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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祭

作品名称:巫傩王国      作者: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4-06-27 12:55:02      字数:10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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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647年,按朝代纪年是为顺治四年,也即大明崇祯皇帝在北京煤山自缢后的第三年。这是一个历史纪年相对紊乱的年代,大顺政权也已建立了三年。这一年的农历二月,在武陵山地,似乎跟往常也不一样,因为发生在细柳之城的那场血祭,像惊蛰的雷声震颤着容美大地。那时节,正值万物复苏、大地开始泛青的时候,龙溪江岸已是草长莺飞、绿黄柳长。按理说这时节不宜牺牲。但是二月上九日这天,土民们即使再忙也是要去看看热闹的,因为这天要在细柳城杀人!这血祭一年仅此一次,土民们不看白不看!
  实际上公元1647年的这场血祭,土民们不仅只是看客,也是参与者。因为这血祭并非只是破解天意那么简单,更深的一层意义在于,用来血祭的人是反贼叶墨的父亲,这血祭也便有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之意。而在司境的祭祀中,大凡牺牲的祭品多是鸡血、牛头、猪头或者羊头,用人头做祭品的应该是非常之年的非常之举。
  这一天,土民一早起来,便扑爬翻天地赶往细柳城。路远的,多半是三更半夜起床,呟三喝四的,举着松明子火把而来;路近的也是蒙蒙亮早起,随便揣几个糍粑,亟亟地上路。而黎明前又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看热闹的土民怕路上寂寞,也便养成一个习惯,一路唱着歌去。歌是山歌,且又多是原始、粗野的山歌,这时山歌就会沿着容美的官道和龙溪江岸此起彼伏。因为这群人中,没有一个不是唱歌的好手,他们自小就扯开喉咙吆喝,只要喉咙一痒起来,就将整个心肝心肺也扯出来唱。而做人祀祭品的又多是犯事的土民,谁要是犯事还想活命就得比唱山歌,而且要一个一个地比、一个一个地唱,直到最后一人胜出方能活命。这习俗沿袭了千百年,虽不是土民们喜欢唱歌、舞蹈的佐证,但至少也说明土民们一路拼命歌唱的最原始的动力了。
  这天,从司城出发的土民为了抢到一个好位,天刚蒙蒙亮时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出发。来到土碧寨时,才刚刚看得清人影,却见土碧寨旁的官道上,几个寺庙的高僧和真武观的道士正围着一口漆黑的楠木棺材仔细打量。这楠木棺材是土碧寨梅寨主为叶墨父亲敛尸准备的。土民们都知道,这棺木用的是一棵四合围粗的大楠木雕凿而成,此谓独棺。这时大家都涌过来打量,啧啧称赞不已。只听梅寨主大喝一声:“起棺!”十几个汉子就抬起楠木棺材,朝着细柳之城大步流星而去。
  细柳城在通往司城的官道边,距中府八里,是为土司旧城。春天一到,细柳城河边的柳枝就发了芽,吐了绿,齐刷刷一河岸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城外有一沙滩,沙滩上有一巨石,巨石赤墨光滑,凸凸凹凹,深浅有致,是为行刑之石。传说这石头过去是一块白石,是巴人祖先廪君魂化白虎后的白骨所化。一开始,传说这石头雪白无垠,没有一点异色、杂质,日光一照,反射的光芒就像道道灵光,熠熠生辉。因而只要土民见到灵光者,一年会无疾,五谷会丰登。但是这白石由于是廪君白骨所化,这白石只有吸取足够的天地精气之后又才能光芒四射,可是岁月的苔痕早已封去石头的光泽,那灵光便不再出现。