蓝都已经忘记身旁的驾驶座上坐着他。她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是刚才在刑场见到的每一个细节，感受到的每一个震撼人心的场景，还有那声巨大的枪响。
“你说说你今天错在哪儿吧！”何乐终于开口了，一贯严厉的语气中透着生气。
“我知道我……我错了！”林蓝木然地回答。
“虽然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但你是代表国家，代表检察机关，来监督执行死刑的，但你看看你都在现场做了什么？”何乐越说越生气，语气很冲：“你也不怕丢人！你让法院、公安、武警这些人怎么看你？还有，法院的书记员不也跟你差不多大年纪吗，看看人家怎么做的，你又是怎么做的？”
林蓝越听越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感觉鼻头一阵阵发酸，一股难以压抑的悲伤之情强烈地冲袭着她的泪腺，她的情绪激动得让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她咬着牙使劲强忍着眼泪，因为她不想在他跟前流泪，这是多么丢人的事情啊，比刚才在监斩现场临阵脱逃更让她感到丢面子。可是，泪水还是如决堤的海一般泛滥，汹涌澎湃，她越哭越伤心，这伤心不只是因为何乐对她严厉的批评，也因为她确实感到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让这身制服在同行们面前丢份。更让她心里涌起复杂情感和难以言说的感伤的是，小的时候，奶奶信仰佛教，初一十五都要烧香拜佛，而她也耳濡目染，看到别人家杀鸡她都躲得远远的，而今天，她却亲眼目睹一个虽然两手沾满鲜血而该付出生命的代价的活生生的同类，被法律宣布执行死刑。虽然自己是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共产党员，但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新人，一时间难以将小时候受到过的佛教浸淫的思想与法律公平正义这两者之间的复杂矛盾关系释清。
尽管她安慰自己说这是代表法律和正义来处决这个穷凶极恶的被执行人，但这种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逝去，还是让原本相信人性本善，信奉人人平等思想的她一时间难以接受。她已经无暇顾及何乐会怎样笑话她哭脸，是怎样训斥她给这身检察制服丢份了，她脑海中所想到的是，她这一生从事这份职业，未来的日子里将会要面临无数个命案，那么被法院判处死刑的案件就不在少数。面对这么多命案要案，作为一名公诉人的她，几乎是一手掌管和把握了那些被告人的生死，只要有一个细节没有查清楚，也许就将葬送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这才感觉到肩上挑着的担子何止千万斤？人命关天啊！
今天这种特殊的经历告诉她，在未来的公诉职业生涯中，要以百分之百的认真与谨慎来面对工作，如果是关涉到死刑，哪怕案件的证据和事实看起来是那么地无懈可击，那也要一再核实查证，否则就不能起诉并向法院建议判处死刑。她想到近来被报道的赵作海案、佘祥林案，这样的冤案错案让原本该拥有幸福和自由的无辜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肩承公平正义使命的公诉人们更应该从这样的案件中吸取教训啊！无比地谨慎与细致，这是她对自己作为一名检察人最基本的要求，也是自己作为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光荣的公诉人神圣的使命！
“呃，到了，下车！”何乐阴着一张脸对正思绪飘飞老远的她命令道，她慌忙擦擦已经干了的泪痕，打开车门正欲下车，何乐又叫住了她，“今晚我请你吃饭，吃毋米粥，六点，我去你宿舍楼下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