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明人得知了这一天意,说是只有血祭才能使石头光芒如初、灵光再现。只因田氏鼻祖的缘故,这血祭之后便有了定制:日期为二月初九,时间为午时三刻,只有在人皮鼓三响、牛角号三响、火铳三响之后,才能开始血祭。日月经轮,也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由于这白石吸收了人之血色、腥味和晦气,也便渐渐发红,随即又由赤红渐渐地变暗,乃至乌黑,显然是被人血污染了的缘故。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凡容美杀人都来这里,细柳之城也便渐渐地演变成一处刑场了。
  对歌从一上路就开始了,到了细柳城的沙滩似乎也没有停歇的时候。龙溪江就被唱得欢笑起来,八峰山就被唱得癫狂起来。当然更癫狂的是人了,只要一对歌,立马就会对出地域界限、男女界限,然后一个地方的帮一个地方的腔,一个寨子的帮一个寨子的忙,歌声便如稻浪、水浪、峰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男女对唱开始的时候,阵势又开始变化了,女的一堆、男的一堆,竞争尤为激烈,这便不再是浪尖对垒的闪巅戏,而是隔岸幽谷的偷情曲,总之是见哪边弱了,帮腔的就倒向哪边,就像风过之处稻浪翻香,没有了一定的地域界限、性别界限,只有了余音绕梁、回味无穷,这歌也便自然而然地对了下去,一直对到午时来临、血祭开始的时候,土民们才会戛然收住歌喉。不然,大家干吗非得在烈日下傻乎乎地等上几个时辰呢?出门不就为了看个热闹么?对歌是一出戏,血祭也是一出戏,都一样的好看哩。
  血祭的道具都是从司城运来的,所以正午之前官道上是最好的看点:十六个人抬起大鼓,十六个人举起牛角号,十六个人扛起火铳,便大摇大摆、威风凛凛地走来了。跟随的总是一群顽童,在几十人中间穿来穿去。自然,最引人注目便是人皮鼓,那神鼓一亮相,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像磁铁一样吸引过去。因为只有到了人祀或者征伐的时候,土民才能有幸见上神鼓一面,从而求得一年中最好的兆头。相传这人皮鼓也是先祖廪君魂化白虎后蒙皮铸制而成。这神鼓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据说比点在神龛前的千年油灯都还要古老,是容美土司护神镇邪的三件法宝之一。这面大鼓高约八尺,有正、反两面之分,只有善恶之神的人皮才能补缀其上!而且为善之神的人皮只可补缀正面,为恶之神的人皮只可补其反面,如若补反,必有一事应验,不是改朝换代,就会燃起狼烟。这时候,人神之间的明人就会按照上苍的旨意,给容美一个警示!
  这天,日出东山之时,土司家族也冠盖相随,倾巢出动。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随着一路马蹄之声缓缓向东而去。
  细柳城的沙滩上,此时长长的围帐下,早已摆好一长串藤条竹椅,共有百十余张。一声令下,旁边的亲兵便齐刷刷地站起,手握长矛,目不斜视,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一身官服、肃穆凛然的土司带领文武百官,和装束豪华、罗裙依依的女人从车辇、马上陆陆续续地下来,鱼贯而入。其中一位披着白色纱巾雍容华贵的女人,怀抱着泪珠满面隐隐抽泣的婴儿,从亲兵面前无声地走过。不用问,她就是土司从土碧寨抢来的容美第一大美女梅朵。梅朵抱着儿子也来参加血祭了,因为天赐是这场戏的主角,少了他这血祭也便少了主题和理由。
  日光照射下来,一列威武的仪仗队将人群与行刑台分开。幸好又是一个晴天。天空中的阳光暖暖的,不见一点毒辣,将河岸边带黄的杨柳也柔化了。粼粼的波光不再欢笑。河鸟也一只只惊惶地掠过,不着一点儿痕迹。这时行刑台已成为人们注视的焦点。而当土司落座、百官就位之后,李管家腾地站起,便斜视一眼,凛然宣布:“祭天开始!”
  烈日下,老梯玛手执檀香,一个弓步上前,虔诚地望天而拜。梅朵生怕儿子的哭泣惊扰了祭祀,忙将乳头塞进儿子口中。嗵的一声,人皮鼓敲响,一道光芒自天而降,倏地闪过人们的眼前,掠过梅朵的乳峰,天赐“哇”的一声哭开了。
  梅朵本能地一阵痉挛,疼痛如闪电般袭来,鲜血和着乳汁便从她饱满的左乳一并喷洒而出,就像一朵朵鲜艳欲滴的梅花,喷洒在儿子的脸上。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于是和着乳香渐渐弥漫开来……梅朵一怔,“哎呀”地大叫一声,竟百思不得其解:这娃儿难道也被神灵附体了么?
  田沛霖惊呆了!他手一挥,鼓声戛然而止。那喷泉一样的血乳立即停止了喷洒,丰乳却还在汩汩地冒着热气。田沛霖惊惶地望了儿子一眼,不明白这是否也是上天降下的一个不祥之兆?此时那红红的乳头被儿子死死含在嘴里,就仿佛草莓在舌尖之上轻轻弹跳,渐渐地失去鲜润的色泽,最后又像乌泡一样,慢慢暗淡下去。
  这不是狼口吗?他一定是中邪了!不然这半年来他为何总是大哭不止?田沛霖想不明白。这哀哀的哭声为何一直延续到他梦里,使他夜夜都梦见自己被白虎吞噬。当李管家解梦说非血祭去邪不可时,他完全相信了!这便带着家人前来血祭。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法子不但不灵,反而弄巧成拙。这就用手捏住儿子的小嘴,将那粒乳头硬生生掏了出来,也“儿呀”地大叫一声。
  烈日下,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跪下去了。老梯玛执香走上前来,念了一阵咒语:“天灵灵地灵灵,各路神仙下凡尘……”然后在梅朵胸前猛地一划:“急急如律令!”一口法水喷去,那血便止住了。天赐的哭声戛然而止。老梯玛于是捻须长笑,说这娃儿也通人性!田沛霖甚觉可笑,说这是我的儿子,又怎会不通人性?老梯玛说,说不定是谁的儿子呢!他早知道自己已经后继有人。难道本王种下的“龙种”还会有假不成?见老梯玛很不识趣,田沛霖奚落一声。这就要看天意了!老梯玛又意味深长地一笑。天意?田沛霖嗤之以鼻。平日里他受够了别人的闲气,如今见自己也已有后,将来也有人承继大统,又岂肯将这宝座轻易地让给别人呢?
  这时,人皮鼓的余音依旧在龙溪江上空久久地盘旋、萦绕,天赐的目光却在人们中间扫来扫去,只见叶墨之父一身赤裸,瘦骨嶙峋,髯须飘飘,虽然他面朝八部大王神像跪着,却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冷笑中,李管家又拿出一张告示,高声念道:
  “罪臣叶墨,目无王法,深夜持剑,擅闯行署,图谋不轨,欲剥夺土司世袭之权,罪该万死;其胆大妄为,狗胆包天,不思悔过,还逃离司境,背叛容美,与土王分庭抗礼;罪臣其父,因教子不严,责无旁贷,理当受罚;土王嘱其劝子归案,其反持剑威逼,预谋造反,亦罪不当赦!今按祖宗律法,当施其斩首之刑,以正视听!”
  宣毕,李管家将手一挥,又大喝一声:“行——刑——开——始——!”
  袒胸露腹的行刑手,此时手握大刀,迈步上前,朝着刀锋喷一口符水,又将刀高高举起。不想伏在行刑石上的罪人忽地弹起,朗声大笑,声如击石。行刑手大骇,赶紧倒退一步,心想这人难道还真有奇冤,上天不允?正踌躇间,老梯玛已迈步上前,对叶翁说,你且放心去吧,天赐自有我等抚养照料!他可不是一般明人!叶翁惨然一笑,说端公,罪不在我,只恨苍天无眼,让老夫受此不白之冤!可老夫跪天跪地跪父母,为何还要给不仁不义的土司下跪?老梯玛不想再生枝节,只好说,如此也罢,你只管站着受刑便是,不必下跪!
  话音未落,行刑手寒光一闪,人头倏地落地。梅朵一怔,只见那头颅滚落地上,身子却不曾歪倒,唯脖颈上依旧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那鲜血就仿佛喷泉一样,朝着行刑石漫天飞洒!
  众人愕然!天赐亦不再哭泣!
  田沛霖深感奇怪,喉咙咕噜一声,说这娃儿怕也有狼一般的天性!梅朵说不!你不该用人头血祭!田沛霖哼一声,说用他的头来祭先祖廪君,只怕还抬举了他,谁叫他是反贼的父亲?他冷冷一声,遂将神鼓重重地一敲,一片山响。天赐又大哭不止。梅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说:“这娃儿是怕听鼓声哩!”怕听鼓声?田沛霖回头望一眼人皮鼓,又望一眼襁褓中哀哀哭泣的儿子,心中一片茫然:难道他真的是个明人?
  所谓明人,就是处于天地、人神之间的人,既可以领会上苍的旨意,又可以理解人的愿望,是跟土司一样拥有天下的人。当人皮鼓敲响时,人神之间的明人就会感应上苍,上苍就会降下旨意:轻则惩戒,重则灭门。待明白了这一切,梅朵对着那具将倒未倒的尸体便跪了下去,一边叩头一边祈祷:白虎附身了,明人降临了,阴魂归天吧!
  话音未落,叶墨父亲的尸体笔挺挺地倒了下去。那变黑变紫的乌血就在尸体倒下的瞬间又忽地飞溅开来。田沛霖因躲闪不及,顿时溅得一身鲜血淋漓!
  “反了,反了!”田沛霖恼羞成怒,大发雷霆,指着那具倒下去的尸体呸一口,又恶道:“就用他的人头皮来蒙鼓!”
  “蒙——鼓——!”李管家长长地传唤一声。
  快步如风!行刑手飞身一步上前,掏出腰刀,手托海碗,呼的一声,一口清水喷去,寒光一闪,就在那发白的头颅上不深不浅地划了一圈,那额头皮就被一点一点剥离下来,就像撕开一块晶莹透明的葱皮,渐渐地白里透出鲜红。他冷然一笑,便将那鲜血淋淋的额头皮毕恭毕敬地呈上。老梯玛双手托起,面对日光,开始念动咒语,一口法水喷去,又一口丹气将那人皮吹向人皮鼓,人皮便哧的一声贴在正面上。阳光照射下来,映射着那张薄薄的人皮,只见光芒一闪,那人皮就变得了无痕迹。
  田沛霖怒目圆睁,猛地怔住。他本以为这块人皮不会贴上人皮鼓,一旦贴上了去,阴魂就将应验一件事情。本来他想让老梯玛将人皮贴到反面,哪知老梯玛一口仙气吹去,那人皮居然贴到了正面。他的脸便刷地苍白起来。这时候,只听得一个声音自天而降:“哈哈!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那声音猛地击在人皮鼓上,铿锵有力,忽地溅起一片幽幽的蓝烟,那蓝烟又随着光芒一同破空而出,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彗尾,绝尘而去。田沛霖一怔,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一幕幕刀光剑影,那声音从此就仿佛天咒一般,萦绕在他脑际,再也挥之不去!
  最终,身经百战的田沛霖还是渐渐镇定了下来。虽然他随父戎马疆场征战多年,血雨腥风的场面见得多了,可从未见到过如此骇人的场面。他不知上苍的旨意是什么?难道真如老梯玛所言:这娃儿是个明人,怕听人皮鼓声吗?
  
  2
  
  其实早在父亲弥留之际,为了打破没有子嗣这一魔咒,田沛霖就开始实施了一个大胆而又宏伟的计划:欲在龙溪江岸建一“百斯庵”,以求多子多福。
  百斯语出诗经“则百斯男”一典,说的是周文王行德政仁政,故而多子多福,传之久远。但为修建这庵,他却与兄弟们产生了矛盾、结下了梁子。当时他的二弟既霖和三弟甘霖,均以为乱世之秋不宜大兴土木。可田沛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当着属僚的面竟大发雷霆,说什么现在还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等你们当上了土司再说!当即下令紧急征调司境三百名工匠,在原小庙的基础上加以修缮,不半年就完工了,可谓神速之极。而庵内除了供奉家先之外,还立有佛像、关公像,专供土民祭祀,并遣来两名尼姑守庵,香火竟一日胜似一日。
  一天早上,田沛霖带着一家老小前来敬香,天赐又大哭不止。他的哭声气贯长虹、声震屋宇。田沛霖深感奇怪,就想再血祭一次,便将血祭的地点从细柳城迁到百斯庵下龙溪江的沙滩上。龙溪江水又暴涨三日,居然淹及庵下石阶,血腥三月不去!
  一日,田沛霖悄悄来到行署保善楼,打开秘籍库,翻看田氏族谱秘录。这秘籍只有当上土司的人才能观阅,不是土司就不能看。可是他随手一翻就怔住了,因为上面明明白白地记载着田氏子弟篡权夺位、弑兄杀父之事。他脸色骤然大变,竟惶惶不可终日起来。他知道三弟饱读诗书能力不凡,一旦篡位又将如何是好?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于是左思右想,他便想将三弟一家遣往陶庄。
  陶庄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卧于平山腹中,离司城东二十五里之遥,是土司储藏贡茶之所,只因地方简陋,有三两处篱笆,可遥见“南山”,先人便取了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寓意,此地也便得了“陶庄”这一雅名。那一年,田甘霖的儿子田舜年刚满八岁,不知一家人为何要被大伯遣往陶庄,也想探个究竟、问个明白,这日他便独自一人来到行署。当时田沛霖正与一侍女行乐,完事后见侄儿舜年贸然进来,很是不爽,就问六郎有什么事,怎么还没去陶庄?田舜年说大伯怎么叫我们一家去陶庄?我家并没有闹鬼呀!田沛霖就脸一木,断喝一声:“不可胡说!难道沈道士、餐霞子的话也会有错?”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呀?”田舜年依旧傻傻地问。
  “什么时候把鬼赶走了,就什么时候回来!”
  “那……要是赶不走呢?”田舜年依旧不依不饶,想要打破沙缸问到底。
  “赶不走?哼,赶不走那本王就杀了那些野道士、假和尚!看他们哪个还敢跟老子撒谎!”
  “难道为了这个就要杀人吗大伯?”田舜年越发地犯傻了,他小小的年纪又何尝知道这里面的祸福与厉害?
  “为何就不能杀?”田沛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莫大的威胁,就越发坚定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无论如何也要将三弟一家遣往陶庄!
  他不觉一阵冷笑。
  田舜年无言以对。他感到大伯的目光冷冷的、幽幽的,里面似乎藏有一条毒蛇!但他毕竟机智过人,便灵机一动,犯赖地说:“大伯,我不想去嘛!我想看看和尚道士怎么赶鬼嘛!”
  “不想去?哼,笼里捉猪还由得了你?”他当即便清楚地意识到这六郎虽小,却机智过人,日后必是天赐的大敌!就想为儿子尽早扫除这一障碍!又冷笑道:“六郎若不想去,自然可以留下来!不过……”
  “不过什么呀!真的可以留下来?”田舜年信以为真。
  “大伯难道还会骗你不成?但得有个条件!”
  “只要不去陶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那你敢敲打人皮鼓么?”田沛霖引诱了一句。
  “这有什么不敢的!”田舜年拿起鼓槌,不假思索就敲打起来。“咚咚”几声,隔壁立即传来了天赐“哇哇”的大哭之声。
  田沛霖就厉声喝道:“大胆!放肆!——来人!”
  李管家和几个宫人闻声赶来,见舜年拿着鼓槌傻站在那里,一脸茫然若失的样子,他情知大事不好。哪知土司一步上前,又是一声断喝:“把这小子给本王关起来!养不教,父之过,简直无法无天了!”
  “主爷!舜年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啊!”李管家赶紧替田舜年求起情来。因为小小舜年闯的可是杀身之祸——这人皮鼓只有出征或是祭祀的时候才能敲打,如今舜年这么冒失地一敲,无疑是催军出征、冲锋陷阵、杀敌呐喊。这可是犯了军中之大忌啊!但李管家此时却不能丢下舜年不管,他猜想一定是自己跟田甘霖说的话让这小子听去了,他这才惹来杀身之祸!因此他想保全舜年其实就是保全自己。那时候他对土司田沛霖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
  田沛霖可不含糊,又冷冷地提醒一句:“你是大管家,你知道私自敲鼓者当受什么刑罚?”李管家说:“知道!出征时,斩!祭祀时,剁手!”田沛霖说:“那好,你既为容美大管家,那你就看着办吧!”“主爷!”李管家带着哭腔叫了一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田沛霖是在考验李管家。近来他发现李管家跟三弟走得越来越近,而且李管家还是三弟老婆覃氏的一门远房亲戚,关于他们不太安分的言论早已传入他耳中,他就想弄个究竟、探个明白,以便进一步投石问路!
  大家听见人皮鼓声这时都朝行署赶来。李管家就像见了救星似的,立马哭丧着脸向大家诉苦:“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舜年毕竟还小!舜年毕竟还小!”
  田甘霖也及时赶到了,他想不到竟是儿子敲打的神鼓,一下子惊呆了,这可是闯了天大的祸啊!他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扯住儿子的耳朵就痛骂起来:“你狗日的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神鼓也是你能随便敲打的吗?”
  “是……”还不待舜年说出口,就被父亲猛地捂住嘴,呛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田沛霖便借子打父:“三弟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好?”
  还能怎么办?要杀要剐还不都由你吗?此时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可言,但无论如何也要先保全了儿子的性命再说:“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就原谅舜年这一回……舜年毕竟还小。我们这就去陶庄,立马就去!”
  田沛霖没立马回话。他还想把这场戏做足。
  这时在一旁观望的二弟鼻子一哼,说道:“好呀,既然要分家,那我们先把父亲留下的三件宝贝也分了……反正家越分越发,又不可能永远四世同堂!”
  田既霖指的三件宝贝正是人皮鼓、琵琶琴和竹烟杆脑壳。这三件宝贝都是祖传下来的东西,土民见了就如同见了土司本人——这是容美土司特权的象征!
  岂有此理!田沛霖没想到,二弟竟如此放肆、嚣张,当即恼羞成怒:这不是要造老子反吗?但他打心眼里也能够理解二弟,二弟有熏烟的嗜好,父亲在世时就曾问他最喜欢哪件宝贝,二弟不假思索地说:“我就喜欢烟杆脑壳!”那竹烟杆可不是一般的烟杆脑壳,它有三个脑袋,一大两小,是一根长竹鞭分蔸发的杈。三个脑壳上分别用金铜包着,上绘龙、龟、鹤三种吉祥之物。一天装上一锅就能从早抽到晚。再说这琵琶琴的来历跟人皮鼓一样久远,相传是八部大王当年所携之物。此琴弦如利剑,弹之因景生情、因情融景,曲音簌簌有如天籁之音,或如流星掠空,或如响箭奔月,与虎錞于皆为军中之乐器。这人皮鼓就更不消说了,它是权力拥有者和得胜者的象征:出征擂之,鼓舞士气,有如雷霆万钧、直捣敌人巢穴!哪一件宝贝他又舍得呢?毕竟他是一个威风八面的土司!可是父亲毕竟有言在先,说是天下太平之后三人各携一宝,传诸后世之人。如今二弟提起,他又岂敢违抗父命?便揶揄道:“还是二弟记性好,父亲的话就你记得!不过你倒说说看,你想要哪件宝贝?”“烟杆脑壳!”田既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三弟呢?”他转过身来又问三弟,语气越发地冰冷。在他看来要不是三弟出这馊主意,二弟断然不会如此出面公然挑衅!
  “琵琶琴!”田甘霖如实回答。他知道这人皮鼓即便自己想要也要不到,因为祖上遗言在先:只有承袭的土司才配享有这种无上的特权!但比起儿子舜年的性命来,如今这一切都不足为道了。他便哀求起来:“还望大哥原谅舜年年幼无知,不知天高地厚,做出这等该死的事来……但是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一切责任在我!是兄弟我管教不严!……我们这就去陶庄,如果没有大哥的吩咐、准许,我决不离开陶庄半步!”
  这就对了嘛!田沛霖自鸣得意起来,毕竟他的目的已达到,那就是:尽量或是尽可能地瓦解对手的联盟——现在已经初见成效。为此他便不想把事情做绝,毕竟为官之道的秘诀在于: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此时见有了台阶可下,他便挥了挥手:那就这样吧!各自好自为之!
  李管家心领神会,急忙跑进屋将那竹烟杆和琵琶琴取了出来,恭敬地交到土司手上,田沛霖又一一交给二弟、三弟,并且意味深长地说:“这可是我们田家的传家之宝啊!”田甘霖忙说:“感谢大哥成全!”田既霖却不以为意,啊哈一声,说有了它,咱的这日子神仙也得羡慕啰!田沛霖却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说我就知道你有这嗜好!你且抽你的烟去吧!目送二弟飘然而去。
  “还是大哥英明,有气量啊!”田既霖头也不回,也老远不咸不淡地回敬一句。田沛霖不予理睬。他侧过身去,凛然地望着窗外,内心却如翻滚的龙溪江水,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心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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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春深,桐子花开花落,天气乍暖还寒。这一天,清晨的日光依旧冷冷地照射在司城的瓦屋之上,升腾起一丝丝薄薄的雾气,营造出一种别离伤感的氛围。一行人马这时静悄悄地走出东厢,穿过八峰街,朝着陶庄方向缓缓而去。一路伴随的则是司城土民莫名惊诧的目光。
  站在行署半间云的土司田沛霖,此时透过格子窗也在目送这一行人。那个骑在白马上的正是他的三弟甘霖,后面紧紧跟随着他的家眷。然而除了几匹骏马之外,居然没有一乘轿子。连女眷也都一路骑马随行。没有马的只好步行。另外还有一些挑夫挑着担子也如蚂蚁一般长长地摆了一路。看上去已将全部家当都搬走了。唯一搬不走的就是那座占地三亩余的府邸。田沛霖还发现,骑在白马上的三弟居然没有回望司城一眼,也不许他儿子舜年再回望一眼。这一去,似乎就永远不再回来了。
  这一切田沛霖全都看在了眼里。他不禁捻须暗自欣慰起来。这可是他的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之计,他害怕二弟三弟暗中联起手来对付自己,所以他要在不声不响之中瓦解对手、征服“敌人”。那时候他是把自己的竞争对手看成“敌人”的。虽然只是一个假想之敌,但他却不想这些竞争对手最终成为自己的敌人!毕竟一个对手与一个敌人有着本质的区别。这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容美的内部矛盾,一个是容美的外部矛盾。在他看来,容美的内部矛盾只能用瓦解的办法来解决,彼此间毕竟还有着血缘和亲情的关系在,这也是维护家族得以强盛的一条纽带。可是不久之后,田沛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对待外部之矛盾的时候,他却无计可施、束手无策了。那时候他一面与南明督师何腾蛟、文安之等人以手札往来,商量反清复明大计,一面又与农民军对抗。李自成余部“一只虎”李过这时由清江过来,想要借道容美前往四川。田沛霖深感不安。他知道李过借道是假,索粮纳饷是真。此所谓“假途灭虢”是也,他又岂肯轻易准许?遂下令驱之!
  时值五月,梅雨来临,整个天空都阴沉着脸。阁楼上挂着的夕阳好不容易现身,也被发绿的柳条遮住。倒是铜壶滴漏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诉说着天道阴晴长短。哪知不久就有旗鼓来报,说是南城已被攻破,土兵抵挡不住,农民军已长驱直入,直奔中府而来。田沛霖大骇,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带着全家老少躲进了平山万全洞中。可是一只虎一路凯歌,在容美采粮索饷犹入无人之境,最后竟连田玄和太夫人的寝陵也掘了。
  那日,农民军千余人黄昏时分抵达司城。司城映在一片如血的残阳中。一只虎李过进入衙署时,不见容美土司相迎甚是气愤,就开始怂恿部下任意妄为。最后为了求得容美支持以便建立后方根据地,他便修书田沛霖约其下山面谈、商榷云云。田沛霖生怕其中有诈,将信将疑,硬是不肯下山。可是“一只虎”老是来信催促,他只好派李管家下山为他协商处理。谁知李管家带着儿子下山后,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了!
  那些日子田沛霖如坐针毡,因久不得信他整日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一日午后,当农民军将人皮鼓敲得地动山摇之时,他儿子在几十里之外的平山也感应到了。那鼓声就仿佛锥心之鼓,一声声地痛彻肺腑。天赐闻之大哭,无论怎么哄劝都不听。田沛霖这才感到:这娃儿真是一个明人!说不定还真是白虎转世!这么一想,他立刻醒悟,心想老子又怕他娘的“一只虎”什么呢?任你敲打得地动山摇震天响,老子就是不肯下山,看你又能奈我如何?半年之后,当人皮鼓声渐渐停息下来,他才在一片惊惶中下山。
  这时已是1647年初冬。天虽然还没有下雪,却已是北风劲吹。一早白霜就如雪花一般,一山一地全都一片雪白。好在这是一个晴天,到了日中,山道上的凝霜已经被晒化。一行便如蚁线一样下得山来。可是一进司城,刚到东门,前来迎接的李管家就忽地跪下。田沛霖见他哭得呼天呛地,急忙勒住马缰,问李管家家里又出什么事了?李管家拍胸哀号:
  “太都爷……和太夫人的墓……都被‘一只虎’……给掘了啊!”
  “你、你说什么被掘了?”田沛霖眼前一花,只感觉天旋地转、乾坤颠倒,热血直冲脑门。
  “太都爷……和太夫人的墓……都被掘了啊!”
  “苍天——苍天啊——!”田沛霖仰天长啸,眼前一黑,就从马上囫囵地落下,“嗵”的一声,恰如滚桶一般重重摔落在地……李管家和几个宫人急忙爬起,赶上前来高声大呼:“主爷,你可千万要挺住呀,主爷!”
  田沛霖慢慢地睁开眼来,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李管家依旧点头如捣蒜。“天啦!真、真被掘了!”他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口浓浓的鲜血……可他依旧支撑着,还在艰难地说:“老子……老子真是躲不过白虎这一劫啊!”
  这时候,他才完完全全地明白,原来父亲所说的“白虎”不是虎而是人!
  这年冬天,雪花依旧覆盖着容美大地,山川一片银装素裹,田沛霖在一片绝望与忧愤之中病倒了。然而,好不容易挨到来年开春,等到万物勃发、欣欣向荣之时,他的病情却又急转直下。那日,他望着那盏千年不熄的油灯,手指苍茫悲凉的北国,终于油灯耗尽,郁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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